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下身子,想伸手捡起之前褪下的衣袍,犹疑了一瞬,目光又投向一旁。
她眼底浮现出微微的困惑来,伸出两指捏起衣裙一角:“我觉得……我似乎还是被坑了。”
*
【娲皇宫,寝殿】
女娲自里屋出来后,又坐回了原处,手中随意地取了一册书卷摊开。
金壁装裱,黑色漆染的一册,端正的外表显出几分不凡来。若是不仔细瞧其上的字迹,或许能糊弄不少人。
但……鎏金大字生生出卖了这本书的本质。
#洪荒女修穿衣打扮九十九招#
#穿上它,你就是洪荒最靓的崽#
#玉清圣人穿衣指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
她瞧了半会儿,不由半掩着唇,微微地笑了起来。
女娲眉睫轻颤,眺望向窗外。微风送来遗落的海棠花瓣,徐徐地落入她掌心,又被其以指尖轻柔地拈起。
轻缓悠长的语调里,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念书上的文字,又似在回答些什么:“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她缓声念着,又轻轻翻过一页:“你听我的,这个事不需要讨论,是好的,听我的,我说的算。”
她笑着笑着,眼角噙染上三分水色,似不可自抑。
但又渐渐停了下来,神色疏落几分。
“听我的,我说的算……不好吗?”
室内又静了下来。
偌大天庭的一角,不知是谁的一声轻叹,坠落于尘埃之中。
女娲支着下颌,单调地翻动着书页,又在察觉到动静时,微微扇动了一下睫羽,继而抬起了眼眸。
是玉宸。
她像是毫不意外地弯了弯眼眸,笑道:“你来了。”
女娲:“果然我所料不差,玉宸真的,非常适合红色呢。”
那是极为明艳的红,极为肆意地绽放开来,顷刻间将之前的清冷吞噬得干干净净。长长的裙摆自底端盛开,仿若烈火焚烧而上,是盛极的红莲,尚未展容,便已占据了见者的全数目光。
少女耳垂处的红玉琉璃摇曳着,衬着她白皙得几近透明的肤色。斜挽的墨发半垂着,又添几分清绝。
那些沉浮在冰山下的微妙情绪,又隐约泛起一层波澜。
“哪怕是低眉垂目时,也掩饰不下的天纵风华……”,女娲支着下颌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她不动声色地端坐起来,又自然地阖上了书卷。
她瞧了少女须臾,半叹半笑道:“可还合身?”
玉宸又上前了几步,红莲随步履寸寸绽开。
她闻言略一颔首:“自是合身的。”
几乎分毫不差。
“只是……略略有些奇怪的感觉。”玉宸垂了眸,颇为不适地拾起裙摆一角。
女娲微咳一声,正色道:“玉宸平日里想来多是着云裳广袖的,不适应也实属正常。没事,多穿穿就会习惯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书册往里塞了塞。对上少女犹疑的目光,也显得格外一本正经一些。
如果忽略掉,她莫名闪闪发光的眼神,大概……就信了吧。
玉宸:我果然被坑了?
玉宸不经意地挑了下眉,绮丽的一笔,仿若勾勒出三两桃花那靡丽的一抹,只望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唯恐错失一瞬的风华。
女娲拢在袖中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想要结成一个卜卦的印记,又在想到什么时,缓缓松了手。
她脸上带三分镇定,从容开口道:“虽说玉宸来此是个意外,但既然来了,不妨随我一览天庭风景,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玉宸敛眸应下:“那就,麻烦师叔了。”
两人彼此望了一眼,莫名其妙地,女娲突然以袖掩唇,低低地笑开。她笑了一会,又自然地止息了。
女娲起身,平淡自若地执过玉宸的手,回眸一笑,更添几分温和轻婉:“那就走吧。”
像是为了照顾玉宸,女娲的步子不急不缓。
娲皇宫说大不大,只是因为少了些人迹,而显得寂寥空旷些。绵延成片的海棠花盛开得缠绵悱恻,落也落得欲语还休。回舞低旋间,轻灵地掠过两人的衣裙,无端染了些风流快意。
玉宸出神地瞧了一会儿,伸手接了一朵。
想了想,她又翻过袖子,于掌心中催开一枝青色莲花,纯粹无暇的花瓣舒展开来,又凝结在含苞待放的一瞬,以极慢的速度缓缓绽开。她顿了顿,随即将花枝递给女娲。
灵气的聚拢微妙而明显。
女娲驻足等了须臾,便见着了递到眼前的一枝青莲。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她伸手认真地接过,轻轻问道:“给我吗?”
