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疑惑总不可能寄给她一封无字天书,打开对着的纸张,见里面夹着一枚海棠花风干后制作而成的精致书签。
言云衿猛然想起,当下已经是五月了,外面的海棠花到了开放的季节。从前在羡云苑,她总是喜欢坐在院子里那颗海棠花树下看书,喝茶。
然而这些,谢延卿都悄悄记得。
他知道她平素最爱海棠花,也知道自己不能出来走动,唯恐错过了着花开放的时候,便做了这样的书签来送给她。
她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被人惦记,无论何时都会是一件让人觉得幸福的事。
“他可还有嘱咐些什么?”言云衿问。
“有的,不过是嘱咐奴婢的,”白竹指着被言云衿放在床上的小盒子说:“谢大人说您身子弱,畏寒虽是春日了也要让您穿的保暖一些。还说这个东西务必要交代您的手上。”
闻言,言云衿连忙拿起那个被自己忽视的锦盒。
扯开上面的绳线,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崭新的钥匙。这钥匙她在熟悉不过,那是曾经被她收在房间里长达五年的,羡云苑房门的钥匙。
那日她多次想在他面前提起羡云苑,可话到了嘴边最终是没张这个口。谢延卿一向细心,想来是早就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今日便将钥匙送到她手上,让她安心。
言云衿握着手里的钥匙,有些过意不去。
谢延卿这样的人,总是做得多说的少,又心细如发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
可他却总是独独忽略了自己。
白竹看向他手中的钥匙,不解的问道:“姑娘,这是哪里的钥匙,谢大人他是送了您一个房子吗?”
言云衿笑了笑,缓缓开口道:“谢大人啊...他是给了我一个家。”
*
又过了几日后,京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言云衿好话说了一堆,终于求得前来诊脉的御医在太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这才有机会被允许偶尔出门走动。
她一早就打听好了今日谢延卿回去内书堂讲学,好不容易盼到了能出门的日子,言云衿连忙换上素净的衣服,给自己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出了门。
内书堂的阉童正是单纯天真的年纪,对她的身份不多怀疑,每每见了她都会亲切的叫她女使姐姐。
也正是这群单纯可爱的孩子,让言云衿和谢延卿在宫里头见面能稍稍自在些。
今日她到时,谢延卿正在屋内认真的给学生们讲学。
言云衿不想上前打扰,便依旧坐在窗边摆放着的书案上,静静地看着他手执书卷教书育人。
“嘿!”
窗边突然冒出了一颗圆圆的脑袋,言云衿没防备,被吓了一跳。
她定睛一看,见之前吃她糕点的那个小孩又出现在她面前。言云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问道:“你从哪一下窜出来的,吓死我了!”
小孩挣扎着躲开了她的手说:“你不要总摸我头嘛,人家说这会长不高的!”
言云衿笑了笑:“你这小孩还挺有志向,你想长多高啊?”
小孩认真地想了想:“嗯...像先生那样高!或者向祝厂臣那般也好。”
“祝厂臣?”言云衿想了想,“哦,是司礼监的秉笔祝英吧。”
小孩点了点头。
其实言云衿一直不太懂,祝英在司礼监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只知道祝英是跟在李昌烨身边的老人了,听人提起,祝英从前是官宦人家出身,因家人获罪被送进宫做了太监,他像这群孩子这般年纪时也曾在内书堂读书。
后来跟随着福掌印在御前当值时,因为做错事惹得隆德帝恼怒,被隆德帝下令拉出去杖毙。
恰好当时在宫里做公主伴读的谢家姑娘,谢禾宁,也就是未来的明颐皇后经过,为他求了情。
因着还是三皇子的李昌烨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手,便将祝英派遣到他身边去。后来随着李昌烨登基为帝,祝英也被任职为秉笔太监,成为司礼监的二把手。
言云衿记得前世谢延卿拦下全部罪名,一心求死时,祝英曾在御前跪请皇帝重审案件,虽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但这份情谊她还是替谢延卿铭记在心里。
想到这里,言云衿又问道:“你们祝厂臣对你们很好吗?”
那小孩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祝厂臣对我们很好的!我们这些人能来到这里都是得了厂臣帮忙,我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
“哦?那他给你取了什么名字啊?”
“叫启明!嗯...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好听的名字!”
“启明...”言云衿小声念着这几个字,随后笑着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确是很好的名字。”
启明也跟着笑了笑,他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里面讲学的谢延卿,又看了看言云衿说:“姐姐你好像好久没来看先生了哦,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了!”
