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田令是钟勉一生心血凝练而成,更是他临近绝境的最后一道防线。多年来他为整治世家沉疴、清丈土地、统一赋税煞费苦心。即使这条路上有重重阻碍,也从不放弃前行。
在推行改良这条路上前行之人数不胜数,他默默地看着那些那文人志士逐个被磨光了斗志、泯灭了心性。
那时的他固执己见,觉得凡事只要肯付出一切必然会有所收获。他无妻无儿无女,几十年来两袖清风从来没有任何顾虑于这黑暗的世道中摸索前行。
然而如今年过古稀之时却生出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他自知时日无多终有一日会倒下,可经此一事他百年之后又有谁能有勇气舍弃一切担此大任,替他将丈田令推行到底,以此造福苍生?
隆德十七年,阉党乱政,司礼监的权力甚至凌驾于内阁之上。隆德帝晚年昏庸潜心问道不过问朝政,使得各方势力乱作一团,钟阁老有心进谏,奈何他被司礼监的宦官挡在门外根本没机会见到隆德帝。
如此种种,让这位一心为国,两袖清风的三朝元老已经不抱期望,而麓安惨案更是成为了他多年来积攒怨气的爆发点。
他一生无妻无儿无女,全部的心血花费在为朝廷选拔人才之上,而这些人才却也因他的连累,年纪轻轻接二连三的失去了生命。
社稷垂危他难辞其咎、阉党乱政民不聊生他有愧于先帝嘱托,他以自己性命相谏,于隆德十七年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撞柱身亡。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谢延卿睁开眼,抱着言云衿单薄的肩膀缓缓道:“我曾把我的这条命给了老师,因为这天下没有我的归宿,妍妍,我第一次站在太极殿门前时,看见的是来路。可隆德十七年从应天府回来以后,我望不见归途,我知道自那天起,老师和麓安书院的每一个人都只会存在于梦里,这世间没有人会铭记他们,也不会有人肯原谅我。”
就如同那日他所说,自麓安惨案发生的那天起,他侥幸活着就成了一种罪。
“我也曾质问过老天,为何独独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可如今我已然明白,他们既然将这条命留给我,我便会带着老师的遗志,竭尽所能还他一个期盼已久的盛世太平。”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恩怨
月明星稀, 言府的庭苑内比起以往安静了许多,偶尔才能见得小厮在院中经过。
府门外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有锦衣卫埋在暗处盯梢,事无巨细的记录着, 待明日向上一级部门禀报。
言阅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没有作声,不知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卢夫人从偏殿走进堂内时,看见丈夫在门前发着呆,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 回房间拿了一件氅衣, 轻柔地披在他肩上。
“虽是到了五月,夜里难免寒凉些,老爷仔细着身子。”
言阁老转回目光,柔声道:“多谢夫人。”
他顺手牵住卢夫人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侧, 感慨道:“这些年为着朝中琐碎的事东奔西走,如今停职在家, 恍然发觉好像许多年未曾同夫人一起静坐赏月了。静娴啊,你心里可有怨过我?”
卢夫人轻笑了下, 将头靠在言阅肩膀上说:“老爷这些年待妾身一直都很好,还不忘提携妾身母家小辈,妾身对老爷您只有忧, 从未有怨。”
言阅沉默片刻说:“这几天我待在家中难得清闲,倒是想了许多从前的事儿,光阴似箭催人老, 这一转眼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
卢夫人说:“可不是, 昨日景韵回来, 妾身瞧着他袖口又短了几分, 不过是在太学个把月的时间而已,这孩子长的委实快了些,不知是又听旁人说了些什么,吵着闹着的说想参军。”
言阅看着天上圆缺参半的月亮,叹了口气道:“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卢夫人听了这话直起身看向他,说:“老爷之前不是还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让景韵将来谋个荫官安心留在京中的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冷笑出声,“入朝为官也未必见得安稳,官要做到多高才算高啊......”
宦海浮沉数十载,他早就已经不再是少年时以天下为己任的心境,如今望向朝堂之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卢氏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今日太后那边派了人来打探口风,不知老爷下一步有何打算?"
