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岁那年便拜在了钟太傅门下,成为太傅最得意的弟子。隆德十五年,薛珩砚同太傅一起在朝中推行丈田令,短短一年改良颇见成效的同时,也惹得朝中众多世家官员不悦。
隆德十六年,在朝中世家官员的多番针对下,薛家因万寿宫坍塌一案获罪,满门处斩。
依大周律腐刑可替代死刑,薛珩砚为保丈田令不被中断,选择忍辱负重留在这世上。
昔日名满京城的世家贵公子,拖着残缺的身体忍受着背后一个又一个不怀好意的白眼和污言秽语,接过钟太傅留下的重担,将丈田令推行至全国大江南北。
同为太傅的学子,论起高义,谢延卿自觉不配同他相提并论。
老狱卒手指敲了敲地面,响声将谢延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当年薛小公子受刑时,我就在现场。”
提起过往,老狱卒满脸写着遗憾与不忍。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了良久后,老狱卒收起地上的铜钱道:“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摇卦摇的准。我见你生得面善,不像是他们口中恶贯满盈之辈,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看看你有没有能脱罪出去的机会?”
谢延卿笑着摇摇头,说:“之前也有人给我算过命。”
“那人怎么说?”
“他说我命生逆纹,年纪轻轻就有牢狱之灾是短命之相,不到二十三岁就要受刑而死。”
闻言,老狱卒磋磨着铜钱的手指停顿了下,抬头看向他道:“你今年贵庚?”
谢延卿笑笑,透过天窗看向外面阴暗的天。
凛冬将至,即将又是崭新的一年。
他叹了口气,道:“马上二十三了。”
牢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几个锦衣卫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过来,老狱卒连忙站起身相迎。
为首的锦衣卫走到谢延卿的牢房前,打量了他几眼道:“谢延卿是吗?”
“我是。”
“来和你说一声,三法司官员请命要清理反臣逆党,这几日赐死的圣旨就要下来了,你自己心里有个准备吧。”
谢延卿拱手道:“有劳诸位。”
诏狱内关押的死囚不在少数,听闻自己被判死刑后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却还从未见过。
锦衣卫看了他手腕的镣铐,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有,”
“什么?”
谢延卿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能问一下,我家夫人言云衿现在如何了吗?”
*
宫门外,白竹搀扶着言云衿站在正候在那儿等待宫中宣见。
她姑母被禁足慈宁宫,她也已经不再如以往那般可以随意出入宫门。
谢延卿将要被处决的消息下来后,她接连往皇宫里递了七八封拜帖,却都如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
言云衿知道皇帝不愿见她,这几天她将为钟太傅修建的祠堂开放,引得京城无数文人学子前来祭拜,更是传承麓安书院精神,招寒门举子入书院读书。
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人不对言家的行为加以赞赏,短短几日还有许多曾受钟太傅恩惠过的达官显贵自掏腰包供奉香火,购买设备以供更多寒门学子前来学子。
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早已经传到朝野上下每一位官员的耳中。
许多位言官递折子大肆赞扬这一行为,也让朝堂上那些急着推到太后,惩治言家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
谋反之罪依律当诛九族,若是为太后定罪连坐惩治言家,那近来这些前来祭拜和读书的官员学子多有不满。
若是不定罪,太后恶贯满盈手上沾染了无数人命,又难以服众。
言云衿编织了一张大网,将皇帝困在两难之地。
皇帝不想见她也在情理之中。
她已经在宫门处站了四个时辰,方才还酸胀的双腿已经变得麻木没了知觉。
白竹见她面色苍白,又顾念这她怀着身孕轻声劝道:“夫人,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言云衿望着仍旧阴暗着的天,叹了口气道:“再等等。”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宫门处走来一位身形瘦弱的宫女。
那宫女从怀中掏出一款牌递给守门的官兵看后,朝她们走过来道:“言姑娘,我家娘娘有请。”
言云衿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现如今她姑母被禁足,满宫里还能被称作娘娘的顾及只有即将行封后大典的明颐皇后谢禾宁。
在那名宫女的指引下,言云和白竹一同来到了坤宁宫门前。
坤宁宫不愧是一朝皇后的住所,这里比起谢禾宁从前住的未央宫不知要大上几倍。
言云衿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宫殿后,见谢禾宁正坐在正位上等着她。
刚一见到谢禾宁,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镇定的言云衿再也绷不住了,连忙着急着踉跄上前行礼。
见她身影摇摇晃晃,谢禾宁站起身走过来叫人搀扶住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宫里人多眼杂,原本是想今晚送信到你们言府,可你竟这样心急一直站在宫门不走,我便只好叫人带你进来了。”
这句话一出,言云衿紧绷的神经便如松了绑般,腿脚一软,险些站不住。
她扶着白竹的手颤抖道:“娘娘,您是知道的我夫君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陛下不能这样对他啊......”