“你这小孩,哪里学的混账话,姐姐是因为前段时间生病了!”言云衿抱着手臂看向他,接着说道:“你记着,姐姐我呢这辈子只喜欢你们先生一个,是绝对不会移情别恋的!”
这话说完,半晌没听到启明回话。
言云衿不解的看向他,只见小孩正憋着笑目光看向她身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一转身,刚好撞进了谢延卿怀里。
身边有书册纸张掉落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声响。
言云衿紧闭双眼不忍面对,真丢脸啊!真是丢脸啊!
言大小姐端庄得体,一生积攒的面子,在这几天被丢的是一干二净。
谢延卿也没想到她能突然站起来,他散了学抱着一沓子学生的课业文章,还有这几日讲学需要用到的书,出来时见言云衿正坐在那和人说话,刚走过去,没等他反应过来言云衿便一头扎进他怀里。
看着四处纷飞的纸张,两个人站在一起面对面,都是一愣。
言云衿尴尬地摸了摸头发,连忙蹲下来道:“哪个,我帮你捡起来。”
谢延卿也蹲在她身边说:“你坐好,我来捡。”
为了不帮倒忙,言云衿在旁边规规矩矩的坐好。
“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过来。”
谢延卿淡淡地说:“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他蹲下身,青色的朝服却未曾触碰到地上,好像无论何时他身上的衣服都会被维持干净整洁,没有一丝尘埃。
“这些都是要批阅的课业吗?”言云衿问。
谢延卿蹲在那边整理边道:“一部分是,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的。”
言云衿随手捡了几本,说:“这些我从前在你的书房也看见过,以前你的房间好像还有很多这样的书。”
她说完,将收拾好的书递给谢延卿。
“你第一次参加科举就考了一甲第二名,真厉害啊!你从前一定是读的书特别特别多!”
“嗯。”
谢延卿今日像是心情不错,语气也格外轻巧,他说:“幼时,常常觉得只要多读圣贤书,就可以像先人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开万世太平。”
言云衿看着他清瘦白净的手腕,突然叫住他,
“谢延卿。”
“嗯。”
他抬头看向言云衿,只见她认真的说道:“这个想法到什么时候都是对的,无论是朝廷还是天下,都更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隐线
言云衿同谢延卿坐在一张书案的两侧 , 谢延卿一整个下午坐在那里认真地批改课业,她就捏着笔在他面前画他的小像。
偶尔谢延卿会抬头看一眼,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她画的一手好画, 且独具自己的风格。
她画人物时会在骨相上格外用心, 讲究神大于形。画风景时会将重点放在周围一切随风摇曳的花草树木,营造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她眼中的世间之美总是与旁人不同。
谢延卿合了手中最后一本的书卷, 正打算起身时, 听见内书堂大门前传来的吵闹声。
七八个阉童正围在门口, “厂臣,厂臣”的叫着,言云衿站起身望了一眼,见中间似乎是有一个身着绯红衣袍,头戴乌纱帽的青年男子。
那人在一众小儿的簇拥中走了出来, 抬眼时与廊下站着的言云衿目光相撞,面上却没有惊讶之色。
他提着衣摆缓步上石阶, 在言云衿面前站定后规矩的行礼道:“奴婢给言姑娘......”
言云衿连忙伸手制止,眼神示意他不必行礼。
祝英看了看周围站着的小启明, 以及身后的一众阉童,短短几瞬明白其中的深意。
谢延卿上前一步同他作揖后,开口道:“厂臣有段日子没回内书堂了, 这几天学生们还和臣问起你。”
祝英笑的温和,“御前事务忙,今日才得了空便想过来看看, 这段时日有劳谢大人照顾这群孩子们。”
学生们下了课, 几个年纪小的围着院子里跑来跑去, 吵吵闹闹。谢延卿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引着祝英进屋内说话。
祝英不敢先行,便道:“言姑娘请。”
内廷众人格外重视礼仪规矩,言云衿见状也没推辞,先行走进屋内。她怕自己在谢延卿身旁,祝英会一直守着规矩不自在,便站到离他们稍稍远一些的位置上去。
祝英躬身看向言云衿道:“奴婢听闻言姑娘自京郊回来以后生了病,敢问姑娘现在可否康健?”
