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卿眼尾弯弯,没有开口回应她的话,但更是没有否定。
“真的是你做的啊?”言云衿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做的?这几天不都是在忙礼仪流程吗?”
她说的话并不假,皇帝依照公主的规格为言云衿操办婚礼,谢延卿更是要行如同驸马之礼。礼部和宫里的女官亲自操持着,规矩繁琐而又难做。
日程礼仪排的满满当当,容不得有半分给她喘息的机会。
一连几天言云衿都忙得连坐下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夜里回了寝殿只觉得腰酸背痛,几乎是倒头就睡,她想谢延卿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昨儿夜里做的,想你今天吃刚刚好。”谢延卿缓缓道。
“夜里?”
言云衿眉头微皱,这样费时费力的工程可并非一个晚上就能准备好的,从准备材料到制作成型最起码也要不眠不休一天一夜才行。
白日显然是没有时间去做的,难不成他看似一笔带过,实则背地里熬了几个通宵?
想到这里言云衿连忙走进了几分看向他的脸,借着烛光仔细打量着,见他眼下有着并不明显的青色,这才有些确信。
她握住他的手正色问道:“你是不是好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谢延卿摇了摇头,说:“我一贯醒的早,起来也是无事可做就去一点点准备了些。”
他说醒的早这句话时仿佛触动了言云衿记忆深处的某个关卡,她猛然间想起上一世谢延卿孤身一人住在书房里时,也是每每天还黑着就起来看书,亦或者是为她准备可口的饭菜。
“你几点起来呢?”言云衿问。
“丑时刚过。”
言云衿知道他起得早,但却从不知道他竟然起的这般早。此时此刻望着谢延卿平静的面容,言云衿隐隐约约间好像猜到了什么。
她颤动着声音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夜里睡不着?”
也是前世,她有一日为弟弟言景韵逃学离家出走的事担忧,睡的很晚。夜里突然想起言景韵先前送来给谢延卿批阅的课业还放在他书房里,她想过去翻一翻看能不能从中摸索出蛛丝马迹。
夜已深,她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的书房,见谢延卿正仰面躺在窄小的榻上,睡的规矩又老实。
只是眉头紧锁,神色有些悲伤像是梦见了什么伤心事。
见他面色有异,言云衿提着灯笼凑过去想看看仔细,走近时听见他嘴中小声唤着“别走,”“不要”,一类的字眼,尚未听清后半句,就见谢延卿猛然间睁开双眼坐起身,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和慌张。
言云衿当时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回神后略有些生气的埋怨了他几句,随后便带着言景韵的课业离开了书房。
当时的她只以为偶然间自己撞上了谢延卿的梦魇,甚至觉得他这样的人活该夜夜受良心的谴责。
再加上他之前拒婚受伤昏睡在寝殿中的那几日,如此种种,如今想来都绝非偶然。
他并非是醒的早,而是根本睡不着。
麓安惨案如同一块巨石,积年累月的压在他身上愈发使他无法呼吸,坠的五脏六腑生疼。
言云衿突然心慌起来,她不敢想象一个人在面对世人的白眼和误解的同时,是凭借着怎样的信念撑得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没有父母亲人陪在身旁,又接连失去了良师益友,这世间仿佛对他没有半分善意。
一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再也忍受不住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
他孤身一人两辈子的日日夜夜都在承受这样大的痛苦,可她虽重活一世还是未能替他分忧半分,她不禁暗骂自己无用。
谢延卿伸手拥抱住她,他没有回答言云衿的话,亦是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分。他一贯如此对苦难闭口不言,不是为了欺瞒她,而是觉得没那个必要。
如果可以他一直都希望他的妍妍还是那个无忧无虑,是个乐观开朗,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姑娘。他不想将自己的满身伤痕展露给她看,他的姑娘会害怕。
谢延卿抬起手扶住言云衿的脸庞,手指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记忆里每次相见时她或是大方得体,或是活泼可爱,他很少见她哭的这样失态,像是心中积攒了许久的情感在此时得到了宣泄,如同堤坝决堤,泛滥千里。
谢延卿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心里却是难得的安稳,有一天她的喜怒哀乐是因为他,这是他两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事。
