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只不自觉地望向玉宸,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离去的时间略久,之前置下的茶盏里沉坠下几片桃花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干涸的杯底。
元始神色淡淡,轻轻松开小姑娘的手,又着重警告了一眼通天,便重新翻出几个茶盏,略微挽起袖袍沏茶。他动作不急不缓,自有韵律天成。
玉宸托腮望着元始,目光在袅袅升起的淡淡云雾里飘忽,睫毛微微扇动,乖巧得近乎无辜。她像是落入一场隔世的梦境,似乎是醒了,睁开眼却仍置身其中,未曾逃离。
“阿宸。”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转而将杯盏推至她眼前。
她抬眸所见是那人垂落的一缕发,比冰雪冷透几分,比皎月疏离几重,却是她今生今世,似再遥不可及的一缕。
于是眼底也似含上渺茫的水色,坠至杯盏,转瞬而逝的一滴。
元始低眸瞧她,微微一叹,他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发,温声道:“此茶名曰望乡,阿宸可是看见了什么?”
玉宸点了点头,略作停顿,又摇了摇头。
眼眸中的怅惘却几欲化为实质,在她心间落雪。
元始在她对面坐下,衣摆展平,一丝不苟。道尊淡淡地望了通天一眼,微微摇头,转而朝着少女慢声道:“故土难离,故人已辞。阿宸何不在此安度岁月?”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点,桌上便又多了些精巧点心。
元始宛若冰雪雕琢的面容上,纵然仅仅是展露了一丝笑容,便令人恍觉世间清绝:“可想尝试一下?”
玉宸不答。
她认真地道了一声谢,信手拈起一块花瓣状的果酥,缓缓置于唇边。
元始瞧着她,淡淡一笑,又瞥了眼目光幽怨的弟弟,推了两盘过去。通天默默低头看了一眼以往限时限量的点心,抬眸时的目光……更加幽怨了。
通天(委屈):我馋的是点心吗?哥你良心呢?
元始置若罔闻,支着下颌瞧着乖乖巧巧捧着点心,小口小口咬着的小姑娘,神色莫名温和几分。
若非时空不对,倒真想向另一个位面的玉清讨教一番,论文题目都想好了,论如何饲养两只上清团子。
嗯…….?
兄长换了个姿势,不着痕迹地打掉了蠢弟弟试图伸向小姑娘点心盒的手。
他眉头一蹙,便想低斥一声:幼稚!
玉宸却似注意到这一幕,她倏忽笑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挑选了一块最大最甜的点心,转而轻轻放入通天掌心之中。
青年侧眸望她,唇边笑意无声漫开,却又将点心掰成两份,又放回到她手中。
元始微微挑眉,一时竟不知当说些什么为好。
小姑娘便于此时眨了眨眼,软糯地唤了一声:“师兄。”
元始顿了顿,侧过首来,温和地应了她。
他思绪一转,勉为其难地想着:顺其自然也好。
玉宸慢慢地清理掉手指上沾染的碎末,抬眸静静地望着元始。
她认真构思了一下,方出言道:“先前在宥一事,玉宸谢过师兄体谅。虽尚且不知我因何故至此,但由此引出的争端是非,乃至师侄出于对陌生环境的考量,隐瞒我身份一事,责任多在我处。”
她神色真挚,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元始眉眼微动,手指于桌上轻敲,曼声道:“无碍。”
玉宸微松一口气,又带上几分歉意:“师兄欲知之事,恕玉宸不能全数告知,便连我自身也浑浑噩噩,不知为何走至眼前这步。我寻在宥略一询问,所知也不过是穿越时空一事,为人谋天算,而非偶然。”
她眼眸微涩:“以及封神。”
通天神色一凛,几次欲言,又兀自压抑下。他眉目微沉,眼眸中倒映着少女的身影,像是隐约察觉到什么。
玉宸轻轻笑了声:“未来之事,纵我亲身所历,不敢言耳,恐所言彻底成真。而逆转未来,本是我毕生所愿之一。若不能求个圆满,我修为道法或许将再无半分寸进。”
元始微阖双眸,神色复杂几分:“顺应天地,放下往事,亦可为成全。”
天地间的雪倏忽大了起来,仿佛连这十里桃林也未能幸免。
絮絮的飞雪混入绯色烂漫中,连欢喜也变得苦涩,怅惘连绵不止。
玉宸静静地凝视着元始,她摇了摇头:“我兄长待我至真,我师尊待我至诚。我所负良多,不敢放下。”
她神色间微微怅惘:“唯一庆幸之事,不过是悲剧尚未发生,还有挽回余地。”
元始便不再去劝,他瞥了一眼坐不安稳的弟弟,一手冷静地按住他,询问道:“阿宸可有谋划?”
