四周静谧的可怕,他微抬下颚,似有光透过云层打在他眼上,灼眼得很。
此时应是辰时了吧。
他睨着远处,眸中透出深深遗憾,他还没同她在上京过这个冬日,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姑娘时,还是寒寒春时晨光微现时,小公主跪在武帝殿前的台阶下,他从她身旁而过,瞧了她一眼。
那时,他在想,怎会有这么执着的女子,为了给陆慎求情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外衫跪在那里,多傻啊。
武帝说要放了陆慎时,他脑中闪过她跪在那里的身影,他没有说什么。
而他那时,惯来不是会为了怜意而去放了谁的人。
他唇角露出笑意:“楚楚,我想看你在冬日雪天里穿梭在梅林里的模样,在我心里,只有你能与冬日盛放的寒梅争艳。”
争傲、争净、争义。
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
大雪似要将倚在那里的男人掩埋,他的发间身间覆满了雪,像极了寻雁江他与她一同堆得那个雪人。
只是,那时她故意将他堆得很丑。
和她一起,并肩做两个丑丑的雪人。
身上被冰雪冻得没有知觉,体内却似火灼,灼烧着五脏六腑,万蚁噬心,在身间爬来爬去,要将他的血肉吞噬殆尽。
男人面色惨淡,瞧不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只是他望着远处藏在松柏后的一株灿白的花时皱紧了眉,干哑的似是发不出分毫的嗓音说着,“楚楚,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你很好,真的很好——是那些人的错,不是你……他们是对你生了嫉恨心,我的楚楚配得上世间最珍贵的一切。”
“楚楚——”
男人恍惚中似是瞧见小公主向他盈步而来,灿若骄阳,她笑声唤着他,“谢晚亭——瞻之哥哥——夫君——”
“你怎么不应我,我想让你陪我在云缈院赏月、下棋,我还做了你爱吃的糯米团子。”
“谢晚亭,你怎么不应我——”
这场大雪永无止尽,他的耳中一片混乱。
——
上京的冬日比不得锦州晨起与夜间的寒凉,自也没有锦州午时的暖阳,腊月十六日,宫里举办了冬节,热闹的紧,今岁上京城外饲养的牛羊格外的肥美,正衬寒寒冬日暖一暖身子。
还有四日,宫里就要办喜事,处处皆是喜庆的紧,大红灯笼放眼望去似是长安街上除夕日那般通明热闹,大红地毯铺满了宫道。
三两成群的宫女嬷嬷面上满是笑意,寒寒冬日说些暖心的话,“公主就要嫁人了,到那日咱们能领到不少赏银呢。”
“那是,公主出嫁那是上京最盛大的婚宴,到时候整个上京城里的百姓都跟着乐呵呢。”
年长的嬷嬷睨了她们一眼,“快些走吧,这几日宫里都忙,更得用心些。”
待到大婚那日,尽皆笑语,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算下来,这场婚事是元宁年间最为盛大的礼仪了,冬日里人闲,整条长安街上热闹拥挤,水泄不通,喜轿行在被人群散开的道路上,足足有一个时辰,喜轿旁左右各有三位嬷嬷,撒了一路的喜银。
百姓们讨了当朝公主的喜银自是乐呵的紧,恭贺语混杂着,挤满整条长安街,嘈杂的很,可听在人心里又是暖心的紧。
这场大婚办的极为顺利,也极让人艳羡,在长安街上被人茶余饭后言谈了好几日都还没完,还被说书先生写进了书中。
盛大喜事给这个寥寥冬日增添了暖色,上京昨日夜里飘了雪,不过细细碎碎的,地上将将染了白,连脚印子都留不下。
好在,今日夜里又开始落雪了,天气阴寒,殿内放了好些盆银丝碳,烘的小公主脸颊红红的,她倚坐在榻上,已有好几日了,她睡得颠三倒四的,常常夜间精神的紧,白日里却困的不行,整的白苏紫芍也跟着颠倒。
好在,她的月星殿极少有人来,她自可神魂颠倒的过自己的日子,白苏给她添了杯梅花饮子,“公主,您尝尝,奴婢新学来的。”
葱白的手接过杯盏,轻轻抿了口,赞声说着:“很香,这几日都用这个茶水。”
“是,公主。”白苏见她喜欢,兴奋的紧。
“白苏,给我着衣,我要去外面看雪落。”
白苏欲言又止,还是应下她,拿来件藕荷色披肩给她系好,戴上绒帽,同她一道出了内殿。
月星殿里烛火明亮,照着翩翩而下的雪花,似蝶,似羽,楚楚轻抬下颚,望了眼暗沉的天,突然,一阵风吹来,吹得雪花扑在她莹白的脸颊上,凉飕飕的,又瞬时被融化。
她怔怔。
上京的雪比起宣州,温柔了许多。
在院中待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怔了会神,向殿内行去,“今日早些歇下,明日一早咱们出宫,云缈院里还有我的物品,我要去收整一下。”