言云衿点点头:“我已无大碍,厂臣挂念了。”
“言姑娘客气,奴婢是陛下的奴婢,陛下顾及兄妹之情时常挂念着您,奴婢也自然不能马虎。从京郊回来后陛下时常和奴婢提起,要亲自去慈宁宫看望您,可最近朝中事务繁忙,的确是给耽搁下来了,陛下着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
言云衿想起她年幼时住在慈宁宫,每逢初一十五,李昌烨都会过来陪同她姑母用饭。那时的她年纪尚小,看不透他与姑母之间的那些利益牵扯,只以为姑母虽膝下无子,但因收了李昌烨为养子也算是一派母慈子孝。
只可惜世人皆是利益至上,待到路不同时只会各奔东西。
思及至此,言云衿心里有些落寞,但还是开口道:“那就劳烦厂臣替我告知陛下,我一切安好不必忧心。国务繁忙,万望陛下也要保重龙体。”
“奴婢一定替言姑娘转达。”
祝英说完这话后,冲站在窗外偷窥的小启明招了招手。
小孩见状连忙跑进屋,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祝英看。
“厂臣,您叫我有何事?”
祝英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弯腰递给小启明说:“拿去和大家一起分了。”
闻言,小启明开开心心的蹦出了门,边跑边吆喝着,“好哦!厂臣又给我们带好吃的点心了!”
祝英看着他跑远后,回首笑道:“让言姑娘见笑了,这群孩子刚被收入内书堂不久,礼仪规矩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学习。”
言云衿笑道:“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正是年少懵懂的时候,他们这么早入宫已经很是辛苦,能遇见厂臣您还有谢大人,比其他一同入宫的孩子不知道要幸运多少。”
她看向窗外几个步路蹒跚的小孩,又说:“不过,此番选入内书堂的的确是要比以往年纪小上许多。”
谢延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这里面许多孩子都是罪臣之后,被抄家之后送入宫中后来经过挑选才送进内书堂,陛下的意思,是想多培养些有才学的内侍,日后好填补司礼监的空缺。”
“这样啊......”
这些孩子年纪都偏小,按照他们的年纪推算,入宫的时间大概在隆德十七或是十八年左右。
隆德十七年!又是这一年。
想到这里,言云衿突然有些心慌,她目光又落会祝英身上,唯恐冒犯,短短几瞬便看向别处。
祝英没察觉,依旧看着院中的孩童,半晌后说:“年纪小也未尝不是好事,日后记不清自己的家世出身,于他们而言是一件幸事。”
说完他拱手行礼道:“天晚了,奴婢还要回御前当值,便不打扰言姑娘和谢大人了。”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言云衿叫住他,又看向谢延卿犹豫地说:“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正好和祝厂臣顺路不会惹人怀疑,我改天再来看你。”
谢延卿点点头,送他们二人出了门。
祝英躬身走在言云衿身后半步,待拐到宫道另一处后,他开口问道:“言姑娘可是有事要问奴婢?”
言云衿见状也不再掩饰,说:“我的确是有事想问厂臣,祝英啊,你可知道隆德十七年麓安惨案的详情吗?”
闻言,祝英脚下的步子一顿,但他也没有多问:“奴婢知道一些,不知言姑娘具体想问些什么?”
“我想问问你,当初先帝下令将麓安书院的人关押进诏狱审问,却没一直没有下死杖的命令,可那些人究竟是为何想不开会自尽呢?”
祝英想了想,缓缓开口道:“个中详情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些学生虽进了北镇抚司,但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政,顾及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并没有用刑,还为他们提供了好一点的住处。后来不知是何人,骗他们说朝廷杀害了钟阁老,这才造成了这群学生群起激愤,一时想不开自尽了。”
言云衿皱眉道:“也就是说,麓安书院的学生们自尽时,钟阁老还平安无事呢?”
“对,阁老毕竟是内阁首辅,三朝元老,朝廷怎会轻易问责他老人家。”
言云衿沉默了一会儿,在头脑中将这些时间线重新梳理着,又说:“那当时负责看押的锦衣卫就没有其他发现吗?”
祝英摇了摇头:“锦衣卫发现时,麓安书院的全部学生都已经断了气。从前的那位指挥使徐政为此也调查了许久,但一无所获,后来这事传到了宫外去,各方学子只知道人死在诏狱,误以为是锦衣卫背地里下的黑手,对锦衣卫大大出手,徐大人因为心中有愧未曾还手,被打断了一双腿至今无法直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