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卿到时, 文渊阁正殿两侧坐满了人,一侧是司礼监掌印福安以及三位秉笔太监, 一侧是内阁阁员,内设六张桌案,少监们立在身后伺候着笔墨纸砚, 一眼望去无一不是朝廷命官。
看样子这场议事已经从早到现在持续了很长时间,谢延卿进来时没敢打扰到他们,自顾自的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一些相熟的同僚朝他在的方向看过来, 在彼此默契地沉默中作揖。
此时内阁的票拟还没有整理出来, 场面虽看着一片祥和暗自里两方却是各不相让。
沉默良久后, 兵部侍郎杜维率先打破平静, 开口道:“年前兵部请旨建造几艘军船,陛下也是点头同意的,这都过去了半年了,银子还是没有拨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们等,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内阁次辅曾玉堂嗯了一声,随即看向户部侍郎谢礽所在的方向,问道:“谢侍郎,兵部所言可否属实,为何建造军舰的事迟迟没能落实?”
谢礽从容的站起身道:“回阁老,年初北方雪灾,朝廷拨调了一部分银子过去修路以便通行。而后科举延期留在京城等候参与科考的学生住宿多半也是由朝廷所出。今年虽是太后下令缩减内廷开支,但经此两事,户部一时半会儿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周转。”
这话说得不假,无论是北方雪灾还是科举,短短半年来都浪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内廷一再缩减,起到的效果还是微乎其微。
曾玉堂点点头,说:“按照先前的拨款算起来,国库的确所剩无几。”
此言一出,不知从何方传出来一个微小的声音抱怨道:“国库空虚至此,太后还尚有余力以嫁公主的规格来筹备宝贝侄女的婚礼。”
殿内众人皆是耳目伶俐之人,然而听了这话却也都默契的一语未发,偶尔见几位官员端起茶盏掩饰着眼中的慌乱。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却谁也没敢抬眼看向坐在角落的谢延卿。
场面再次恢复僵持,半晌后福掌印轻笑一声,缓缓道:“今年的确是开支颇多的一年,陛下此番西巡连着随行仪仗都比以往减少了一倍,再过几日岭北王就要带着家中二公子入京,届时晏二公子与乐阳公主殿下婚期一定,天子嫁妹,筹备嫁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谢礽轻轻一笑,气定神闲的说道:“这个福掌印不必担忧,公主此番出嫁不仅仅是陛下的家事,而更是国事,户部一早就将筹备嫁妆的钱准备好,以待来日。”
兵部侍郎杜维闻言眉头微皱,不解道:“依我之见乐阳公主的婚事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下来,既然户部尚有存款,为何不能暂且挪用于我兵部周转?”
谢礽侧首看向他说:“杜侍郎何出此言?”
“钦天监的人一早就回禀了陛下,说夜观天象见代表着乐阳公主与晏小公子的星象有异,今年不宜谈婚论嫁,这事儿你们都不知道吗?”
这下换杜维有些一头雾水,他左右打量了一圈见周围人也都在不解的看着他,像是对他说的话根本不相信。
他有些着急的从椅子上站起身,余光看见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的谢延卿,连忙抬手指向他说:“这事儿谢学士总是知道的吧,当日我们二人都在御前议事,钦天监过来寻陛下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敲定谢学士与言阁老爱女的婚期!”
曾玉堂望向谢延卿,开口问道:“延卿啊,既然当日你也在场,可有听见陛下是何意思吗?”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谢延卿缓缓站起身,拱手道:“回诸位大人,杜侍郎所言...却是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但...当日陛下只是听了钦天监的回禀,并未做出决定。”
这下众人陷入一片为难之中,谢礽立在原地双眼微阖,陷入深思。
此番倘若皇帝不顾钦天监谏言,执意选在今年让乐阳公主出嫁,难免被人猜忌是想尽快拉拢岭北的势力好助自己独揽大权。
但如果公主与晏小公子婚期迟迟拖着不定,朝中的局势只会对太后越来越有利。
如此处心积虑,谢礽没办法不感叹言太后手腕凌厉。
福安心思细腻,他从谢延卿的话里大致揣摩出几分深意,连忙缓和场面道:“既然陛下尚未发话,那一切还是得按照公主出嫁而做准备,若是真到了那一□□廷拿不出预备的嫁妆来,陛下怪罪下来,我们都没法交代。”
福安暗自揣摩着朝中局势,如今虽说言阁老不在朝中,但太后依旧风头正盛即使身处后宫已经能操控前朝之事。身处内廷的这些年,福安比谁都懂得如何站队,站哪一方的队。
他望向面前站着的谢礽,突然想到了一件能将祸水往皇帝和谢礽身上泼的好主意。
福安漫不经心的笑着开口道:“先帝像陛下这个年纪里早就已经有了嫡子,谢家姑娘住在未央宫里已经有半年已久,不出几日也是要拟定封号做一宫之主的,后宫久无新人,届时二十四局也是要大操大办一番。”