言阅想起嫡亲妹妹言太后同自己有些相似的脸,陷入了沉思。
韶华匆匆已逝,她那副容颜依旧生的明艳,只是多了些许岁月的沉淀,格外镇定端庄。容颜之下,却是三分欲望,七分野心。
"言氏一族树大招风,早就是朝中众人眼中钉……妍妍说得对,此次停职在家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急流勇退,方可明哲保身。"
卢夫人见他一脸愁容,良久后安慰说:“老爷吉人天相,此番必然能化险为夷,待朝廷查明真相定然能还老爷一个清白。”
庭苑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府中小厮快步上前回禀道:“老爷,谢大人来了。”
夫妇二人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登门拜访,似乎是有些诧异,言阁老忙道:“快请进来。”
没过一会儿,小厮引着谢延卿来到言阁老面前,谢延卿规矩地向两位长辈作了揖。
卢夫人见状忙道:“延卿来了,当日我生辰宴没能顾得上与你聊几句,正好今日你过来,我去叫人准备一桌席面,你们师生好好叙叙旧。”
她提起无意间“师生”两个字,却没注意到身边的丈夫和谢延卿皆是面色一变。
短短几瞬,言阁老恢复了神色,对卢夫人道:“那就有劳夫人了,延卿啊,你随我进里面聊吧。”
谢延卿拱手称是,随着言阁老入了内堂。
二人落座后,言阁老看着下人递来热茶,问道:“听闻你旧疾复发,怎么不多多休息还出来走动?”
谢延卿说:“老毛病了,一时气血不顺没什么大事。我今日一早,在宫里遇见了福掌印。”
谢延卿的语气放的很低,在说起后半句话时,余光留意着言阁老,不放过他每一分的表情变化。
言阁老神色如常,那双常年低垂无悲无喜的眼眸里有疑惑,但却没有半分震惊与担忧。
言阅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道:“他说了什么?”
短短几瞬,谢延卿心里便有了答案。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其实他今日从未见过福掌印,不过是基于他对这两件事前后经过的了解和推测,来试探言阁老。
若是科举与锦衣卫被害之事是言阁老与福掌印之间的合作与筹谋,此事无论再怎样辩解都是罪同谋逆,当夷三族的罪名。
而这样大的罪名若是已经流传出去,言阁老此时不该这般心如止水。
谢延卿缓声说:“福掌印同我说倘若阁老您愿意,他会替您摆脱眼前困境。”
言阅像是早有预料,感觉这话有些好笑,轻哼了一声说:“他的办法就是将原本扣在我身上的罪名,偷梁换柱嫁祸于别人身上,再借此向我讨个人情。君子持身自仰天地浩然正气、行光明磊落之事,我言阅不屑与小人为伍。”
此言一出,谢延卿心中的疑虑得到了答案。他目光看向前方,许久后应道:“阁老说的是……”
言阁抬头老看着月亮的方位,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接近尾声,却不知明日,还会再有什么样的波澜。
他突然感慨道:“为官数十载,大大小小的事什么没见过,如今我也老了不愿意在插手党争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兴许就是家中的两个小辈……”
“有件事在我心里埋藏了许久,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你。”言阅扭头看向谢延卿,眼神中带着疲惫与认真。
他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打了个转。
“当年你从应天府返京时,人人都说是我害了你的老师,这么多年你就没有过怀疑吗?
你离开京城去往永州做知事时,卢家小子是经过我的授意前去监视限制你,我想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清楚,所以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因此记恨于我吗?”
言阁老斑白的双鬓在夜色幽光下闪动着,清削的脸颊如同抹上了一层寒霜。
谢延卿微微颔首,感觉到言阁老的目光在审视着他,他暗自叹了口气,径自遥遥看向天际。
说没有,那是骗人的。
当年他得知消息奋不顾身回到麓安书院时,见昔日充斥着朗朗读书声的院子变得一片狼藉。
他只恨自己不是武夫,没能拥有一身武艺,拔刀杀光了将老师与同窗逼迫致死的仇人。
当然,这其中也包含言阁老。
可活了这两辈子,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再去看这朝堂之上,好像每个人都错了,又仿佛都没有错。
归根结底,是要怪罪于这世家林立,宦官当道的腐朽王朝。
“或许吧……”良久后谢延卿幽幽开口道,“阁老您家中的一双儿女都十分优秀,妍妍明事理识大体,爱恨分明。景韵心怀大义,一心向往保家卫国,想来她们都是得阁老您的影响……能教育出这样好的儿女的人,又怎么会是世人口中的佞臣。”
他站起身,朝言阁老行了礼后抬头说道:“延卿今日是抱着疑问前来,想从阁老您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他缓了缓又说:“如今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此番事故因何而起,又该如何解决延卿心里已经有所打算,还请阁老您安心待在家中静观其变。”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尚未理解他话中深意的言阁老在原地。
言府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暗处围着的锦衣卫也随之精神了几分。
谢延卿稳步走出大门后,径直走向右侧拐角处停着的马车旁。兴许是里面的人一直在注意着动静,他刚一出门,马车上就走下来一个明艳的姑娘。
谢延卿伸出手搀扶着她下来,言云衿站稳后急切的看向他,问道:“怎么样了,我父亲怎么说?”