他侧身亲吻着她脸颊上滑落的泪滴,从明艳的眉眼到洁白的脸庞,温热的唇一路向下擦过她消瘦的下巴。
他吻的虔诚又仔细,密密麻麻地擦过脸上每一片肌肤,像是在抚摸一件精致的瓷器,最后缓慢的覆盖在她唇角。
言云衿的泪水停住了,她呆呆的望着谢延卿的眼眸,看着那双深情的眼神中满是自己的倒影。她颤抖地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角,将他拉的离自己更近了几分。
四片唇瓣贴合在一起,言云衿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如同火烧了一般持续地发着热,半晌后谢延卿才松开手,静静地望着她。
言云衿微微喘息,靠在他耳边略带几分委屈的唤道:“谢延卿。”
谢延卿见她目中水光闪烁,轻声安抚的回应着:“我在。”
言云衿又唤一声:“谢延卿……”
“我在。”
每一次的回应都是那般及时,没有半分迟疑。
失而复得的欣喜让她再次红了眼眶,直至现在言云衿方才安下心来,她是真的再次拥有了谢延卿,那个爱她胜过爱自己的谢延卿。
她眼含热泪笑了笑,双手捧过谢延卿的脸颊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随即闭上双眼凑过去一下又一下,胆怯温柔地亲吻着他。
外面的宾客还在,理智不断地提醒着谢延卿应该及时抽身,可心里却依旧贪恋着此时的美好,无法起身。
良久后,谢延卿双手握住言云衿的肩膀,二人分开了一段距离。
他喘息了几下,眼中也染上了从未有过的情|欲。
“妍妍,我需得先出去一下。”
说完他不敢多做犹豫,径直站起身准备离开。
一双柔软的手再次拉住他的衣角,回首时见言云衿眨着一双明亮带着水汽的眼望向他。
“有景韵和方敛在...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不要走......”
理智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在此时突然断裂,谢延卿的瞳孔因为隐忍微微有些发红。
他盯着那一张一合的鲜红,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了般,闭眼覆了过去。
谢延卿取下她精致华丽的发钗,托着她的头仰向床榻之上,缓慢的轻柔的动作让她终于摆脱了繁琐的婚服束缚。
温热的掌心自上而下,那团云不断在他怀抱中荡漾升温。
没有人能拒绝被朝思暮想的爱人拥抱在怀中,言云衿也一样,她靠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体会着间隔了两世来之不易的圆满。
谢延卿望向她的那双让自己朝思暮想了两辈子的眼睛,他在那双熟悉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两世的爱意终于得到了回应,真实的触感在头脑中逐渐清晰,抽丝剥茧的吞噬着他的理智。
盛夏的晚风吹过窗檐缝隙,发出些不真切的呜呜声,云层笼着青竹,不知过了多久风也变得喧嚣起来,四周被风吹的摇晃的更加厉害。
言云衿伸手想要追随着什么,指尖却被人一根根的抚过,极为爱护的捧在手心里仔细地呵护着。
那般珍视的模样让她十分受用,她眯着眼目光半分不错的落在他脸上,眼角却犹如浸着湿漉漉的桃花,衬得瞳孔水光潋滟。
“妍妍……”
有人在她耳边唤着她的乳名,声声中饱含爱意。
很多年以前,他也是这样唤着她,在每一个朝夕相处的平静岁月里。那时的她不懂得珍惜,更是没有留心过谢延卿隐在瞳孔下的宠溺。
他把这两个字念得缠绵, 言云衿探出了手指,在束缚中轻轻地钩住了他的衣角。
院中的海棠树随风摇晃,花瓣细细的散落了满地,逐渐连成一片红。青竹再次探头,被高悬的云层拥入怀抱深处。
红烛落泪,夜雨将歇。
梦里梦外皆被怀中的人占据,柔顺的长发散落在四周,谢延卿在断断续续的耳语中拥抱着那团软云一觉睡至天明。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灯火
言云衿睡着了, 泪水与吻痕干涸在眼角边,她枕着谢延卿手臂的侧脸眉头微蹙,像是带着点委屈的娇嗔。
天快亮时, 谢延卿小心翼翼地抽出手, 言云衿的发丝绕在他指尖,如同想追随他而去。
两辈子加在一起能一觉睡至天明的时候少之又少,年少时挑灯夜读, 天未亮便要温习课业。登科入仕安逸的日子没满一年, 之后的岁月中夜夜都要忍受着梦魇的折磨, 没办法睡一个完整的好觉。
此时此刻他望着言云衿的睡颜,心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没有惊动她,绕去屏风后换好了官服。
门外候着的白竹见谢延卿出来,颔首正要让开时,听见他说:“今日无事, 我去上轮值让她多睡一会儿。”
白竹点点头,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今晚我需得在文华殿当值, 估计要晚些回来,替我照顾好你家姑娘。”
白竹笑笑说:“大人言重了, 还哪里来的我家姑娘啊,现在是大人您的夫人!”
