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内侍进入言府时的举止有几分轻车熟路,言云衿心中不免有了几分疑惑, 对这人也多关注了些。
言府门前的马车接二连三的赶过来,许久未见的一些长辈牵着卢夫人的手到前院叙旧。
言云衿和弟弟言景韵乖巧地站在外面, 对每一位进来的长辈行礼问好。
站了约莫快两个时辰,期间言景韵不停地向她抛眼色, 企图逃离这个受苦受累的差事。
言云衿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容,全当没看到。
临近晌午,前来贺寿的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言景韵皱着眉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叫苦道:“姐姐,差不多行了吧, 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该来的人应当已经都到了。”
言云衿站的也有些腿酸, 后厨的席面都已经快备好了, 应该没有宾客会在这个时辰过来了。
她晃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脚,还不忘挖苦一下言景韵:“就你这身子骨站一会儿都受不了,还想着当大将军,做梦去吧,安安心心的在太学读你的书吧!”
言景韵听了这话抱怨道:“这哪里是一回事,再者说要不是父亲母亲一直不同意,我这会儿肯定在军营混到了个头目当上一当。”
“你年纪还小,正是多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怎么总是想着上战场。”
言景韵跳脚叫唤道:“我今年已经十六了,十六岁了!威远将军谢洵殉国后,他们家三房的嫡子谢云铮接管谢家军的那一年也是十六岁,同样的年纪人家怎么就能够建功立业,我就只能在这儿看大门,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好......”
言云衿望着已经快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弟弟,想起前世他尚未来得及行冠礼,便受家族连累流放边境苦寒之地。
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景韵,战场上刀尖无言,爹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也要多替他们想一想,咱们家还是要靠你来传宗接代......”
“姐姐!你怎么也这般迂腐了,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拦着我?”
言云衿眼角跳了几下,正欲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就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少年人有血性,这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温润儒雅的声音从门前传来,姐弟二人齐刷刷的抬头望向门口,见谢延卿手持锦盒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过来。
言云衿一见到谢延卿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惊喜地走到他面前道:“你怎么来了!”
谢延卿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指了指自己手中放着的请柬,说:“前几日得了夫人的邀请今日赶来赴约,但...我到的可能有些晚了。”
言云衿忙道:“不晚不晚,前院的席面还没准备好呢!”
言景韵见自己姐姐这般模样,咂咂嘴道:“啧啧啧,也不知道刚才谁摆着一副端庄识大体的模样教训我呢,真是没出息......”
言云衿扫了他一个白眼,没再搭理他,扭头看向谢延卿抱怨道:“我阿娘居然半分都没和我提起你要过来。”
谢延卿笑了笑,看向她轻声道:“不邀请我进去吗?”
言云衿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一边拉着他一边往里面走,碎碎念道:“哎,我有些晕头转向了。”
谢延卿拉住了她的手,在她停下脚步后不着痕迹的松开。
在言云衿疑惑地目光中,他开口道:“妍妍,我还需先行拜访阁老。”
言云衿点点头,“也对,我爹爹在书房同人讲话,我带你过去。”
前厅的宾客来来往往,其中少不了言阁老的门生。
他为官数十载,得他提拔的人不在少数也算桃李满天下,私下这些学生也会亲切地称卢夫人一声师母。
有学生百忙之中抽时间来为卢夫人贺寿,更是借着机会同阁老叙叙旧。
谢延卿到时,见言阁老正站在廊下和人闲聊,脸上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一见的轻松。
他缓步上前行礼道:“阁老。”
言阁老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
“这几天我不在,朝中一切安好吧?”
谢延卿点了点头,回道,“回阁老的话,朝中一切安好,翰林院的各位大人陆续结束刑部的审问,已经官复原职。”
言阁老长吁短叹,“如此甚好。”
言阁老看向谢延卿,又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言云衿,抬手捋了捋胡须道:“之前发生了许多事,一直没能来得及问你,今日内子寿宴都是家人,我们不谈国事。延卿啊,我看中你的才华与稳重,今日得空我想问问你,对于太后赐给你同小女的这桩婚事,你如今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延卿顿了顿,脑海中一些熟悉地记忆涌入其中。
“延卿啊,我惜你有经世之才,引你入麓安书院望你尽心竭力,踏踏实实成就一番事业。”
他缓缓抬起手,作揖道:“阁老,延卿......”
“不好了!不好了阁老!”
府内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眼里满是惊恐。
“贵客来访,你慌里慌张的像个什么样子?”言阁老沉声训斥道,“发生了何事?”
