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微微搭下眼帘,望着礁石海潮,魂灵往来:“这些魂魄之中,亦有善恶之别,资质之分。但人皆平等,他们该拥有一样的机会。”
玉宸轻声道:“有教无类,我辈所愿。”
她手腕微落,不轻不重地拂过一弦。琴弦忽得一颤,恍然惊动风雨:“既已见之失途,自当去救上一救。”
玉宸:“不求结果。”
圣人跋涉过高山渊谷,踽踽独行于世间浩瀚天穹之下,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又在某年某月,得遇一人相携同行。
他听着玉宸指下渐停渐续的琴音,悠悠拂过心上。又像是在人间大梦了一场,有着道不明的欢喜。
*
眉间照月的少女微抬眼眸,望着此间的魂魄,又将视线投向更为邈远之处,直至目力所及。
玉宸幽幽一叹:“我原先以为是量劫作祟,劫煞蒙心,以致他们妄动杀孽,累及自身他人。如今看来,又似乎有些太快了。”
太快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他们便被煞气影响成了如今的模样,以命相搏,不计死生,以致于魂散天地,杳无归处。
通天手指微微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望去。
自昆仑入百川,再至东海,两人走得算不上快,途中亦有几次停留。越靠近东海境内,这些四散的魂魄亦越发的多。
像是被这场连绵不绝的雨冲刷尽了外在的遮掩,将内心的沟壑纠缠暴露无遗。煞气怨恨渐渐滋生,又被诱导着,酿造成了如今的祸端。
通天:“量劫在其中应是占据了部分缘由,更多的,也许是归墟的影响。只不过做得如此明显,倒像是一场阳谋,故意引人入局。”
他侧眸瞧来:“阿宸觉得呢?”
玉宸微微抿唇,长睫中掩下几许莫测,忽道:“风希说,伏羲出事了。”她偏过首,望向身旁垂眸望来的通天。
他面上露出几分讶异,又渐渐转为了然。
通天微倚过身,修长有力的手微微用力,揽过她的腰,又将少女小心地拥入怀中,下颌则轻轻抵在她肩上。
玉宸只觉肩头微微一沉,身体向后一倾,不由跌入他怀中。通天墨色的发不甚经意地拂过她面颊,带起微微的痒意。
青年的怀抱并不带有过多的压迫感,像是一位因为跋涉了漫长的路程而微微有些疲惫的旅人,自然而然地,汲取着彼此的温度。
而她恍惚抬眸时,对上的便是通天投来的沉静目光,无端令人安心。
玉宸怔了几息,方垂下眼眸,不敢轻易去看。她匆忙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屏息凝神,将女娲的信简明扼要地道来。
*
“玉宸吾友:见信如晤。
贫道自入道途以来,常窥天理命数,两相印证,修行愈发精进。待证得圣位,自以为看透天命,仍不过身似浮萍,飘零世间。
所求难全,所恨难平;天命昭昭,劫数相依。纵使圣人可称得上一句超然物外,尚有天地人三劫相伴。
吾兄之命数,既已落于毂中,又谈何超脱。便是贫道几番防备,仍是不期而至……徒增狼狈罢了。
前日,西方有恶客来此,胁迫吾兄离去。兄长既走,天地雨幕亦倾,至今难以平复。贫道本欲动身去寻其踪迹,又恐再生变乱,竟是连自己的本心,也为天命所累。
风希既承两族之命,谈何任性妄为,而今囿于一隅,心中怅然难平。若世间当有逆转命数之机,可似云销雨霁,朗日当空?
吾之所愿,只盼天地成全。女娲”
为圣人祷祝而立的庙宇沉静地伫立于平坦的大地上,并无高山险阻,丘壑渊谷。前来祈福的人们面容虔诚,小孩子也乖乖地被父母牵着手,只偶尔抬眸好奇地看着这座庙宇。
女娲隐去身形,立于她的神像旁。
和石像雕琢的模样近似,圣人云鬓斜簪,一袭长裙矜贵繁复,裙摆迤逦如云。她微垂下眸,望着跪拜于她神像下的众人,眼中似有些微的恍惚。
他们向神灵祈祷庇护,却不知神灵亦在祈求天地垂怜。
女娲低眸望着自己光洁无痕的掌心,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如同她所创造的种族一样,有着纵横交错、摧折横转的,象征着命运的掌纹。
圣人的运势与天命,似乎从来不在他们手中。
她面上淡淡,沉默地伫立在尊位上,听着下方人群的祈祷。
“圣母娘娘……”
那声音是微弱静默的,只轻轻地在他们心间淌过;那声音又是浩瀚无尽的,反反复复,永无休止,在聆听的神灵耳畔响起。
女娲似叹息又怅然:“人族……”
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在漫长的沉默中逐渐平息了心中的波澜,悄无声息地自神像旁走了下去。
圣人走下高高的石头铸成的阶梯,走过跪在最前方台阶下的巫祝,又慢慢自人群中经过,专注地望过每一个人的面庞,直至到了黑压压的队伍末尾,方转过身,抬起那双碧色的眸。
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她的神像。
*
“圣母娘娘……想做些什么呢?”