谢禾宁安抚道:“你先冷静一下,陛下自然是知道他是清白的,可无论真相究竟是怎样,他做的那些事证据确凿三法司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大周的律法也不会。”
闻言,言云衿怔在原地,她张了张口试探地问道:“娘娘这样说,是陛下已经打算弃了他了对吗?”
谢禾宁叹了口气,道:“陛下也是没有办法,可他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这世间除却律法更有人情。”
她朝言云衿走过来,轻声安抚道:“陛下的意思是想让谢大人再做一场戏,假死处决后悄悄放他出诏狱,之后你们二人便可以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再无人会打扰到你们。”
“至于太后娘娘,陛下刚登基尚未满三年这个时候闹出母子兵戎相向的消息,对他对朝廷的名声都没有好处。司礼监已经派人传消息至慈宁宫,叫太后娘娘写下诏书认罪放权后搬到宫外寺庙,后半生长伴青灯古佛。”
言云衿怔怔的听着她的话,良久后苦笑道:“假死...隐姓埋名......”
谢禾宁知道她心有不甘,但这本就是双方可退一步才达成的结果,已然是当下最好的结果。
言云衿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道:“皇后娘娘,我知道我姑母屡次三番想要害你,你还能为我这般谋划云衿心里很是感激,日后必定结草衔环以为报。但谢延卿的事,恕我不能接受......”
她站起身看向窗外被乌云遮蔽的太阳,缓缓道:“麓安书院的每一个人,如今都得到了沉冤昭雪受世人敬仰纪念的机会,唯谢延卿一人尚有冤屈未能洗清。我不想百年之后青史上记载他的都是骂名,也不想然他的名字躺在罪人录里遭受后世的辱骂。”
她走到正殿中央,朝谢禾宁行了大礼。
“陛下和娘娘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但这一次,云衿要忤逆圣意了...”
她抬起头,疲惫地笑了笑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亲近的人,若我都不奋力为他的声名一争,不让天下人明白他的用心良苦,那我这个妻子当得实属失职了些。”
她重活一世,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即便没有半分希望,这一次她也要奋不顾身地堵上这一把。
*
夜黑如墨,月黯星稀,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天际,慈宁宫偌大的院子内看不见半个人的身影,静的落针可闻。
言太后合眸跪在佛堂前嘴中念念有词,门外留守的小宫女进来敲了敲门,低声道:“太后娘娘,司礼监的祝秉笔过来了。”
话说完后,见言太后没有理会,小宫女识趣的退了出去。
紧接着门口候着的祝英缓步走了进来,行礼道:“给太后娘娘请安,这么晚了打扰娘娘您实属抱歉,奴婢今日过来是替陛下传口谕。”
言太后面色如常,“皇帝怎么说,要赐死哀家吗?”
祝英摇了摇头,“陛下的意思是叫您写下诏书认罪放权,此后出宫到慧济寺颐养天年。”
言太后猛地睁开眼看向祝英,随即笑了笑厉声道:“好一个认罪放权,好一个颐养天年,皇帝是想将哀家圈禁致死吗?”
祝英神色依旧淡淡的,“太后娘娘,这已经是陛下看在母子情分所想的万全之策。您认了罪,朝中百官也能宽慰些,陛下便可在处置言家全族上手下留情些。”
听他提及言家,言太后陷入了沉默,没有说话。
良久后,她目光看向祝英放在桌案上的空白懿旨,幽幽开口道:“功名利禄全家享,祸事当头一人担。”
“回去和皇帝复命吧,就说哀家咎由自取,今后这天下不会有人再同他相争了......”
