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刑部尚书傅司兴才学过人,生下的儿子也是天赋极高,显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傅沉舟第一年参加科举便取的了好成绩,被选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
而他只能看着一次又一次的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收拾心情再次踏上科举的道路。
今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北方暴雪阻碍了进京赶到的道路。他心灰意冷以为自己为了功名奔波半生终是一场空,幸运的是朝廷体贴,将考试延期举行,他这才顺利抵达京城。
可未曾想,竟是有这样一场灾祸在背后等待着他。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给他包扎的太医,“我乃戴罪之身,傅大人这样并不合规矩。”
傅沉舟摇了摇头随即说道,“无碍,我知你没有舞弊。”
沈从安听到这句话,眼眶转瞬间就红了起来。他转过脸,背对着傅沉舟盯着石墙道:“可他们都不相信......”
傅沉舟后退半步,没有说话。
沈从安看着映在墙上的影子远了几分,顿了一顿,低语道,“这几日事情闹得这般大,傅大人也应该是对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有所了解的。只是...我不明白,那么多来自京城的学子,为何独独选中了我来替他们背锅?”
沈从安颇有些悲怆的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的家乡在江州,母亲是贱籍出身,所幸当时元敬皇后诞下皇子,隆德帝下令大赦天下,她才得以摆脱贱籍,后来为了供我读书改到江州港口靠卖鱼为生。那里的人大多瞧不起我们母子,私下叫我娼妓之子,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考取功名,他日高中状元风风光光的带母亲离开江州,前往京城......”
“我一路披荆斩棘,从乡试到会试再到殿试,每每挂榜时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那些纨绔子弟拥有着过人的家世,享受着最好的学习条件,却总也考不过他们口中的娼妓之子。
我至今仍记得传胪那天,当着江州众百姓的面宣布我进士及第,母亲喜极而泣。我是真的高兴啊,想我们母子受人指点这么多年,可算是熬出头了。不怕傅大人您笑话,这二十几年来的每一个晚上,我都能梦见自己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啊......"
傅沉舟出言安慰道:“你已经金榜题名,是当之无愧的金科状元,刑部定会为你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两行热泪顺着沈从安的眼眶中流淌而出,他转过脸来,自嘲的笑了笑,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我在赶来京城的路上还对未来充满了期许,幻想和众寒门出身的先人一样,能有一番作为,将来也能得广厦千万间,庇佑后世千万寒士。可我刚一脚踏进京城,迎接我的只有栽赃、嫁祸、欺辱。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官场骇人,皇城吃人。
我生平也是第一次知道,上位者想毁掉一个底层人的一生居然可以如此碾死蝼蚁一般简单......”
傅沉舟垂眸道:“我们是臣,是民,生来就是要受制于人,更多时候委屈和愤恨心有不甘才是人生常态。但那不代表我们的人生就要止步于此,人总是要向前走的,路不会因为你害怕失望就变得平坦,而是要靠慢慢摸索才能找到对的方向。”
沈从安忽的笑了笑,“慢慢摸索,筋疲力尽地走到尽头在告诉你此路不通吗?我寒窗苦读二十余年,人这一生又能有多少个二十年?”
傅沉舟望着牢房破旧窗口露出的月光,他张了张嘴,想要安慰沈从安,却忽然觉得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从安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昔日嘲笑我的那些纨绔子弟尚且平安度日,不愁温饱,想我二十余年寒窗苦读,竟落得如此下场,读书科考忙忙碌碌半生,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上位者之间夺权的一颗棋子,他们欺我寒门出身,无权无势,便可随意践踏。”
沈从安仿佛用尽了力气叹息道:“我少年时习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至今日,我方才读懂了那句话......”
“哪句?”傅沉舟声音略有些颤抖的问。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沈从安合眸笑了起来,笑的大声又悲怆,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个不停。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我陈凌来生不做读书人!”
彼时在牢房隔壁听着他们二人对话的谢延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五脏六腑都受到了挤压一般的窒息眩晕。
沈从安的这句话在他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逐渐与记忆里陈凌自己麓安书院的一众同窗,临死前的哀鸣声混合在一起。
他望着眼前昏暗的牢房,突然一股暖流自鼻腔里快速流淌出来,滴滴点点给他素色的衣袍染上些许梅花。
祝英无意间的一个转身,刚好看见谢延卿面上惨状。
“谢大人!谢大人你没事吧!”