这小厮跌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着,说:“不好了阁老,咱们府门被锦衣卫包围了!”
*
彼时正值晌午,京城东街之上的商贩行人络绎不绝,正是一天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刻。
半个时辰前,重月楼中的歌舞丝竹之声还在此起彼伏,沿着大门走进去见堂内坐满了饮酒作乐的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人头疼。
徐青芜揉了揉太阳穴,洒脱的挥了挥手,身边的锦衣卫连忙手持腰牌散道开喝道:“锦衣卫奉命行事,闲杂人等速速撤离!”
堂内的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依着律法阻拦锦衣卫办差是为大罪,他们不敢造次纷纷弃了酒桌离开。
昱鸾听见动静后从在楼上望了一眼,跑了的人都没来得及结账,这可把她心疼坏了,连忙提着裙摆快速下楼。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位官爷我们这可是正经营生,从来不做违背律法的事儿,怎地还不让人做生意了呢?”
徐青芜看着眼前在自己面前捏着嗓子说话,企图阻拦手下寻人的女人,开口道:“没什么事儿,我们锦衣卫沿路追一个朝廷要犯,没成想追到您这儿,这人就没了踪迹,你是老板娘吧,我们锦衣卫占用你时间办个案子没问题吧?”
这话虽是听着客气,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但昱鸾是个精明的,很快就明白其中的深意。
她笑了几声,道:“哎呦,瞧这位官爷说的,能为朝廷分忧我们这种平民百姓求之不得啊!不知官爷没追的是什么要犯,他犯了何事长什么模样,我也叫店里的人帮忙留意留意。”
徐青芜冷笑了一下,盯着昱鸾的脸一字一句道:“这人...他杀了锦衣卫。”
*
酉时三刻,日落西沉,外头的天一点点暗了下来。
李昌烨正在准备用膳时内侍突然通知曾阁老前来,他连忙站起身出门迎接,见远处曾玉堂身穿灰褐色常服, 迈着稳健的步伐提着酒壶走来。
李昌烨下了台阶过去扶着他笑着问道,“老师可是听到小厨房传膳了, 特意带着酒过来找我?”
他对曾玉堂一向敬重, 多年来一直以学生之礼相待,在曾玉堂面前也都是自称学生。
曾玉堂笑了笑, “今日得空,又听闻陛下在书房用晚膳, 正好有些事想和陛下聊一聊就过来了。”
二人进入殿内, 内侍快速的摆好席面,贴心的退下去替师生二人关好了门。
李昌烨为曾玉堂倒了一杯酒,曾玉堂接过小口抿了一下随后说道,“科举之事, 陛下做的很好。您登基不久根基尚未稳固, 此时无论是与言阁老起正面冲突不是一件好事。只不过老臣还是要提醒陛下一句, 此事既然已经决心重审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公正,不能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李昌烨拱手道,“昔日得您教诲,上位者不可使学生成为夺权的工具, 我早已铭记于心。此番我已经派锦衣卫到那几个有嫌疑的进士老家去查线索,只不过......”
话说道这里,李昌烨的眉间染上几分阴郁。
曾玉堂抬手给他到了一杯酒,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后文。
李昌烨接过酒杯,语气冷了几分:“此番下去的锦衣卫有几个在路上发生意外,已经身亡了。”
曾玉堂握着酒壶的手一顿,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代表着皇帝的脸面,杀锦衣卫之人罪同谋逆,他不敢想象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杀害皇帝的亲卫。
“是在去往那条路上的,陛下可有查清楚?”
李昌烨点了点头,“徐青芜那边已经带着人去追查了,此事兴许超出预想棘手了些 ”
曾玉堂一手摸着斑白的胡须,不解的问,“陛下何出此言?”