祝英见状,没有在多说什么行礼带着人离开了。
人走远后,言太后拿起那为她准备好的空白懿旨,将它放置在蜡烛上看着火焰越燃越大,将纸张一点点吞噬。
明艳的火光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生辰,她父亲在特意在院中燃放的那场烟火。
言蕊婉抬手将手中的纸张扔了出去,佛堂的桌案被它点燃起来,火焰也随之越来越大。
她看着四周燃起来的火光,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一生要强,从不觉得女儿家会比男子差,以一己之力带着言氏坐上四大世家之首的位置。
这些年她为这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家族操碎了心,最终这个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家族也终究是要毁在自己手里。
熊熊烈火逐渐将她的身影吞噬,一生飘荡起伏的命运在脑海中不断划过。
皇城骇人,后宫吃人。
她在这暗无天日的后宫里已经待了太久了,久到记不得自己最初的模样,她早已是疲惫至极。
言蕊婉抬头看向佛堂之上面带慈悲的佛像,抬手将头上的步摇拔了下来,随即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脖颈。
她是先帝的继后,是大周朝名正言顺的太后,她的命运从来不会掌握在别人手里。
咸宁三年十月二十,慈宁宫夜里走了水,大火吞噬了整个宫殿,一朝太后遇难不幸崩逝。
次日,京城内天降大雪接连不分昼夜地下了好几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三法司审案进入了最后的关头,刑部的人带着前司礼监掌印福安从牢狱内被搀扶出来时,他在请求停下来在门口驻足了许久。
福安憔悴的面容看了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又朝慈宁宫的方向看过去,见那边的房檐已经被烧了乌黑。
他双腿尚未得到好的恢复,这会儿外面天气阴冷只觉得锥心刺骨的疼。
他晃动了下被镣铐勒的肿胀的手腕,道:“谢大人处决的日子也是定在明日吗?”
一旁的狱卒不耐烦的点了点头,“明日到了这会儿,你们就要一起去见阎王了。”
福安沉默了半晌,再次开口道:“劳驾,我想见一见你们刑部的傅侍郎。”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福安抬眼看向头顶阴暗着的天,昭昭朗日已经被乌云遮蔽地寻不见位置。
他疲惫地笑了笑道:“我想在临死之前还能有机会再做一件好事。”
京城右门外,登闻鼓被敲击的声音持续响了。一整个上午。
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守在登闻鼓前,看着眼前的景象正陷入一片愁苦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言云衿手持状书跪在雪地里,白竹昱鸾以及书院内的学子们守在她身后轮流上前敲击着登闻鼓,只可惜迟迟没有等到都察院的人前来接见。
他们在外面冻了许久,敲鼓的手都已经麻木僵硬,可言云衿高举诉状跪在那儿竟一动未动。
白竹看了看自家夫人冻红的双手,知道自己到了这会儿怎么劝都没有用,她心疼地抹了把泪水别开眼不忍再看。
郑宣文站在学子队伍中焦急地打量着四周,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快步走了出来掀袍跪在言云衿身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声背诵起状词。
其他学子见状纷纷效仿,跪在门前齐声背诵着,引得四周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
这一招果然奏效,没过一会儿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位给事中走到他们面前愁苦道:“诸位,你们就别喊了!这案子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们又拿不出确切的或是其他新的有说服力的证据,再闹下去我们御史大人就要赶人了!”
众学子没有理会他,接着呼喊着。
这给事中见自己同他们说话没用,转头走到言云衿身边道:“夫人啊,这么冷的天你又是何苦呢,快些回去吧当心冻毁了身子。”
言云衿像是没听进去一般,依旧持着状书跪的笔直。
这给事中见她油盐不进,颇为烦躁地招了招手示意一旁的锦衣卫过来。
“夫人,您既然执意如此那别怪我们无礼赶人了。”
得了令,身后的两名锦衣卫上前欲拖人。
刚一靠近言云衿尚未等身后的人有所动作时,一枚飞镖朝他们射过来,轻划着最前方那名锦衣卫的脸颊笔直的射在了墙壁之中。
那锦衣卫捂着脸朝飞镖射中的方向看,随即慌张的看向身后跪地行礼。
“指挥使!”
众人朝身后看过去,只见徐青芜身穿一袭御赐的飞鱼服,正推着四轮车朝他们走过来。
而坐在四轮车上模样看着有些苍老的那个人,正是徐青芜的父亲前锦衣卫指挥使徐政。
徐青芜缓缓将四轮车推向前,不知是不是有意他始终目视前方没有朝其他地方看。
徐政端坐在四轮车上,整个人威严尚在根本看不出一点身有残疾的样子。
他看向跪地行礼的两名锦衣卫和一旁的给事中道:“去通知你们御史,就说我有冤情要诉。”
给事中同身边的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随即连忙应声后赶回去禀报消息。
没过一会儿,都察院御史崔进从内走了出来。
见徐政坐在不远处,他缓步过来上前拱手道:“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