玉宸点了点头,又强调道:“是海棠花的回礼。”
女娲眼眸微动,凝眸望着青莲,目光又掠过它,投向其后的少女。她莞尔一笑:“那我就收下了。”
短小的插曲转瞬即逝,两人复而执手相行。
出了娲皇宫,绕过几许回廊,渐见人影。天庭的侍卫、侍女们守在几个转折处,来来往往又零星地见着几位妖族将领。
女娲略一蹙眉,索性替两人掩了身形,也便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旁走过,未曾惊动一人。
只隐约从风中传来一些簌簌的低语声,伴着「巫族」、「领地」、「斗争」等反复的词汇。
玉宸回头看去,又能瞧见他们脸上不以为意的表情,平淡得仿佛这已是一个常态。
“在巫族祖地,差不多也是如此。”女娲直视着前方,突然开口道。
玉宸收回目光,偏头看向她。
女娲:“之前我应后土之邀,前去参加他们族里的祭神之礼,私底下也偶尔听闻巫族族民对此的争论。而后土这一支,已能算是巫族内部,最为偏向和平发展的一支了。”
玉宸轻声道:“您可是……有些乱了心神?”
“或许吧。”女娲沉默了一瞬,微微叹道,“巫妖两族,皆为洪荒一方霸主,却罅隙渐深,虽有妖皇祖巫时时弹压,但量劫一起,劫煞蒙心,哪还会多加顾虑。更何况我师尊,不,鸿钧道祖昔日定下戒律,禁止圣人插手量劫。”
“纵然插手,也未必会有个好结果。”玉宸莫名停顿了一瞬,心底犹然泛起一丝钝痛。
女娲:“但圣人的存在,仍是一个变数。”
她眼中掠过几分奇异的色彩,望着九阙之上涌动的云雾:“哪怕,只是潜在的威慑。”
女娲又带着玉宸走了一刻,在天庭边界处停下了脚步。深邃的星辰海域慢慢铺满了天际,海天一色,皆是万古星河。
天庭九阙,群星之主。
太阳星与太阴星相继交替着,笼罩着这天上仙阙。除去主星之外,更多的星辰闪闪烁烁,辉映着深蓝的天幕。亘古的神秘,古老的慧光,无声地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而其,始终不改。
“好看吗?”女娲回头朝玉宸笑道,眸光粲然。
她伸手揽过少女,将两人一道带上屋顶。
玉宸仰头望着天上星空,近得仿佛她伸手便能触碰到。
少女恍惚了须臾,方才轻声回道:“很好看……k,很美。”
女娲莞尔:“玉宸喜欢就好。”
女娲应是来过许多次了,熟门熟路地拉着她走到一个甚为便利的观星点,方才拂开衣裙坐下。她歪头想了半会儿,试探着敲了几下屋檐,又从下面取出了一壶酒,并上两个酒盏。
玉宸随手挥动了一下衣袖,化出一张方桌,供其放置。她的姿态亦是行云流水,几近乎本能。换句话说,习惯成自然。
女娲微怔了一下,转而轻笑一声。
她略微一挽袖子,倾过身子,斟满两个酒盏。
随后,女娲勾起一个戏谑的笑:“玉宸可愿与我共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自当奉陪到底。”玉宸垂眸望了眼酒盏,微微笑着回答道。
女娲便执起酒盏,面对着浩渺群星,念起了祝酒词。
“一杯敬昔年,惜盛景不常。”
“一杯敬今朝,叹我逢知交。”
“一杯敬归途,愿此生不老。”
女娲举起酒盏,与玉宸对碰一下,方才一饮而尽。
她仰头望着天上繁星,像往常一样,寻觅着她想找的那颗。找到后,又心满意足地侧过身,望向身旁的玉宸。
这世间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璨璨北辰。
她眨了眨眼,略显迟缓的思绪慢悠悠地转着,不由开口问道:
“我也能像留住星星一样,留住我的兄长吗?”
