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因着流言,陆侍郎得满朝文武关注。
他的折子和账册一交,便是盖棺定论。
施春浓皱眉,“陛下如何说的?”
方既清道:“尚需查证,若属实,虽陆仁有瞒报之嫌,却是为瀛洲百姓,功大于过。”
施春浓闻言,眼里对陆仁的不喜分毫不减,冷笑,“我可不信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会如此好心。”
“现下,陆家不就得利了吗?”
陆仁成了百姓心中一心为民的好官,他若是活着,许是功过相抵,有些好名声也有限,可他死了,还是英年早逝。
没人会追究那点儿罪名,甚至百姓们会无限美化他,连带陆家也成了忠厚仁义之家。
百姓们口口相传,皆是陆仁的“好”,越来越像个完人不说,还自发去寺庙给陆仁点长明灯,供奉香火,甚至有百姓到陆家院外送各种东西,以表对陆仁的崇敬。
连带陆家几个男人在外,也备受推崇,几乎要飘飘然。
陆家风头无两。
而恰巧这个时候,启帝恩准常尚书致仕,新的吏部尚书人选未定。
既然陆仁功大于过,偏偏陛下一直未给陆家恩赏,不少人都或明或暗地猜测,没准儿是要提拔陆侍郎以顺民意。
陆侍郎在外极力表现得谦虚,实则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陆家喜气洋洋,可踩着已故大郎君而喜,又不敢喜得太张扬,气氛便有些奇怪。
这种气氛下,陆家内宅亦是暗潮汹涌。
戚春竹和陆芮皆得意,背后还有个老戚氏支撑,祝婉君管家便有些被压制。
施晚意没出面参与对垒,反而有些避锋芒的意思,使得戚春竹和陆芮气焰越发高涨。
老戚氏终于忍不住,宣布恢复晨昏定省。
东院——
施晚意指间转着一根粗糙的木簪,心情愉悦。
她忽然灵光一闪,兴致勃勃道:“嬷嬷,将我那件红黑配色的襦裙拿出来。”
宋婆子让婢女找出来,“娘子,会不会热?”
施晚意上身试了试,盛夏时节,颜色确实有些沉闷,但她自觉气势十足,宛如战袍。
“就穿这件。”
门外,陆姝本欲找她说话,一见她一张圆脸,身量不高,还抬下巴作出盛气凌人的神情,抽抽嘴角。
她像什么?
家雀气势汹汹地跳起来,要叨老鹰爪子?
陆姝看不下眼,扭头就走。
第74章
施晚意想要气场全开、压迫十足。
婢女们很是为难。
清爽可人的风格,她们得心应手,可施晚意这个底子,就是脑门儿上硬画“王”,猫装山大王,心里没点儿数。
婢女们绞尽脑汁,才梳妆得体,使得施晚意和衣服整体和谐不突兀。
甜霸甜霸的新路子。
施晚意照了照铜镜,心满意足,带着陆姝和陆一钊以及一串儿婢女来到正院。
老戚氏特意选了个陆侍郎休沐的日子恢复请安,二房大小五口人、三房夫妻两人、四郎、陆芮,全都到了正院。
就差陆侍郎和施晚意三人。
戚春竹和陆芮捧着老戚氏,聊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祝婉君和二郎陆仲坐在一起,皆安安静静。
跟以前二房根本被府里忽视不同,此时说话的人刻意地遗忘他们,反倒显得他们存在感不弱。
泾渭分明。
大人们尚且坐得住,陆妧三个孩子越发不自在。
祝婉君没管儿子,摸摸女儿的头,无声安抚。
“老夫人,大夫人到了。”
一句禀报,堂屋内的声音猝尔停止,众人无论有意无意,全都看向门。
不多时,施晚意昂首阔步地踏进来。
身后是笔直的小白杨一样的两个孩子。
老戚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们,乍一见到人,不由晃神。
施晚意从前都是颇温柔婉约的打扮,今日这色彩冷不丁出现在眼中,浓烈地冲击直冲而来。
哪里有任何且怯意?
她趾高气扬的脸,完全没有诓骗之举暴露的理亏气虚。
这世上竟有她这样厚颜的女子!