“是,公主。”
她上了榻,白苏紫芍相视,疼惜的瞧了她一眼,默然退下。
第67章 上京
翌日一早,下了一夜的雪还未停歇,楚楚裹得严严实实的坐上马车出了宫,一路上她瞧着窗外又是怔怔的出神,瞧不出是喜是悲。
“公主,您可要吃糖葫芦,往年冬日您最爱嚼糖葫芦吃,有次还黏着牙了呢。”
她摇头:“不吃。”
“公主,安远公主前几日大婚,您准备的贺礼陛下和娘娘都说您用心了呢。”
白苏的话让她回过神来,眸子转了转,皇姐嫁了人,她只见她大婚那日欢喜的紧,不知她是否满意她所嫁之人。
她去了趟安远殿中就回了月星殿,她瞧着刺眼的红心里疼的很,之后都没再出月星殿。
每一声欢笑,都似与她的心悖离。
马车行驶着,她又瞧了眼长安街上,依旧是那般热闹繁华,人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满意且知足。
行至谢府门前,门是敞开着的,她提起裙据下了车,步伐有些急促的行进去,院中空荡荡的,可,可门怎是敞开着的?
她轻盈的步子穿过垂花门,行至走廊上,又过了月洞门,进了云缈院,才止住步子,瞧了又瞧,这里似乎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是荒凉了些罢了。
她轻唤着坐在古檀木桌前的人,“谢双音。”
蓝衣女子转过身来,露出欣喜,“公主,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我来取件东西。”谢双音轻叹了声,“公主,我和我娘要回泉州了,奉阳候府被抄家,爹爹也入了狱,日后便很少能再见到你了,正好今日也与你道个别。”
楚楚垂眸,早在前几日,她就听说奉阳候被关进了大理寺狱,那时她心中毫无波澜,如今听谢双音说起,心中泛起了恨意。
恨意,深深的恨意。
奉阳候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如今朝中他的党羽还在为他求情,他打的算盘是只要他还有一条命,有朝一日二皇兄登位他依旧可以位极人臣。
只是不知那日奉阳侯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奉阳候与飞潜狼狈为奸,却被飞潜所卖,锦州的两份罪证谢晚亭早就分了三路送往上京,奉阳候根本没拦住。
她问谢双音:“何时去泉州?”
“后日。”
“不过,我和我娘不会回老家,秦婷在那里,我不愿见她。”
“双音,一路顺遂。”
谢双音离开后,白苏紫芍将云缈院收整了一番,她本打算着今夜在云缈院里歇下的,什么都收拾好了,她又改了主意,夜色暗下时回了宫中。
月星殿里灯火通明,内殿贵妃榻上容颜皎丽的女子坐在那里,手中随意翻看着书页,听到殿外有脚步声,透过窗牖张望了眼,“楚楚,怎回来的这么晚?你父皇同我一起来瞧你,等了好一会,你不回来他就先回武台殿了。”
楚楚伸出手扯住宜贵妃,“母妃,我在街上闲逛了会,就回来晚了。”
宜贵妃将她浑身上下瞧了个遍,“脸色红润了许多,就是太清瘦了,小厨房给你煨的野鸡汤可用了?”
楚楚坐在宜贵妃身旁,抱着她的手腕冲她撒娇,“母妃,我都用了,您和父皇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
是,她好着呢。
宜贵妃应了声:“楚楚,秋嬷嬷是母妃疏忽大意了,母妃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听从奉阳候的吩咐,自你舅舅自尽,林家没落,母妃就没了心气,再不愿与奉阳候为伍,当初他利用你外祖勾结水寇之事胁迫林家,母妃不得已只能与他一同站在二皇子这边。”
“当初给你和谢——”
宜贵妃没在她面前提这个名字。
“给你们下‘情念蛊’母妃也只是怕有朝一日二皇子登基,奉阳候这般心思深沉狠辣之人到时会将林家丢弃,你嫁给了他儿子,自是能将林家护住。”
楚楚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母妃,金嬷嬷呢?可回武宁府了?”
“没,我让她在宜和殿多住上几日,母妃都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了。”
楚楚应着,好在母妃早些日子就已发现奉阳候将她与裴远舅舅之事暗中让人告诉了皇后娘娘,想以此报复母妃不再助他。
母妃跟父皇将此事坦白了。
母妃认识父皇后与裴远舅舅只是通书信,却再未有过逾矩之事,父皇口上虽没有再追究母妃,心里却始终是有隔阂的。
她窝在宜贵妃怀中,软糯的嗓音呢喃着,“母妃——人死了后会去哪?”