玉宸点头:“先完成所欠因果,再思之后行事。”
通天委委屈屈地被元始按在座位上,委委屈屈地看向玉宸,接着委委屈屈地提了个委委屈屈的问题:“欠我的,也算吗?”
玉宸不由笑起来,眼眸粲然,像是夜幕上明明亮亮的星子:“那我欠的好像有点多诶,可不可以慢慢还上。”
通天眉眼微扬,唇边笑意融融:“那在还完之前,可不准走。”
少女便认真地应下:“好。”
通天怔怔地望着她。像是看见朦胧月色下新雪初霁,万顷雪原无尽凛风中的灼灼红莲,是遥不可及的月,是盛放在心头的花,唯有尽一切努力去珍惜,方可被偶尔挽留。
他突然在想:如果可以永远留下阿宸,就算被另一个世界的太清和玉清暴打,也许,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第59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
通天: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
霜雪覆了满路, 惟余莽莽苍然。
沧浪渊游离于昆仑之外,似连茫茫雪色也格外寂寞些。沉积着青灰色调的屋檐上垂挂下几寸冰凌,折射着来自万里之遥的淡漠日光。少有生灵在此居住, 便显得此地寂寥有余, 而生机渺落。
沉重的雪压塌枝桠,时不时传出闷响, 连带枝条折断的声音, 也清晰可闻。往往传出几里之外,尚觉有余音回荡。
一踏入屋舍,却又觉出几分不同来。
不仅仅是屋内长明不灭的灯火,与堆积满地的书册。比较起通天上次前来时, 窗前桌上又多了一些无用之物。
定光是这样称呼它们的。
偶尔是撰抄的笔记,或是师弟师妹们耐心在昆仑种活的花,随着金灵时不时地拜访, 而日复一日地堆满了这个小小的屋室。
说不清有什么用处,或者确确实实是全然无用的。只是显得屋内不那么空空荡荡,没有鲜活之气。
金灵来时,风风火火,到了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破门而入的时候, 又赶紧停下,礼貌地敲了敲门, 听到他的声音后才推门进来。
截教一向人多, 入门早的弟子自觉自愿分配到几个师弟师妹管着,一个拉扯一群, 从衣食住行到修行道法, 基本上面面俱到, 乃至于关心你近期的情感状况,是否想谈个恋爱等等心理问题。
这最后一点,便要视各位弟子的原型而定了,多半发生在草长莺飞的春天。当然,若是已有道侣的,还能得到热情师兄/师姐一个关切地摸头,注意节制啊,师弟/师妹。
像是一群傻白甜,定光偶尔会想。
“师弟在吗?”屋外有人敲了敲门。
青年一身银灰道袍,衣领边上一圈簇拥着软乎乎的绒毛。他理了理脸上漠然的表情,把半张脸埋进衣领中,方抖抖索索地去开门。
外面是真的冷。
簌簌的雪趁着门被拉开的一瞬窜入屋舍内,外界的光令他眼眸失神了一瞬,转而平复下来。
沧浪渊除定光之外,还有几个苦修的同门在此。大家偶尔碰面打个招呼,其他也没有什么,只是逢上什么重要事情,总喜欢问问他是否要同行。
便如此次的讲道。
师兄自然地发出邀请,又自然地等待被婉拒,正打算回头把笔记复制一份给定光。却听见年轻的道人微微一笑:“好,谢谢师兄了。”
师兄挠了挠头,也不去想为何这次他同意了,只高兴地把他带了出去,还不忘感叹道:“师弟啊,我瞧着你多出门逛逛也挺不错的,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少把自己埋在屋里啊。”
两人便出去了。
通天限制他在此地静修,但并不介意他打个报告递交申请出去。似是格外严格的师长,又隐隐见出几分纵容来。唯一可惜的是,师尊对谁都如此。
没有人是特别的。
定光万般笃定这点,却又说不上心底那份莫名的情绪。每每想至此处,紫府中总会传来一个人低沉中带着嘲讽的笑。
那人说,他也叫定光,长耳定光仙。
他无意过问此人的来历,左右他沦落到连个身体都没有的地步,神魂孱弱到甚至无法取而代之,进而抹杀他的意识。虽然,他仗着某些法术,能暂时占用他的躯壳,去做些事情。
但也不过到此为止。
定光眼眸微抬,望向一旁的师兄。
师兄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劝说:“师弟你都多久没有出来了,要我说,我们修道之人,能宅是好事,但偶尔也要出来转转啊。你看这烟花,好看不?”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塞给定光一打烟花。
银灰道袍的青年捧着手里满满的物件,无端沉默了一瞬,默默打开了袖里乾坤。很快,他手里又拿上了一堆东西。
“呃……”定光常常因为过于自闭,而与身边这群傻白甜格格不入。
傻白甜们自动自发地体谅他,尽量照顾他的自闭倾向,只时不时来瞧瞧他,防止他一个不留神,从自闭到自尽。
定光的内心,是拒绝的。
“定光过来,这里还有个座位。”金灵不由分说向他招了招手,接着戳了他一支糖葫芦。
定光默然无言,凝眸注视了糖葫芦许久,弱声弱气地开口道:“师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金灵笑容危险了几分:“吾日三省吾身,化形否,入道否,金仙否?”