“阁老说,他从不不屑于阉党为伍。”
那姑娘欢快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我父亲是绝对不会和那些人勾结在一起的!”
谢延卿看着她开心地模样笑了笑,又有些犹豫的说:“太后那边……”
言云衿顿在原地,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段时间因着她父亲停职的事,她姑母也没少暗地里拉拢官员,在朝堂之上给皇帝施压。
她虽有心阻拦,但却没办法贸然插手姑母的事情。
言云衿想了想说:“我会时刻留意的,你只放心去做你的事就好。”
谢延卿点了点头,在言云衿的目光注视下上前几步将她拥在怀里。
言云衿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讶到了,活了两辈子她们还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亲密的举动,一时间有些愣神。
紧接着她听了谢延卿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妍妍,我们成亲吧……”
*
皇帝派下去的锦衣卫暗中被害,四方学子闹事打伤了金科状元,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京城百姓更是议论纷纷。
言阁老作为案件的头号嫌疑人,此番不仅没有辩解,竟然自请停职在家中等待朝廷调查。
刑部夜以继日查案,却苦于线索不足,除了锦衣卫从言府中搜出来一封写着状元沈从安名字的书信,其他一无所获。
早朝之上,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崔进将手中的芴板摔的铛铛作响,要求朝廷加派人手尽快处理的同时安抚闹事的学生。
次日一早,皇帝不知道得了什么人的点拨,突然决定增设恩科考场,安排落榜学生和已考取功名的进士一同考试,重新选出最优秀的人才。
这场科考进展的十分顺利,经数十位翰林学士仔细批阅后, 从这场考试中重新选出有才华的进士。
这件事被人筹谋的滴水不漏,一但行差踏错后果将不堪设想。无论是当日游街时贡生对状元沈从安大大出手, 还是事发之后从他身边搜出的舞弊证据, 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节奏之快甚至给不了他喘息的机会。
倘若沈从安在哪一个环节出了意外, 那便死无对证,届时背后筹谋此事之人又会借机做文章, 说朝廷不作为, 以至于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含冤而死。
可证据确凿若不立即严惩,又没办法平息四方学子的怒火。
增设恩科考场这一举动,不仅安抚了闹事的学生,又叫背后挑事之人没了发作的机会。
得益于李昌烨的这一决定, 沈从安方可凭借自身真才实学自证清白,他的案子也得到了重审。
三法司协同朝廷文官在重新批改试卷后,最终并未在其中发现问题, 殿试录取的几十名进士全部都是凭借真才实学入选,得到消息的李昌烨这才放了心,。
然而此事仍旧疑点重重,李昌烨左思右想,觉得是有人故意赶在他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中布下这盘棋,引他入局。
派下去的锦衣卫离奇死亡更是没能追查到真相,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此事就这么简单的翻了页。
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紧闭双眼, 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直觉告诉他, 前方还有一场声势浩荡的劫难等着他。
次日早朝,言党一派的官员在言太后的授意下就此事开始向皇帝施压。
言阁老自请停职在家已有许久,如今此案已经查明与阁老并无关系,阁老平白受冤朝廷理应给阁老一个交代。
一时之间,为言阁老鸣不平的奏书如同雪花般地堆到了皇帝案头,京中文官成百上千,大致分为三派。一派以言阁老马首是瞻、一派在司礼监手里、而另一派则是文官清流。
李昌烨自登基后重新司礼监,除了保留隆德帝在位时的掌印太监福安,其余四大秉笔全部安插进自己的亲信。
福安向来识时务,依着皇帝的眼色行事,带着的司礼监也在朝堂上一直处于中立状态。
此次科考一事的确那不出证据证明言阁老牵扯其中,可皇帝毕竟是一个人,如此一来文官与言党频频施压拉锯了几日后,李昌烨终于受不了了。
他头疼欲裂,一把将书案上的奏折扫在地上,殿内研墨的谢禾宁手上一顿,满屋的内侍和宫人都跪了下来。
今日跟在御前的秉笔太监刚好是祝英,李昌烨烦躁极了围着龙椅绕了几圈方才平复了心情,他抬眸看向一旁跪着的祝英喝道:“你们司礼监都是些死人吗,这么大的事忍着憋着一语不发,是想看朕的笑话,想看着朕亲自去陪笑脸,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回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