她实在不知道,时光漫长,她要如何去度过这一生。
宜贵妃轻抚着她乌黑如瀑的青丝,轻缓的笑了下,“母妃也不知,想是去了天上吧。”
她又问:“我若也死了,可以找到他吗?”
宜贵妃抚着她青丝的手颤了下,神色凝重,宽慰着她:“楚楚,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们阻止不了的,离开的人再回不来,可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着啊!”
宜贵妃的话语有些急切,她是怕,怕她会做出傻事。
她比从前长大了许多,若说她对陆慎的情是烛火,烛火灭了她的世界突然黑了,她接受不了。
可她对那人的情却似烈阳,光不见了,她的心——坍塌了。
谢晚亭不是陆慎,他太过灼目,会让她往后的岁月都再遇不到比他更耀眼的人,无法取代,终日郁郁。
宜贵妃继续宽慰着她:“这世上任何痛苦悲伤都有解药,不过是时间久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总会过去的。
她紧紧抱着宜贵妃,知道母妃在担心她:“母妃,你要一直都在,你和父皇都要一直在,楚楚只有你们了——只有你们了。”
宜贵妃离开后,她就上了榻,今日觉着很是疲累,躺在那里却是睡不下。
这几日她都会做梦,做长长的梦,梦见一个人,一个男人,可每次她要伸手去抱他时,他都会消失不见。
茫茫雪天,雪粒子打的她睁不开眼,可她还是奋力追赶男人的步伐,跌倒了又爬起,偶尔会摔在石块上,偶尔会被树枝刮乱了发,可她还是在空旷的雪地里迷了路,再也寻不见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歇息的时间开始日夜颠倒了呢?
从那日,那日云裳给她来了书信,是在夜间,送信的人不知是如何进了宫里来,将信递给了她,自那以后,她觉着从宣州到上京的距离,似乎总是会在夜间将至。
她不想错过任何一封书信。
第一时间就要知道。
云裳来信说,盛怀秉与秦杨还活着,只是捡回了一条命,需要修养,过些日子才能回上京,她与七陌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
没有他,没有提他。
一字一句都没有。
那日,云裳七陌带着她来到宣州山脚下,正巧宁序带人赶到那里,她想跟着宁序上山去寻人的,可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沉沉的晕倒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在回上京的路上了。
云裳和七陌没有同她一起回来,他们去寻他家主子了,可,宁序给父皇的密信里说,宣州里他的人没有寻到他,宁序带人在半山腰与黑衣人厮杀了几个时辰,赶到山上时,雪白的刺眼,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处,那男人坚毅的身躯冻成了冰雕,他们将人带下山时,已经没了气息。
她是不信的。
她不信。
她偷跑出宫,骑着一匹骏马要去宣州,可才出了上京,就被人拦住给带了回来,她日夜颠倒昏昏沉沉了好几日,如今才觉着清醒了些。
她想去宣州看看他,就算是他的尸首也行,可她又不敢去,只要她不去,就可以骗自己,他——还活着。
她问:“白苏,咱们回来多少日了?”
“公主,八日了,算上路上的时间已有十四日。”
“从宣州到上京的急信马不停蹄要三日,上次云裳派人给递的信已有三日了吧。”
白苏迟疑了片刻,应着她,“是,公主,云裳姑娘说,会常给您来信的。”
她话音才落,月星殿外似是有响声,她猛然坐起身,鞋子都未穿上向殿外跑去,瞧见紫芍立在院中,她急促的问着,“可是云裳来信了?”
紫芍笑声应着,“公主,是,是云裳姑娘的信,给您。”紫芍刚从来人手中接过密信,就瞅见公主慌乱的跑出来。
上次来送密信的人是偷偷进宫的,她怕他下次进不来,就将自己的公主令牌给了他,此时,送信之人已经离去。
楚楚折开密信,手指微不可查的轻颤,怔了片刻,她垂下眼眸,转身又回了殿中。
自这次密信送来之后,一直到除夕夜,云裳每三日都会给她来一封信,不早不晚,整整三日,她总会在第三日的夜间静静的等着,她也不知在等什么,或许突然有一天云裳的信上就有了他的名字。
这是她的希望,她还能每日如常生活的希望。
成为了她的习惯。
也成了云裳的习惯。
宣州城内,因着除夕夜,在一处整洁干净的小院里,屋内燃着木炭,三人围坐一起饮着酒,饮了好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