人族的首领沉重地叹息一声,颇为忐忑地望了望女娲宫的方向,侧首向鹤引询问道。后者神色从容,只轻声劝其再等待一会儿。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鹤引微微抬首,望着天上帷幕。
人间的雨幕倾覆而下,肆意妄为,却只得停留在半空之中,为无形的屏障所隔断,再不能渗入潮湿的土壤。其下的大地承蒙荫蔽,草木微微唤起几分生机,悄悄探出了头。
道尊留下的籍册里,曾寥寥提了几句阵法。
而见到此地异象,紧张寻去的他,所见的便是伫立于雨中的圣人。
她本该纤尘不染的鬓发沾染上了几丝沉重的水雾,眸中的碧色妖冶,一眼望去,似能触及蛇森寒冰凉的吐息。腰部以下的双腿早已化为神话传说中的蛇尾,蜿蜒盘绕于径路之中,缓缓撑起她的身躯。
鹤引茫然地站在那里,迟疑不定地唤了她一声:“圣母娘娘。”
古老的神灵侧首瞧他,目光冷淡。
他定了定神,默念起静心的法诀,试图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
鹤引注意到她手中轻飘飘的纸笺,目光又自然地掠过旁边小小的竹舍。他想了片刻,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伞。
他身上没有再沾染这晦涩难明的雨。
神灵庇护了他。
鹤引半阖了眸,恭敬地垂下首来,又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女娲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手指,视线似有若无地望去。那目光飘飘渺渺,落在半空之中,风一吹,便散了。散向四面八方,落入五湖四海。
“母亲。”
那声音却没有散去,仍然在她耳畔响起,长长久久,不见停息。
良久,女娲开口道:“天机隐匿,劫数将起。上元巳时,召集所有的族人至女娲宫,我们要离开这里。”
鹤引恭恭敬敬地拜下:“鹤引领命。”
*
“娘娘只是在想,要如何把她的祝愿交给我们。”
巳时的钟鼓声遥遥响起,惊动了数只飞鸟。鹤引自短暂的回忆中脱离出来,凝神望去,眸光坚毅沉静。
首领看着他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举族搬迁的事情,就麻烦你了。”人族寿命不长,他已显出几分衰老模样。
鹤引微微抿唇,望着首领额间渐渐爬上的皱纹,与无言滋长的白发,他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首领却宽容地笑笑,不以为意的模样。
首领:“一代接着一代,源远流长,生生不息,是好事啊。这么多年了,我也该歇歇了。”
鹤引喉咙里像是堵了些什么:“首领……”
首领伸出手推了推他,不容抗拒道:“去吧。”
鹤引回头看了几次,方在巫祝的引导下,踏入了庙宇之中。
他一眼便瞧见端坐在石像上的女娲,人首蛇身,庄严肃穆。圣人微微垂眸,瞧着他恭敬地拜下,温和地笑道:“你来了啊。”
鹤引从容道:“回禀娘娘,族人已经收拾完备,即刻便能启程。”
他微微抬首望去,声音一派肃静:“却不知……我们要迁徙往何处?”