众人各怀心思,他们的这位皇帝哪哪都好,自登基以来一贯勤勉,广开言路,从谏如流。唯独这件事上谁也劝说不了,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不好插手皇帝私事。
谢礽知道这一番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尚未来得及开口抬头时看见坐在身侧的刑部侍郎傅沉舟,捏着竹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谢礽微微皱眉,轻咳了一声有意提醒。
这一咳虽叫傅沉舟回过了神,却一不小心将沾满墨汁的竹笔掉落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同样注意到傅沉舟的还有立在一侧的谢延卿,他虽不是喜欢打听闲话的人,但算起来他在翰林院待了两辈子,加在一起倒是听说了不少关于傅沉舟与明颐皇后的流言蜚语。
翰林院人尽皆知,刑部尚书傅司兴之子傅沉舟因为得罪了皇帝,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多年,即使课业一直高于结业水平,却迟迟不授予官职,让他困在宫里多年未能施展抱负。
在谢延卿前世多次关在刑部大牢接受调查时,也听见狱中人议论他对明颐皇后爱慕已久,求而不得。
几乎是在傅沉舟竹笔落下的同一时间,谢延卿侧身过去道:“不小心碰到了傅侍郎的桌角惊扰到您了,是在对不住。”
傅沉舟意识到他是在为自己解围,应道:“无碍。”
这个短暂的小插曲过后,曾玉堂率先点了点头,叹道:“福掌印言之有理,朝中事务办一桩成一桩,没有差东墙补西墙的道理。兵部要是急于用船,可先行借用商船通行,待到今年两京一十三省的赋税收上来,由我做主银子第一个先拨给户部!”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维也没了白的办法,只好点头称是。
内阁火速拟好票,交由司礼监批红盖章,今日的议事总算是看似祥和的结束了。
众位阁员相继离开坐席回到各自的办差大院中去,谢延卿紧随其后准备离开时,福掌印叫住了他。
福掌印小步跟上来,走到谢延卿身边说:“大人新婚燕尔还如此勤勉真是叫人佩服...”
他走在谢延卿身侧二人缓步向前行着,又说:“看今日这局面,没有言阁老撑场子还真是不行!阁老也是,他老人家只要张张口,陛下哪有不请他回来的道理,届时也无需大人您如此操劳了。”
谢延卿轻笑着说:“阁老为朝中事宜操劳了太多年,此番能在家中好好休养身体也是一件好事...今日之事还要多亏了掌印您解围,有您在阁老身在家中也是放心的。”
“哎呦!谢大人呐您这么说不就是折煞奴婢了吗!”福安颇有些难为情的说:“如今您也看见了,今日司礼监四位秉笔来了三位,剩下的那位祝英跟着陛下西巡去了,奴婢在陛下那儿啊早就不着待见了,只盼着趁着自己尚有余力,还能为太后和阁老分分忧!”
依附的意思已经变现再明显不过了,谢延卿只是应付着,并不打算给出回应。
“大家同朝为官,说到底都是为了社稷安康,为百姓分忧。”
“哎,大人您说的是。”
二人行至午门口,福安见他油盐不进,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远处宫道上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内侍。
这内侍跌倒在他们面前,膝行着走向谢延卿,
见状谢延卿连忙将他扶起来,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内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好了谢大人,有人拿着太后娘娘的腰牌进宫通禀,您夫人突发疾病晕倒了,这会儿已经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迷药
夜风习习, 羡云苑内灯火通明,廊下四处都隐隐飘散着苦涩的草药香。
里屋内一位娇艳的女子正合眸躺在床上,身上的里衣被汗水浸透, 她眉头紧锁, 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屋内屋外守着不少人,各个低着头一语不发立在原地焦急地等候着。
室内温度高,昱鸾摘了身上的斗笠, 看着郎中不断翻阅着医书古籍。她刚到不久, 这几日锦衣卫对重月楼的把守虽不如以往严格, 但想不被察觉的自由通行,也是一件难事。
她虽一早得知言云衿病了,却也只能拖到入了夜,易容扮做外出买菜的下人才能如愿来了羡云苑。
谢延卿坐在床边,听郎中诊断的过程中, 握着言云衿的手一刻都不曾松开过。
“事出突然,听这位姑娘说您夫人是毫无征兆的就病倒了, 老朽从医十数载,见过的疑难杂症也不少, 可眼前这情况...哎一时的确难以看出究竟是什么引起的。”
老郎中一手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手握着笔杆,却苦于不知如何下笔连连叹息。
谢延卿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言云衿, 心中一阵痛惜,他抬起头看向白竹。
“今日我走后,她可有去过什么地方, 吃入口什么东西?”