“徐青芜一路追到了重月楼,那人就消失的毫无踪迹,锦衣卫盘问了重月楼背后的主人,发现这块房契落在言氏一族手里。而前往言府调查时,也搜到了贼人遗落的半封书信。”
曾玉堂隐隐感到这事情颇有蹊跷,遂嘱咐道:“事发突然陛下先不易声张,以免打草惊蛇。依老臣之见,言阁老并非狠辣之人,且他为人谨慎即便是他做了此事,也万万不会这般轻易的留下把柄。”
李昌烨揉了揉额角,颇有些烦躁:“老师您有所不知,此事难就难在这里,当日正值言阁老的夫人生辰,言府大门敞开迎接四方来客,此番锦衣卫从言府搜出书信,不出半日就会闹得满京城人尽皆知,现如今即便再怎么封锁消息,也是无济于事。”
他顿了顿,几番犹豫又补充道:“这案子一直没有证据,涉事的官员学生都已经从刑部放了出来,锦衣卫这次虽是奉命暗中调查,但今日之举却是追查杀害锦衣卫的贼人,倘若这消息一经流出,我怕先前闹事的学生还要再生事端。”
曾玉堂抬头看向天空之上被乌云笼罩的月亮,半晌后缓缓开口道:“明日就是传胪唱名,状元游街的日子,但愿平安无事吧。只要明日无事发生,那一切就都有转机。”
然而事情并没有李昌烨想象中的顺利,次日一早传胪唱名后,顺天府尹开始给金科状元沈从安插花、披红绸。
沈从安骑上御赐的高头大马带领榜眼和探花,以及诸进士拜谢完皇恩后,从奉天殿出发,到长安左门外观看张贴金榜及回府时,一伙身穿贡士服的贡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在了沈从安面前。
他们显然经过筹谋,分工明确,一部分人敲击登闻鼓鸣冤,另一部分人指责中进士的这些人里,有人行买通官员行舞弊之举。一时间场面一异常混乱,而高中状元的沈从安也成了众矢之的。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待到人们反应过来时这群读书人已经打成一团。
顺天府尹连忙通报了消息,没到半刻钟,徐青芜带着的锦衣卫和京城禁卫军赶来,这才阻止住这场闹剧。
然而这群学生当场呈上朝中官员徇私舞弊的来往书信,条条指向高头大马上的那位状元郎,无奈徐青芜只能将其先行押入诏狱。
谢延卿没有亲眼目睹这场闹剧,他听闻消息后连忙赶去了北镇抚司,却被拒之门外。
他突然发现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并没有像上一世那般演进。
前世,皇帝为了不想让丑事闹得沸沸扬扬,在状元游街之后将案件重审,处罚了舞弊的进士与官员。
而他更是清楚,沈从安同这场闹剧并无半分关系,沈从安是切切实实寒门出身,凭借自身才华高中状元。谢延卿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发生错误,将沈从安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中。
谢延卿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将这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一一盘算,若是说之前他还有几分怀疑言阁老,但见到今日的形势这个念头已经被彻底打消。
没有人愿意挖这样大的坑让自己跳进去,即便有朝一日能摆脱嫌疑,也会对有损名声。
更或许是因为,当时锦衣卫包围言府,言云衿眼含泪水小心翼翼望着他时说的一番话。
那个姑娘同他一样,对后世发生的一切有切身感悟,她也不愿家中亲友误入歧途,重蹈覆辙。
所以当她拉住他的衣袖对他说:“谢延卿,求求你相信我,这件事我真的已经劝住了父亲,你相信我锦衣卫不是我父亲杀的。”
他的妍妍无论前世今生都是一个有主见,善恶分明的姑娘。
所以她一开口,他便已经对她全然相信。
只是沈从安这件事着实蹊跷,他必须弄清楚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更是要竭尽所能就沈从安一命。
谢延卿正一筹莫展时,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满宫里兴许只有他能帮助自己见一见沈从安。
徐青芜带着人回了北镇抚司,可锦衣卫对此事只负责缉拿不负责审讯,在被关押的这三天三夜里,沈从安从一开始的喊冤,到最后的心灰意冷闭口不言,什么线索都没能问出口,北镇抚司无法插手此事,便转交给刑部接手。
沈从安已经由诏狱转到了刑部大牢,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傅沉舟在狱卒的带领下走近大牢时,他正躺在铺着草席的石床上艰难喘息。
他单薄的衣服混着血水粘在身上,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皮肤,脚裸间伤可见骨。
北镇抚司的人得了徐青芜的命令,没有对他用刑,他这一身伤应当是游街时被冲上来的落榜生打的。
傅沉舟别开眼,挥了挥手示意随行的太医前去诊治。
想是因为处理伤口时的疼痛,沈从安意识有了几分清明,口中低声唤着,“水...水……”
傅沉舟拿起一旁的水壶到了一杯水,避开他的伤口扶起他,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
沈从安喝的急了,被呛了一下,全身的伤口随着剧烈的咳嗽都开始疼痛了起来,人也就这么被疼醒了。
他道了谢,勉强支撑起自己不想让暴露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更不愿让身上的肮脏血水沾到旁人衣服上。
侧过身时,借着牢房里微弱的烛光看向身后的人,突然虚弱的笑了笑,“是你啊。”
“你认得我?”傅沉舟有些惊讶。
沈从安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了,记不得哪一年的会试中,隔着两三个人的位置他看见了傅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