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她活到现在,闻瑎唯一不会怀疑的就是自己的记忆力,若是她没记错,甚至连自己入职大理寺时,都是这个四品的大理寺寺丞装作普通官员的模样来给自己引路吧。
闻瑎尚有自知之明,她不过是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能有巨浪把自己掀翻沉入海底,根本不可能和宦海里沉浮多年的人相比。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如此友善,所以从一开始方春明偶遇自己,并且快速以熟人自居的时候,闻瑎就留了个心眼,她没有完全怀疑此人,也没有完全相信此人。
可今日这种情况,却逼着她不得不把人往坏处想了。
细数过往她和方春明见面的场景,每次都是此人满面笑容地和自己交谈,方春明在慢慢误导自己的认识,让她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错。
只是,闻瑎看着满脸苦恼的方春明,垂下眼皮,他为什么故意把自己拖入到斗争的漩涡之中。
闻瑎自认为她最普通不过,别人把心思打到自己身上来,绝非因为她自己曾是探花。闻瑎眸中染上浓墨般的黑色,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她的老师。
但若是这些人把主意打到老师身上,她可不依啊。
闻瑎嘴角含笑,眸却愈发冷,方寺丞,你上面是什么人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已是黄昏了,天色暗得很快,天空中已不见多少亮色了。
在方春明“自言自语”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和周围寂静的环境融为一体,彼此都缄默无言。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穿过连廊后,声音逐渐嘈杂了起来,闻瑎也看到了一间通亮的屋子,周围围着很多人。
这时,方春明突然出声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亲昵和歉意。
方春明拍了拍脑门,有些懊恼地说:“真是的,闻瑎,要不你现在回去好了,我再给你放几天假。到时候我亲自给袁瞻说,不用怕他会责罚于你。”
闻瑎假笑,方寺丞,现在再说这话似乎已经晚了吧。
脚步声逐渐逼近。
闻瑎抬眸,袁瞻大步向两人走来,全身散发着寒气,一身黑色锦衣,面无表情。
方春明对着袁瞻有些讨好的笑了笑,一把将闻瑎推到了袁瞻面前,“看看,老袁,我把你的好属下带来了,正好也让她见见世面。闻瑎,快去。”
方寺丞,在下果真没有“看错你”啊。闻瑎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对袁瞻道:“见过少卿。”
袁瞻眉心皱在一起,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他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寄出来似的,听起来异常的冰冷森寒,“方春明!”
“少卿,下官在,您有什么吩咐。”方春明十分狗腿地赔笑,自说自话,“哦,是让下官进去查看萧国舅的状况是吧,好的,下官这就去。”
方春明和上次一样又溜走了,那动作异常熟练,像是与预演过千百次。
“既然来了就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知道吗?”袁瞻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暗哑,像是砂石在心间研磨而过一般。
他的话让闻瑎有些奇怪的感觉,虽然上司是个狗上司,但是人可能还是不错吧。
“下官谨记少卿提醒。”闻瑎拱手作揖,态度异常尊敬。
袁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闻瑎一眼,无意地叹了口气。他走在前面,上位者的气势陡然放开,表情愈发凌厉。
按照下人所说,今日萧博崇用过午膳后,有些困倦,便挥退了其他人在屋内歇息。
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萧夫人得知萧博崇今日还未用药,便吩咐家奴将煎好的药送入萧博崇屋内。此时已是神时,熟悉萧博崇的下人都清楚,按照萧博崇往日的习惯,此时他应该已经醒过来。
但是当这名仆人敲门送药时,却没有听到萧博崇的任何回复,他害怕贸然打搅到熟睡的萧博崇,便守在屋外等待。
而后,萧夫人发现前去送药的人还未回来禀告,便亲自前去萧博崇屋内,推门而入发现萧博崇已经断气。
根据仵作判断,萧博崇应该是在未时四刻,也就是萧博崇用完午膳的一个时辰之后死亡。身体没有遭受伤口,也没有任何部位遭受打击。但是萧博崇的眼睛充血发红,面容痛苦。
目前只能大致推断萧博崇的死亡时间,但是具体的死因,还需要对萧博崇的尸体进行进一步的解剖。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萧夫人一口回绝了这个请求,这让这件案子陷入了僵局。