白竹歪着头想了一想说:“今早夫人起身时就有些着凉, 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小厨房特意煮了姜汤给姑娘喝。过了午时奴婢陪着夫人去了宫里...期间并无异常。”
郎中听了这话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又抬头说道:“意识昏沉,问什么答什么,像是困于梦境无法清醒...老朽检查过夫人的口腔,并非因误食东西所致。依老朽之见...倒像是中了迷药之类的东西。”
咚的一声,斗笠落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动,在这安静的屋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下意识的侧首看向身后的昱鸾,白竹最先上前替她捡起了斗笠,说:“昱鸾姑娘可是来的路上走累了,快坐下歇歇脚吧。”
昱鸾像是没听见白竹说得话,径直走向那郎中身边,正色道:“你可看清楚了,并非误食中毒所致,而是中了迷药?”
“老朽已经仔细查看过了,”郎中轻捋胡须,指向白竹道:“这位姑娘也说今日夫人入口之物一切正常。”
昱鸾连忙回头看向白竹,急切地道:“你方才说她下午入宫了,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你仔细想想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奴婢今日陪着夫人去了未央宫,去见了宫里那位谢家姑娘。当时谢姑娘不在,宫里的宫女给夫人奉茶叫她先暂且等一等,可夫人坐了一会儿后说谢姑娘房内的香炉味道太冲了,闻得她头晕胸闷,那盏茶水便一口也没喝。”
白竹皱着眉回忆着今日发生的大小事,除了言云衿起身时喝过一碗姜汤,和午时小厨房送来的饭菜,旁的东西言云衿的确是一口也没沾过。
那些用过的饭菜姜汤都还有剩余,郎中先前也是检查过的并无异常,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出现错漏。
可昱鸾却从白竹的话中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她定了定神问道:“她们言家一贯和谢氏一族不对付,几代人的恩怨纠葛多了去了,她去见谢家姑娘做什么?还有你方才说她去的时候谢姑娘不在,既然主人不在为何白日里屋内还要点那么重的熏香?”
闻言,白竹惊愕地捂住嘴巴颤颤巍巍地说:“昱鸾姑娘,你的意思是我们夫人是闻了谢姑娘的熏香所致吗?”
昱鸾没接话,她心中有某种猜想,但无凭无据尚不能盖棺定论。
郎中盯着医书思索良久后开口道:“若说是熏香所致,道也合情合理,只是什么香如此厉害能叫人在昏睡中尚有意识,问什么答什么,颇为蹊跷......”
尚有意识,问什么答什么......
昱鸾愣在原地,这短短几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将她浑身泼了个冰凉。
一些年少的记忆涌入脑海,空荡荡的府宅、泛着寒光的刀刃、艳丽刺眼的官服、以及跪在地面上苦苦哀求的家中亲友。
她闭上眼,似乎想将这些昏暗的记忆驱散开。
良久后昱鸾缓缓开口道:“我知道有一种东西能使人在昏迷中梦见自己最害怕见到的事,从而摧毁人的心智。”
闻言谢延卿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平静地看向昱鸾,问道:“是什么?”
“摄魂散。”
昱鸾顿了顿,又说:“从前是宫里头用来审问一些要紧的犯人时,才会用到的东西,这种东西平日里就做成熏香的模样,不幸受其熏染,最初的症状就是头晕胸闷,噩梦连连昏睡不醒,问什么答什么。若是长期使用则会摧毁人的心智。就连七尺壮汉也难以应付。”
谢延卿握着言云衿的手一顿,自他回来以后就见言云衿一直处于昏迷中,还流着泪不断轻声喊着身边人的名字。有她的父亲母亲、有弟弟言景韵、有姑母言太后、然而更多是喊着他的名字。
听着她在睡梦中一遍又一遍喊着自己的名字,谢延卿百感交集,若放在平常他只会觉得欣喜,然而此时此刻却是心疼的难以呼吸。
他抬手替她擦干眼角的水渍,轻柔地摸了摸她紧缩的眉眼。暗自在心里念道,
妍妍,你梦见了什么呢?
“真是有伤阴德!这世间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郎中颇有些激愤的抱怨道。
昱鸾目光空洞的望向言云衿,说:“宫闱秘药,的确是有伤阴德,所以当年先帝下令焚毁后,已经好多人都不识得了。”
"既然是隆德年间的东西,想来还是可以找到记录和破解之法的,老朽这儿还真有一本合适的医书,现在就查一查,好对症下药!"
白竹四下打量了一圈,本想问问昱鸾她是怎么知道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又开口道:“难不成是谢姑娘要害我们夫人吗?可是这样也说不通啊,谢姑娘根本不知道我们夫人会来找她,再者说这香一燃她自己也是要受到伤害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