而那两个孩子,陆一钊且不说,陆姝的气质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明还是一样的骄纵之姿,可整个人又透着一股小娘子没有的英气勃勃。
从前不觉得,如今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跟她娘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爱屋及乌,亦会厌屋及乌。
老戚氏瞧着母女俩如出一辙的神情,心里膈应极了。
偏偏陆姝对家里的风波一无所知,敏锐也没放在这上面,仍旧如从前那样欢快地出声,“祖母,您身体大好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老戚氏扯起个不咸不淡的笑脸,“好了。”
施晚意笑盈盈地望一眼老戚氏,规矩行礼。
她在这种事儿上,绝对不会让老太太挑到毛病。
陆一钊站在她身后,沉默地行礼,并不似陆姝热情。
老戚氏看陆一钊,眼神有一丝不愉。
这是她曾经百般疼爱的孙子,如今也与她生疏,也是白眼狼一个。
不过老戚氏如今又有了个嫡亲的孙儿,也不多稀罕陆一钊,便冷淡道:“坐吧。”
祝婉君的上首空着。
用这种事情来敲打施晚意,一点儿用都没有。
施晚意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施施然地落座。
陆一钊安静地走到她身后,端正地站着。
陆姝感觉到祖母对她不甚热情,贴不下去冷屁股,也走到施晚意身后站定。
其他人或敷衍或真诚地跟施晚意问好后,老戚氏严词警告道:“有些事情,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大郎大义上无愧天地,施氏,你身为他遗孀,切不可做污大郎名声之事,否则陆家便容不得了。”
已经做了怎么办?
她都把野男人带进陆仁的屋子了,老太太知道不得疯?
施晚意勾唇,意味深长道:“老夫人说的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她这神情,老戚氏看得心里不舒服,态度严刻道:“听说我养病这些日子,你这个管家的大夫人根本不管事儿,甩手掌柜一样,怎可如此不负责任?”
施晚意满不在乎道:“府里也没出什么大事儿,老夫人太紧张了,况且……我不是也说了,我根本不想管家,暂时代代罢了。”
她说着,满脸的嫌弃。
老戚氏看来,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堵气,“那就交还管家权,正好老三家的近来上手颇快。”
祝婉君倏地抬头,又看向长嫂。
戚春竹则是满脸不掩饰地喜色,娇笑道:“我一定好好跟母亲学。”
她说完,又转向施晚意和祝婉君,歉道:“大嫂、二嫂,我跟着母亲管家,你们不会生气吧?”
祝婉君攥紧手,勉强一笑。
施晚意却是笑意更盛,“不生气啊,我还愁呢,日后若是没人帮我管家,我只能折腾陆姝了。”
她身后,陆姝一下子瞪眼,不张嘴小声嘟囔:“莫挨我……”
陆一钊垂眸,眼里闪过笑意。
戚春竹心下冷笑,当她是逞强,冷嘲热讽:“大嫂就是大嫂,气量不同。”
施晚意点头接下了,“谁说不是呢。”
这时,陆侍郎儒雅稳重的身影露面。
晚辈们一道起身问好,老戚氏没动。
“且坐吧。”
陆侍郎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其坐在面容严肃的老妻身边,看起来比她年轻个好几岁。
夫妻俩没有任何情感视线上的交流。
老戚氏对他说话都不看他,只稍稍侧了侧头,提议道:“老爷,大郎的事儿,该祭告祖先吧?”
陆侍郎捋着胡须道:“我也有此打算,合该在家谱上记一笔。”
说到宗祭家谱,不只是陆仁一人的身后名,若是族中有这样一位声名极好的人,后代皆可受益。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都振奋起来。
三郎建议:“儿子明年要回乡乡试,不若提前回去。”
陆侍郎颔首,“族人们应是还不知道,你提前回去报喜,也好。”
老戚氏有些不舍,却没有反对。
“我也有一事,需得告族老。”
施晚意忽然悠悠地出声,众人皆看向她。
老戚氏皱眉,喝斥道:“祭祖的事儿,你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言?”
陆侍郎一言不发,神情却极威严,显然就是有所不满意。
倒是二房夫妻俩,不禁对视一眼,眼里浮起的光,对应两人心潮澎湃。
长嫂有什么事儿,需要告族老?
施晚意可是要独立门户的人,一改温和之态,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一字一句道:“我要分家。”
“分家?!”
惊雷一般的一句话,陆家众人惊呼出声。
二房夫妻有所准备,但他们怕分家不成碍嫡母眼,也连忙作出惊色。
陆侍郎脸颊抽动,克制着怒火道:“施氏,长辈尚在,便敢要分家,你教养何在?”
老戚氏反应过来,跟着骂道:“施氏,你不搅得陆家鸡犬不宁不罢休吗?”