闻瑎刚走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怪异味道,像是甘草味,但是却又混杂着一股浓烈的柑橘味,她又吸了一口气,发现这味道第一口吸入鼻中的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了,像是臭鸡蛋加上烂肉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闻瑎眉头紧蹙,她屏住呼吸,忍住心里的不适看向那张床,萧博崇躺在上面,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暗红色的斑痕。
她有些想吐,她知道这味道是什么了。去年她只是在宜新城门外远远看到了成山的尸堆,冬季冰雪的覆盖又掩盖了那些死者身上散发的味道。但是现在她离尸体仅有一丈之远。
不能露怯,绝对不能露怯。闻瑎死死掐着一只手,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唇色惨白。
闻瑎忍住胸腔中翻滚的恶心,闭眼一息,黑暗中若有若无闻到檀香,萦绕在鼻尖,那种味道很平静,刚才心中的一切燥意,仿若都消失了。
闻瑎睁开眼,一串佛珠映入眼帘。
袁瞻平淡地说了一句:“拿着吧。”
第74章
那串佛珠最后戴在了闻瑎手上。
萧夫人的抽泣的声音还在耳畔,她刚才伤心过度,已经晕厥了一次了。即便她如此伤心,但是却仍旧坚持自己的观点,绝对不容许大理寺解剖萧博崇的尸身。
从萧博崇去世到现在已经快要三个时辰了,他的尸体已经僵直发硬,并且出现了明显的尸斑和尸臭。
萧夫人已经吩咐人将棺材抬到了屋外,打算将自己的夫君抬入棺材内,而非如此不雅的暴露在外面。
但是袁瞻却一口回绝了萧夫人的请求。
若是站在萧夫人的立场上,也不是不能理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生下来便如何离去,完完整整,入土为安。解剖是前朝才出来的,不过一百来年的新鲜物,对于现今任何一个死者来说,开膛破肚,死无全尸都是一等一的奇耻大辱。
只是,萧博崇身份不同于他人,作为皇太后的兄长,皇亲国戚,绝对不能含糊过去,必须要查明死因。
沉默着,无人说话。
大理寺的官员站在袁瞻身后,不敢抬头与萧夫人对视。唯有袁瞻和在他身后的闻瑎,此刻的表情依旧正常。
萧夫人站在萧博崇尸体的前方,萧家的小厮跟在她的身后,拒绝大理寺的任何官员接近。
“各位大人,我夫君今日不幸意外去世,为何不能让他入土为安,死后还要造人剖尸,老身已经足够悲痛,还望各位不要给我难堪。”
她看似是在对在场的大理寺官员说话,不过任谁都清楚,萧夫人需要说服的对象只有大理寺少卿袁瞻一人。
袁瞻淡淡道:“萧夫人的痛苦在下清楚,只是夫人又是如何断定,萧国舅就是意外身死,而非他人有意谋害呢。”
萧夫人不说话了。
闻瑎看着对峙的两人,方春明说得的确没错,今日她的确眼界开阔了。
只是她今日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太不给力了。闻瑎抬起手腕,又轻嗅了一下手中的佛珠,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幸而现在已经好太多了,闻瑎盯着手里的佛珠,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好吧,前几日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戴了,没想到今日又戴上了,还是袁瞻手上的那串佛珠。
闻瑎心中残存那些不满也早就消散了,虽说袁文璲此人恶趣味颇多,但是今日自己的确又欠他了一个人情。
不过,这依旧不能阻止闻瑎继续看好戏,她那双眼里满是好奇之色,萧夫人是皇太后的嫂嫂,袁少卿是皇后的亲哥哥,啧,也不知道到底最后谁会让步。
不过,不得不感叹一句陛下真是英明。毕竟若不是袁瞻,任谁来都不可能压得住萧夫人。
想到谢郁,闻瑎的神色恢复了平静。怎么又纠结那些陈麻烂谷子的旧事,真是的。
闻瑎狠狠吐槽了自己一番,又继续观察着萧夫人,虽说萧夫人神情动作满是悲意,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闻瑎倒是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点。
萧夫人的妆很美,明明刚才哭成那般模样,脸上的妆容牢固的仿佛用胶焊上,但是据她所知,这个时候的化妆用品,除了眉笔里加了少许油脂能防水之外,米粉和胭脂的防水功能并没有那么好吧。
莫非萧夫人哭累了休息的时候,又偷偷补了妆。那萧夫人也未免太注意仪态了吧,闻瑎被自己这个脑洞大开的想法惊到了,她蹙着眉琢磨了一会,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好像,她的猜测似乎有那么一些依据。
萧夫人或许就是不想留给外人不好的一面,但是在萧博崇身死的时候还这般在乎自己的外表。那萧夫人,真的有她所说得那般爱自己的夫君,真的有她表现的那般悲痛欲绝吗?