玉宸垂着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她的神色倏忽缥缈几分,像是落入天地无限广袤的一滴水,最为飘忽不定的一阵清风,远至天涯的皎皎明月。
又甘之如饴地眷恋着大地,于是坠落而下。
天地入怀。
“如果是风希的话,一定会的。”
隔着亘古的时空,她又一次,道出了相同的话语。
作者有话说:
那个玉清圣人什么的,真的不是琼霄娘娘写的。
她不敢,真的。
我也不造是谁编出来骗钱的QAQ。
第40章 浮生只合尊前老 ◇
通天:心里的花,我想带你回家。
【玉虚宫, 内殿】
长夜泠然,飘摇的灯火自山脚绵延而上,一路蔓延至这清寒的宫室。漫山寥落的星辉影影绰绰, 在沉默中传递着星辰的低语。
元始立于窗榭前, 神色淡淡地俯视着昆仑各处,手中的玉虚琉璃灯熄灭着, 只留一寸黯淡的灯芯。
许久之后, 他又轻轻摩挲过灯座,一段灰暗的影像浮现而出,可见有三个模糊的人影。琉璃灯断断续续地推进着画面,忠实地记录着所见的每一幕。又颤颤巍巍地中止在灵力断流的那一个瞬间。
模糊的画面, 骤然间凝固在抽象的恐怖之中,伴着众人倏忽扭曲的影像,与沾染屏幕的黏稠黑水, 让人瞬间升起生理性的不适感。
“里面没有玉宸……他们也没有,对此的任何记忆。”元始背对着门,冷声道。
太清自殿外走进,衣袍略微沾染上风雪。他不甚在意地把手中书卷一合,放置在书阁上,方才抬了眸, 望向元始。
便听元始语气一转,带上几分复杂:“倒是没心没肺的, 过得最为痛快。”
“这不正好, 省得误了道心。”太清慢悠悠地接道,“自从推演出归墟之境后, 你翻来覆去又看了多次, 这回……是在私底下探查过了?”
元始踱着步子走至太清近前, 微微点了点头。
元始:“不是掩藏、替换,而是干干净净地抹去了那段记忆,又不叫人察觉半分异样。若非我知晓其中必有失落之处,怕是,也难以发现其中玄机。”
太清神色不改,自然地赞叹了一句:“玉宸这一身道法,确实精妙绝伦。”
他瞧了仲弟一眼:“不过,你现在又在纠结什么?”
元始稍稍蹙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太乙现在痴迷炼器,一心想造什么画船,虽说又捡了颗灵珠子,好歹分去了点心神,但长此以往,若是忽略了道法修为,也不见得……”
“有人替你传承炼器之道,还不好吗?你呀,有时候还是思虑过重。”太清叹了一口气,转而一本正经道,“所以,为什么是画船?”
元始又郁闷几分,脸色微沉:“说是为了感谢玉宸师姐搭救之恩。我倒觉得,他是被在宥刺激了一下,发愤图强,力图证明自己毫不逊色于人。不过他现在炼器之术还未圆满,只好先造些小物件。喏,大概像这样的。”
他自袖中取出一串珠链,以一种颇为嫌弃的口吻介绍道:“初步效果,据说是能在昆仑境内随意联系。我试验了一下,效果不甚如意,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距离近些还好,若是远了,联系非常不稳定。上面的阵法也有些不妥,我瞧着……”
“元始?”太清略带无奈地喊停了他的话,又在他微露不解的目光望来时,轻声道,“通天出去了。”
元始顿时沉默。
周围气氛似冷凝了一瞬,伴着殿外倏忽霹雳作响的雪粒敲打之声,隐隐约约撼动着窗棂。太清侧首看去,便见雪雾笼罩在上方,薄薄的一层霜白,透着从未消磨而去的冷意。
元始的声音又转回之间的淡漠,仿佛无事发生过的模样:“兄长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拦他。”
太清:“你倒是拦过,又拦下了几次?”
元始的目光淡上几分,冷声道:“若是当真想阻止他出去,岂会拦不下人。”
窗棂外,大雪渐渐弥漫过视野。
又见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飞鸟,迎着风雪掠过山野。
元始循着太清的目光望去,手指微微一动,攥上袖袍的一角。转念间,又松了手,他便顺势理了下衣袍。
太清回头看他。
元始仍是气度高华、衣冠整肃的模样。不苟言笑的唇紧抿着,眼眸极淡,眉间萦绕着不绝的冷意,像极了昆仑旷古不朽的冰雪。
他静静地瞧了一会儿,曼声问他:“难不成,你还想藏他一辈子?”
元始半阖了眼,掩下几许沉涩:“有何不可。”
太清笑了。
道尊极为淡漠的一瞥,透过他仲弟的面容,投向更为邈远的地方。连声音也缥缈几分,似叹,似嘲。
“但是浮黎没能拦下玉宸,那元始,能阻止通天吗?”
元始动了动,姿态气仪更为冷冽几分。淡淡的阴影掠过他眸间,他定神望着兄长,张了张口,又莫名迟疑了一瞬。
太清像是为了宽慰他,神色缓上些许,“放心,这一次他只是去接玉宸,会回来的。”
离别的时刻,至少现在,还远未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