定堪堪玄仙光,选择闭嘴。
讲道场面很盛大,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对我都非常关心,道尊声音洪亮清晰,内容由浅入深,深入浅出,发人深省,只可惜没有一句听进去。我非常满意,下次一定再来。
他脑海里转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只在金灵担忧的目光望来时,努力正襟危坐,不蜷缩成一团。
后来金灵渐渐无暇顾及他,他也便索性放飞自我。
那一场突如其来、转瞬即逝的雨,以及天穹上灿灿的一道虹桥,就这样落入定光眸底。
他睫毛颤了颤,瞳孔不经意中涣散了一瞬。很快他浑身一震,却似浩渺天地里一点微尘,不被旁人察觉。更深的色调浮现在眸底,沉沉的,沾满污秽的浓稠般的墨色。
另一个「定光」醒来了。
他掩饰着往天穹上望去,脸上神情似悲似喜,难以言喻,只在心底嘲讽地笑了一声。莫名生出的预感向他做了警示,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青年则在紫府里面缩着,他安静地抱紧自己,把自己藏到一个角落里。似是还觉得不够安全,便化出了原型,习以为常地躲好,方出言道:“发生了什么吗?”
「定光」没有回答。
浓稠般的墨色自外界侵入,一点一点逼近紫府。万千张狰狞的带血的面容浮现在壁垒上,神情中满是怨毒,若非有屏障阻挡,几欲择人而噬。
青年便闭上眼,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个毛球,静静地等待着。声音穿墙而过,在他心上响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它们似在逼问,连带着无尽的怨毒,与至深的不解。
千万个声音一齐响起,天地量劫中的怨恨与哀恸便连绵不绝。心魔无穷无尽,前仆后继地向他扑来。没有人想要放过他,因为它们已失却意志;没有人会回应他的疑问,因为它们自己也不甚分明。
浑浑噩噩,未生未死,永远徜徉在阴阳两界。
在一片怨毒声中,他听见「定光」的声音,很低很哑。他说:“别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
远山有雪,无言地蔓延了一路。
沧浪渊中少有人迹,路途上便积满了厚厚的雪。虽有弟子时时拂扫,但终究比旁处难走些。颤颤巍巍的枝桠于寒风中颤动,枝头上纯色的梨花不时摇坠而落。让人分不清是雪,抑或是花。可叹一句:未解此地寒色,更添一抹残香。
通天瞧了半会儿,低声解说了一声:“是无当先前种下的。”
玉宸便出神地看着,她纤弱白皙的手藏在袖袍中,又被通天偷偷收拢入掌中。青年偷瞥了少女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心安理得地牵着她往前走。他宽大温暖的掌心传递着暖意,驱散走几分清寒。
少女长翘的眉睫微微翕动,投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她的目光照旧沉静地落在遥遥延伸的路上,只轻轻握住通天的手。
隐约的怅恨在心头绵延,一如她念及兄长时经久难消的后遗症。
但有些事情,到底是不必再拖延下去了。
「定光」静默地立在荒雪中,任凭飞雪拂过他面颊,带来刀锋划过的触感。
来者脚步很轻,一如簌簌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踏上心尖一寸,带着几分随意地碾过。唯有聆听的人微微一颤,生出几般畏惧来。
他本不该惶恐的。
但「定光」站在屋舍前,瞧着道尊曳地的裙摆无声拂过雪地,便觉周身的雪更加酷寒几分,刮得人生疼。而他不由自主地低垂下眼眸,竟是忍不住想要匍匐于地。一半似出自天性里的懦弱,一半又全然是……
玉宸淡漠地抬眸,微冷的眸中倒映着定光的身影。
她眉心略蹙,语气淡淡地称呼着他:“长耳定光仙。”
道人低垂着头,自然地俯身下拜,像是将这个动作重复过千万次一般,从容不迫:“拜见师尊、通天圣人。”
通天神色渐冷:“定光现在何处?”
道人面不改色,甚至抬头轻笑了一声:“回圣人,在下便是定光。”
雪渐渐大了几分,覆盖上他单薄的肩头。定光被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目光又勉强向上移动,不自觉地追随着玉宸凝起淡淡寒霜的指尖。
他咳出一声血,忽道:“师尊,我先前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