但仅仅这点也不足以证明萧夫人有什么嫌疑,毕竟豪门世族,表面夫妻,双方彼此不和的并不在少数。
但是萧博崇只娶了萧夫人一位,对外一直是一对恩爱夫妻的形象。闻瑎抿了抿唇,算了,她搞不太懂这些复杂的感情,也不能毫无凭据无端妄自猜测。
萧夫人搀扶着旁边丫鬟的手,有些歇斯里地地怒吼着,只是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了,“萧博崇乃是当今太后的亲兄长,没有太后的懿旨,我看你们谁敢解剖我的夫君。”
说完之后,萧夫人或许是再也受不住了,又晕了过去。
萧家的下人们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袁瞻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见什么动容之色,他对着一旁的管家说道:“萧管家,等萧夫人醒了,代我转告她。既然她如此要求,那便如她所愿,七日之内,我会再来。”
“告辞了。”
-
大理寺的官员接连离去。
闻瑎站在方春明的马车前,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观她的表情也知道,她是绝对不会坐这辆马车了。
闻瑎明显拒绝的表情惹得方春明接连叹气,不过他似乎也清楚自己的车技没多少人欣赏,摊了摊手,“行吧,那我就自己回家了。闻评事,你一路小心。”
闻瑎回礼告别,心里吐槽,就算在下不知道方寺丞您不安好心,宁愿步行,也不想再遭一次马车的罪了。
萧家大门面前的灯笼依旧很亮,只是再往前看一看,街上便是一片漆黑了。
萧府占地很大,但是却在皇城的边上,离闻瑎的住处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不过此时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若是脚步快一点,可能也不会被被夜巡的士兵逮到。闻瑎舒展了一下筋骨,这天还有点冷,走回去权当热热身子了。
自从徐府那一日之后,这几天她都在躲着袁瞻,不过,闻瑎扬起手腕,这檀木手串明日还得还给他。
闻瑎揉了揉头,人情太难还了。
还有今天这案子,陛下虽然让封锁消息,但是该知道估计都知道了。
闻瑎现在还不清楚自己已经入了哪个局里,但她无疑已经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了。
走过街角,闻瑎看到了路旁停着一辆的熟悉的马车,袁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她站在马车前有些犹豫,突然,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把她拽进了车里。
“先去官舍。”袁瞻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一声。
袁瞻的手死死的扣住闻瑎的手腕,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把闻瑎扣在了自己身上。
缄默无言。
马车内黑漆漆的,闻瑎看不清袁瞻的表情,但是此人身上的低气压已经给她了答案。
袁瞻贴在闻瑎的耳侧轻声问,眼神晦暗不明。他的呼吸扫过闻瑎的耳畔,她的挣扎剧烈起来。
闻瑎顾忌到外面驾车的车夫,不敢大声说话,但即便声音放轻了里面夹杂的不快和怒气也依旧明显,“袁大人,请松开我。”
袁瞻有些失控,他将脸埋进闻瑎的脖颈之间,闻瑎身上淡淡的体香充盈着他的鼻尖,不知为何,他突然松开了对闻瑎的桎梏。
袁瞻揉了揉发昏的头,“抱歉,我的头很疼。刚才有些失态了,你能把那串佛珠给我吗?”
闻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车内依旧是漆黑一片,闻瑎将东西递给了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袁瞻的手,但是出乎闻瑎意外的,袁瞻只是将佛珠接过,并没有做其他令自己不适的举动,反而有些避让。
莫非他刚才抱着自己不放,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檀木佛香?
除了马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吱呀声,便是一片寂静。
袁瞻将佛珠拿在手中不断摩挲着,缓而,他叹了一口气,:“珩屺,若是刚才有什么冒犯之处,还希望你能见谅。”
袁瞻声音淡淡的,似乎所说之事和自己无关,“因幼时的一次意外,母亲将我送至凌昌的一座寺庙之中休息了两年。如今若是离了这檀木,我怕是不能存活这世上了。”
里面流露出来的凄凉,让人心惊。
是自己误会了吗,想到袁瞻今日照顾自己的举动,闻瑎有些愧疚。
她抿了抿嘴唇,“文璲哥,抱歉,我不清楚你的情况。刚才怪罪你了。”
思绪忽闪,闻瑎意识到这串佛珠对袁瞻的意义,她突然想到了前几日,袁瞻将佛珠给自己时的场景。
她那个时候,是不是也误会了。
闻瑎垂下眼眸,怎么办,愧疚感越来越重了。
袁瞻眸光微闪,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闻瑎,偶尔示弱的效果还不错。
他轻笑了一声,“为何要说抱歉,这次是我有错在先。珩屺,我送你回家,其实是想和你谈谈。”
闻瑎正准备说些什么,缓解自己心里的尴尬,但是还未等她开口,袁瞻说话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珩屺,我应该提醒过你了,离方春明远一点。”
闻瑎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她的脑海中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袁瞻早知道方春明别有用心。
作者有话说:
后来的闻小瑎满脸问号:当初我怎么像个傻子??别人说啥都信。
第75章
袁瞻将闻瑎送回后,并没有回家。马车调转方向,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