谢延卿颔首眉目舒展,说了声有劳后快步离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 里面隐隐传来动静,片刻后言云衿拢着外袍赤着脚急急忙忙地从里间跑出来。
看见白竹站在院中,急切地问道:“他已经走了吗?”
白竹指了指亮堂堂的天, 说:“我的夫人啊, 若是放在平日里这会儿谢大人早朝都要上了一半了。”
今日无须参加早朝, 皇帝西巡的仪仗队已经早早的准备好就等着天一亮便出发。
谢延卿是文臣, 又要兼顾文华殿的侍讲学士,此番不必随驾出行。
言云衿不禁感到懊悔,原本是想着早早起来陪他用早饭的,没成想这么一点小事还是被她搞砸了。
谢延卿不在,她闲在家中午时可做,将昨日他换下的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朝服送去浆洗熏香。把院中散落的海棠花瓣重新洒扫了一遍,像前世那般摆上桌椅,坐在树下看书喝茶。
临近晌午时分,小厨房在这之前已经来人问了几遍何时用膳,言云衿看得入迷都摆手拒绝了。
白竹劝了几句,见她一心扑在书上便没有再多言。
就在此时,院中走来了一位红色衣裙的姑娘,来人身姿曼妙,容貌出众,一举一动间满是风情。
她提着三层高的食盒走了过来,见白竹在,连忙招招手说:“快过来帮我搭把手!沉死老娘了!”
言云衿闻声看过去,看清来人后连忙起身相迎,喜道:“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官服那边盯得严,重月楼的人暂时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和言府的人有来往,即便是昨日闹得满城皆知的言家姑娘大婚,昱鸾也没办法溜出来参加。
又因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趁着盯梢的人放松警惕,她便悄悄地溜了出来。
“我怕你夫君不在一个人独守空房孤单寂寞,特意过来陪你用饭。”昱鸾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轻抬,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说:“都是重月楼近日新研发的,你尝尝。哦,最下两层是刚出炉的果子,你送人也好,自留也罢,看你安排。”
言云衿挑了挑眉:“送人?你是查出什么了吗?”
“那是自然...”昱鸾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水,又说:“就没有我查不出来的事!”
言云衿看向她,“怎么说?”
“你上次叫我查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我大抵已经摸清楚了些。”
昱鸾正色缓缓道:“这人是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徐政的养子。”
“养子?”
“对,不是亲生的。听说是徐政外出时从乱葬岗上捡回来的。”
看着言云衿颇有些惊讶的神情,昱鸾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徐政从前有过一任妻子,是他的青梅竹马,当时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先帝给赐的婚。后来他的这位夫人因为难产母子二人双双离世,徐政此生也没有再续弦。”
“捡回了徐青芜以后便把这孩子放在北镇抚司由着那里的一群大老爷们教养着,据说徐青芜小时候还是个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性子,因此没少被他老子揍。后来兴许是觉得他太皮了便送到了锦衣卫大营里磨砺,没成想这人还是个有天赋的,隆德十五年,一举考中了武状元。”
昱鸾脑海中回想着徐青芜靠在柱子上,肆意喝酒听曲的模样,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几分。
言云衿点点头,笑着说:“那的确是少年英才。”
昱鸾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人虽武艺过人,但从不愿将一生困于皇城中,从前也是一心想着待徐政功成身退后,父子二人寄情山水享乐自由,事情的转机还要从宫里那位谢家姑娘说起。”
言云衿眉头微蹙道:“谢家姑娘?”
“对。”昱鸾手中的团扇敲了敲桌面,说:“咱们这位皇帝当年不受先帝待见,被关在幽宫里自生自灭,幸而偶尔间得了当时做公主伴读的谢家姑娘相救,才保住了性命,而帮谢家姑娘救人的那个人就是徐青芜。”
听她这样说,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有了答案。
初次入宫时她就听人说起,皇帝与谢家姑娘以及锦衣卫的徐青芜自幼相识,情谊非凡,只是一直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昱鸾晃了晃团扇,朝她眨了下眼说:“官职,权力、钱财都不是打动徐青芜的东西,他一个寄情于山水的逍遥客能安安稳稳的留在宫里自然有他的目的,我怀疑他是为了他父亲徐政。麓安惨案中惨遭不幸的并非钟阁老和那些寒门学子,还有徐政。”
“你说的这个我知道些,当年因为书院的学生离奇惨死诏狱,徐政成了天下文人学子辱骂发泄的对象,那场暴动中徐政被打折了双腿,至今无法直立行走。”
言云衿叹了口气,又看向她不解的问:“但你提到谢姑娘,是想暗示我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