几个孩子全都惊惧地看着长辈们。
陆姝和陆一钊又多了两分惊疑,慌乱地看着施晚意。
施晚意瞥一身侧后方的陆姝,淡淡道:“姝姐儿,带妧姐儿他们先出去吧。”
她这样的态度,根本就是不将长辈放在眼里,老戚氏更加怒火朝天,“陆家供不起你这樽大佛,你这样不孝的儿媳,我非要问问施家是怎么教女儿的。”
陆侍郎没有反驳,冷厉地看着施晚意。
施晚意没理两人的怒火,催促陆姝:“没听见我说话吗?”
陆姝瞄一眼祖父祖母,眉头紧锁,心乱极了,干脆一拧身疾步出去。
还是陆一钊招呼着陆妧姐弟三人。
陆妧姐弟看向父母,待到母亲对他们点头,方才跟着离开堂屋。
几个孩子晚了几步,出去已经见不到陆姝的影子,问了守门婆子,知道她往花园去,急忙找过去。
他们一出去,施晚意便再一次斩钉截铁道:“我要分家。”
陆侍郎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混账!今日便一纸休书,滚出陆家。”
施晚意半点儿不恼,慢条斯理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也是为陆家着想。您二位如此疾言厉色,真教人伤心。”
三郎谴责道:“大嫂,父母尚在,你说这样过分的话,才是伤父亲母亲的慈爱之心吧。”
他是知晓陆仁大义赈灾,又正义凛然起来了。
施晚意轻笑,“三弟,你有所不知,你兄长啊……禁不起推敲,万一日后难以收场,我这个长媳不得为陆家多留几个香火?”
陆侍郎听她这话,神色中露出一抹异样。
施晚意捕捉到,笑盈盈道:“父亲想必知道一二,就比如,结交不该结交的人。”
二房夫妻眼神闪烁,霎时便猜到她许是有什么陆仁的把柄在手。
陆侍郎眼神闪过一丝阴鸷,并不慌张,“大郎向来谨言慎行,你身为大郎的媳妇,如此揣测,有什么根据吗?为父劝你,不要造假,再带累亲家。”
施晚意笑容变浅。
陆仁果然在私通乱党上没有留下太大把柄,陆侍郎也清楚。
不过也不奇怪,陆仁贪墨些小的钱财孝敬府里,都不留下一点罪证,何况私通乱党这样要命的事儿。
那些干了坏事儿的人,非要留下账本、信件,后手没留成反倒成为指控自身的把柄,才奇怪。
陆侍郎一副教训的口吻,道:“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日后行事,深思熟虑,免得坑害自身。”
姿态十分傲慢。
二房夫妻见了,皆是一沉。
施晚意忽而笑不可抑。
陆侍郎和老戚氏沉下脸,其他人亦是莫名地看着她。
施晚意稍收敛,依旧笑意浮于眼,“您猜我有没有其他准备呢?”
陆侍郎冷眼望着她,已不掩饰嫌恶。
施晚意环视一圈儿,手指随意地指向那些下人,笑道:“您应该不想让下人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吧?”
老戚氏与她交锋太多,见她这般,心下生出些不安,面上不露声色地吩咐:“都退下。”
待到所有下人都出去,屋里只剩下陆姓和冠上陆姓的女人们,施晚意手指轻快地敲击扶手,假惺惺地叹道:“有些妇道人家,不可小看,有些虚名,一戳就破。”
老戚氏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施晚意勾唇,“老夫人耐心真差。”
老戚氏一怒,“施晚意!”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一见母亲气得脸色难看,纷纷怒视施晚意,“大嫂!”
甭说别的,老戚氏这两个儿子,养得都挺孝顺。
施晚意露出妥协之色,“瞧你们,我说便是。”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施晚意手肘杵在扶手上,支着下巴,轻描淡写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陆仁根本没赈过灾,陆家今时今日的风光,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媳给的。”
施晚意笑吟吟地扭头看陆侍郎,“账本无论怎么查,都是真的,但我从未说过,赈灾是陆仁做的。”
“白捞个欺君之罪,我胆子大不大,惊不惊喜?”
陆侍郎惊起,瞪视施晚意,咬牙质问:“你再说一遍。”
老戚氏和她亲生的儿子女儿儿媳全都满脸不信。
二房夫妻面面相觑,陆仲冲祝婉君微微摇头,祝婉君便死死地低头,掩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