女娲慢慢望了望他,轻声道:“去高原。有广袤平地、足以耕作;有飞鸟走兽,足以畜牧。山之高者,直耸入云;雨水下降,化为天池。既为天地庇佑之所,当绝世间灾祸,包括……洪水在内。”
鹤引微微恍惚,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望向外界纷扰不息的风雨。
女娲静静地抬起眼眸,同他一道望去。
她转而开口道:“我会留在那里,和你们一起。直至云销雨霁,大地上第一缕朝阳升起。绝望与死亡终将逝去,而未来,生生不息。”
圣人缄默了一瞬,手指轻轻抬起。
她以指点额,碧眸虔诚地阖上:“我承诺。”
――我祈祷。
第111章 愿借长风到日边 ◇
接引:我的愿望,是太阳。
女娲碧色的眸中, 再真切不过地,映入了九州大地、烽火人间。
她微微抬手,光洁如玉的手腕上银铃微微晃动, 以红线相缠, 尾端隐没入广袖,衣袂间则有环佩轻鸣, 似与之相合。
以道心立誓, 借言语成契。
女娲微阖眼眸,在心底哂笑一声,长睫微微落下一道阴影,碧眸愈发幽邃迫人, 透过窄窄的四方天地,仰观浩渺命途。
她道:“天时已显。”
*
信笺上的一字一句渐渐消弭在连缀的雨幕之下,玉宸微微垂眸, 睫羽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试图抖落开微重的潮气。
远方的世界雾气朦胧,自非昔日前来时,青空排鹤、一派清朗的模样。而落入道尊眼中,却又见着更深的隐晦,藏于暗处, 悬而未决。
她眉目淡淡,视线透过时空的束缚, 望向更为遥远的彼岸。
晦涩难明的雪无端落入瞳孔之中, 一片两片无数片,层层叠叠, 将世界掩埋。
似有人素衣映雪, 低眉垂眸, 跋涉于幽冥晦暗之中,又忽而含笑,朝她望来。k唇齿一启一合之间,露出一抹猩红之色,眼眸一弯,又泛起几分异样的欢喜。
那是一副熟悉,又绝不是稔熟的模样。
仿佛是瞧见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而颇含兴味:
“来找我啊,快来找我啊。”
k笑着,一字一句地轻声唤道:“上清……玉宸。”
“啊!”玉宸猛地一惊,生生自空髦芯醒。
少女眉睫轻颤,月华般无暇的广袖重重地拂坠,指尖一晃,忽而振起一道b然琴声。
泛着浅浅银辉的琴低吟一声,如坠渊谷,如沉荒海。她微微垂首,望着微颤的指尖,静默无言。
通天眉头一蹙,垂首望来,眸中隐含担忧之色。
玉宸眸中的波光像是细细碎碎的星子,于瞳孔中明灭生辉,伴着变幻莫测的情绪。
通天下意识抬手,清凉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又伸手将她护入怀中。他顺着玉宸之前瞧的方向望去,未见一物,唯有雨丝缠绵不绝,同游魂往来。
“阿宸瞧见了什么?”通天收回视线,舒长的眉微微挑起。
神色微凝的少女抬眸看他,牵着他衣襟的手微微收紧,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握住。
通天微低下头,一根一根耐心地分开她紧紧攥着的手指,转而将之包裹入宽大的手掌。他轻轻一拢,便将少女的手无声藏入袖中。
流云似的广袖动了动,又拂开了所有波澜。
“都说了那么多次了……”,通天眉间含笑,声音里似有些微的无奈之意。
玉宸微微抿唇,长睫微拂。
她侧首瞧了他许久,忽而垂了眸,轻轻俯身靠在他肩上。墨发迤逦,耳垂微红,像迎面轻缓的风。
通天似是愣了一愣,又微微抬起眉眼,笑了起来。
青年身上的气息分外干净好闻,少女无声眨了眨眼,似有一瞬恍惚出神。
她随即阖了阖眸,带着几分蔓延滋长的缱绻长情,轻声道:“我知道,你在。”
“既然如此,不妨同我说说?”通天低首看她。
玉宸握着他的手,睫羽轻缓。
她缓声道:“那一位……k来找我了。”
通天动了动手指。
他自袖中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托起她的下颌,令她不由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他。
通天却只顾着垂下眸来,神色不带波澜,专注地、执着地捕捉着她神情的变化。
他再自然不过地望入少女的眸,捕捉着她眼底熟悉至极的情绪,又忽而轻轻一叹:“有些时候啊,我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玉宸望着他,微微扬起一个轻快的笑容:
“通天。”
通天阖了阖眸,又似不由自主般睁开眼,一心一意地,凝视着玉宸。
他所爱之人确有难以消磨的偏狭与脆弱,因她身上,命运与劫数同驻,未来与毁灭相依。唯有一点始终未改――
他顿了一顿,手指轻轻触上她鬓边,温柔地替她挽起一缕微散的发:“阿宸这是,想好了吗?”
她仍然笑着,再笃定不过地颔首,眸光中浅浅摇曳着一层纯粹的星光:“平生所愿,不过此般。”
通天轻叹:“如此,当愿阿宸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玉宸却仰起脸,指尖虚虚地握住他的手,近乎虔诚地抵在唇边。
她凝视着通天,抿唇浅笑,眸光熠熠:“会好起来的。”
“因果宿命已成,我们共赴此程。”
通天与她对视几息,终是无奈一笑,松开了束缚着她的怀抱。他望着玉宸站起身来,重新将长琴召回,随即轻轻拔剑。
连绵的雨丝忽而乱了步调,似跳珠碎玉一般,散落一地。
徘徊在雾气弥蒙中的游魂们面面相觑,游荡的步履微微一顿。他们下意识抬头,仰望着浩浩琼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