谢延卿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可尚未来的及张口,人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二合一双更继续~
第36章 爱怖
谢延卿醒时, 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微微动了动身体,胸腔与喉咙间的疼痛感蔓延至全身,他咬着牙将这股痛感忍了下去, 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这个梦带着他将前世的一切欢笑、痛苦、悲怆的场景回忆了一遍,很多被他遗忘的细节也在头脑中变得越发清晰。
他疲惫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草草的看过去, 床上的被子帷幔绣着祥云纹, 皆不是俗品。
屋内的光线很暗, 应该是有人吩咐不必打扰,只仅仅在书桌边点了几个烛火。
谢延卿扭过头看向那边的烛火,隔着帷幔,见桌边坐着个宫装丽人,正一手支撑着头靠在桌边打盹, 丝毫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动静。
谢延卿缓慢的抬起手,轻轻拨开帷幔看着桌前的人。
她生的娇艳, 眉目间有几分像当今太后。身穿白色的外衣,上面用金线勾勒出祥云图案, 下身一袭翠绿色长裙贵气而显得身段窈窕,气若幽兰,发髻上簪着一只东珠平添了一份淡雅之气。
短短几瞬, 谢延卿已经猜到这人是谁了。
这些天出人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她应当也是累极了,谢延卿没有出声去打扰她, 静静地侧着身看着她的睡颜。
言云衿身旁的烛火摇曳了几下, 她抬头时恰好看见床前帷幔晃动, 她突然紧张起来, 心口扑腾扑腾的挑。
她动作麻利的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轻声对着面前床上的人说:“你醒了?”
“嗯。”
言云衿坐在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心疼的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我现在叫大夫过来给你看一看吗?”
谢延卿摇了摇头,认真地看向她说:“我睡了多久?”
“已经有两日了。”
“两日啊...”他幽幽地叹出口。
“妍妍,外面现在如何了?”谢延卿问。
提到这个,言云衿有些茫然地低下看了头。
“先前皇帝派锦衣卫下去暗自调查,可这些人刚出京城没多久就丢了性命。徐指挥使说他追着人一路追到重月楼,那人就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顺着重月楼这条线他们才追来了言府。”
说着言云衿眼眶微微湿润,她委屈道:“可重月楼是归在我的名下这件事京城几乎没人知道,谢延卿...这回竟是我害了爹爹......”
谢延卿强撑着坐起身,靠在床榻上轻柔的将言云衿揽入怀中,安抚道:“不是你的错...阁老现在如何了?”
“昨日早朝,一众言官拿着锦衣卫搜出来的半封书信一直向父亲施压,父亲气不过便自请停职接受三法司调查。”
他周身带着淡淡地书卷香,言云衿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感到难得的安心。
“这几日我同父亲一直在一起,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他杀的锦衣卫。”
谢延卿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说:“我知道,妍妍,或许一直以来都有一件事被我们忽视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每一次夜幕降临时都是他这一天中最为难捱的时刻。他蜷缩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闭上眼,梦见的都是麓安书院。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延卿都以减少睡眠的方式来逃避这日复一日的梦魇。
若非此番卧床不起整整两日,做了这样长的梦境,很多事情也必然不会在他脑海中回想起来。
言云衿坐起身,看向他不解的问:“什么事?”
“前世,也是因为科举舞弊,言阁老在朝中培植亲信一事,导致君臣离心,可从未有谋害锦衣卫之事发生。十五那日,我去寻阁老时见到了司礼监的掌印福安。”
“司礼监的掌印?他来做什么?”言云衿问。
司礼监的掌印福安如今在朝中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他虽还时掌管着内廷,宫中女使内侍皆唤他一声老祖宗,但如今他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比从前。
福安是服侍隆德帝长大的人,随着隆德帝登基他也成为了了内廷的头目。隆德年间,朝堂上势力交杂,既有以钟阁老为首的清流一派,又有权倾朝野的外戚谢氏一族,以及各个林立的世家贵族。
为了防止内阁对皇权的制约,隆德帝不断抬高司礼监的地位,到了晚年时,司礼监把控的权力已经逐渐凌驾于内阁之上。
阉党乱政,朝堂一众大臣已经积怨已久。
自新帝登基以后,大刀阔斧的对着司礼监进行改革,内部的人员也已经重洗了大半,还将亲信祝英提拔到司礼监秉笔的位置,以此来限制福安。
谢延卿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想与阁老结盟。”
“那绝不可能!”言云衿语气抬高了几分,“我父亲此生最痛恨阉党,必不会与他们结盟。”
谢延卿点点头:“所以言阁老当日并没有答应他。”
“你提起这个,是发现了什么吗?”言云衿问。
“我在想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刚刚好,正值卢夫人寿宴,阁老又不在宫中,兴许是有人借此机会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言云衿将他的话翻来覆去的思考了几遍,她想起当日她在门口听见父亲同那位叫永德的官员说话时,他曾提起锦衣卫的事是福掌印派他来告知。
而那日母亲寿宴之时见到的陌生内侍,更是让她有所怀疑,她久住慈宁宫却从未见过这个人,当时她以为是内廷新调派过来的人,如今细想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父亲拒绝了那个老太监的示好,所以他做了这件事来蓄意报复!”
谢延卿说:“兴许未必是蓄意报复,而是想逼得阁老不得不与他与他同舟共济。”
言云衿听了他的话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短短几瞬背后生出一身冷汗,她抓住谢延卿的衣袖有些慌乱地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谢延卿看着她紧张时习惯的小动作,翻手过去将她的手握紧掌心,安抚道:“他既然是设下了这个局想逼阁老同他结盟,自然是有办法待事成之后化解这场意外,你不必太过忧心,福掌印当日与阁老议事时我也在场,明日我会以阁老的名义会一会这位福掌印。”
他的这一番话非但没能安慰的了言云衿,却让她一直强撑着的心弦在此时崩开,泪水夺眶而出。
言云衿泪眼模糊的看着他唤道:“谢延卿......”
“我在。”
每一次的回应都那般及时,掷地有声。
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流淌而出,她扑进他的怀里,
“我凭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啊...从前是我负你,对你冷眼相待。而你的恩师钟阁老和麓安书院的同窗去世我父亲又难辞其咎,我怎么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啊......”
谢延卿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看向远方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一年我从应天府返京,人人都说老师是被言阁老逼迫致死,他才是造成老师自尽的罪魁祸首。可后来我重返朝堂暗地里将此事调查了许久,方才发现其实逼得老师走上这一步的远远不止麓安惨案这一件事,也不止言阁老一人......”
谢延卿闭紧双眼,回忆着前世。
活了两辈子,带着两世的记忆再去看这整个朝堂,谢延卿方才体会到一些从前被他忽视,亦或者是根本看不到的事。
比如恩师钟勉之死并非意外,也不是一时激愤所致。
而是半生心血花费在朝堂之上,却无半点作用的绝望。
建兴年间,他奉命主理内阁。他出身寒门看透了世间百姓颠沛流离之苦,看见了数不清的寒门学子因为家世出身受到排挤,难以完成心中理想。
他倾尽一生撰得丈田令,企图清丈土地、重洗世家、掐灭阉党,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王朝。
然而这也成了他此生悲剧的开端,隆德十五年,他带领手下学生开始推行丈田令,却受到来自官宦、世家等多方阻碍。
甚至连他一手带大的爱徒,京城家喻户晓的神童,薛家小公子薛珩砚也难逃祸事,导致家破人亡,自身受辱,得知消息的钟阁老更是为此一夜白头。
那时的谢延卿刚刚被授予官职,入翰林院,当时的他亲眼看着钟阁老为着爱徒薛小公子的事东奔西跑,一连多日进谏都未果。
散朝后,钟勉独自一人提着官袍,在满是积雪的台阶上缓慢的向下挪动。身后的一众学生官员知道阁老要强,不敢冒然上前搀扶,只好小步跟在后面守护着。
钟勉火红的官袍映在雪地里,像是遗落在宣纸上的一滴朱砂。两年前的那个时候,他带领得意门生和一众改革派官员上朝议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短短不过两年,却落得个物是人非的境地。
钟勉下了台阶,停下脚步。他慢慢地转回头,看着身后阶上站着的一众官员,看了看谢延卿,又看了看最右方的空位,半晌后开口道,
“雪大路滑”钟勉冲他们笑笑温和地说,“你们路上当心。”
谢延卿当时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感到害怕。他上前一步伸手道:“老师!”
钟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