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这个吧。”
秦羽荞将借书人和书名一一登记好,又将大家还回来的书籍清点一遍,在上回的登记册里划掉。
前方,赵雪娟和孟津津正在给团里没念过小学的蒋英“上课”。
蒋英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一直没念成书,她三年前来文工团的时候只会写自己名字,蒋字还是少了一点的。
这几年下来认的字也多了,一些简单的文章报纸都能看。不过文工团能上课的机会一周就那么点时间,要是遇到排练时间紧张或者出去慰问演出,班务会也得取消,所以有了小小的进步,她已经十分满足了。
“娟姐,我会认。”蒋英握着笔写字,一笔一划稍显笨拙,不过至少没写错。她在家里干活多,手比同龄人粗糙不少,手指上起了些壳,进文工团之前下地干活能拿六个工分,属于是不错了。
“英子,你这字进步不小啊。”秦羽荞忙活完过来一看,蒋英写字速度快了不少,而且更加端正,横是横,竖是竖的,看来私下没少练。
“荞荞姐,你待会儿再给我写几个字儿吧,我拿回去照着写。”蒋英握着笔,
“成。”秦羽荞没念几年书就进文工团了,可字倒是写得不错,在文工团里是拿得出手的,蒋英就爱摹着她的字一笔一划跟着学。
宋丽娥来来回回走了两圈,看着小姑娘小伙子们学习热情高涨,心里不免慰藉。
“宋团。”沈月慧刚从外头回来,跑得满头是汗,在门口喊了报道才归位。
赵雪娟扯了扯秦羽荞的衣服袖子,让她往沈月慧那儿瞧。
人正和宋团去墙边说话。
没多久不知从哪儿就传来了风声,文工团所有人都听说沈月慧要退伍转业了,一时激起千层浪。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觉得可惜,沈月慧跳得可好了,有人觉得挺好的,回家多舒坦啊。
没一会儿,宋丽娥就把秦羽荞单独叫了过去,跟她耳语一番,说了沈月慧在考虑退伍的事。
“你看看能不能劝劝,我觉得月慧就这么退了还是可惜,况且,我看得出来,她自己也不想退,就是转不过弯。”
秦羽荞和沈月慧关系不好不坏,其实于情于理也不该是自己来劝,不过她明白宋团的用意。
二人在练功房外的走廊碰上面,秦羽荞开门见山,“月慧,你真要退伍了?你想好了吗?”
“宋团让你来的?你省省力气吧。再说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要走了,这文工团舞蹈队就没人跟你争了。”沈玉慧瞥她一眼,心里知道秦羽荞不是这种人,不过她这会儿难受着,就愿意让别人也不舒服。
说完,她等着秦羽荞解释她不是这么想的,接着还准备好了下一句自己怎么回她。
秦羽荞刚想开口,突然又把话咽了回去,临了她换了话头,故作得意道,“对呀,你走了我可高兴了,到时候领舞没人跟我争,演出一等奖全是我的。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给你放串鞭炮。”
“你!”
沈月慧听到这几句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真是太可气了!明知道自己最在乎领舞和一等奖,她还这么气人。今天不管是宋团还是教导员,同宿舍的队员都苦口婆心地劝自己。
这个秦羽荞居然说这样的话!
沈月慧一辈子顺风顺水,最近接连丢了领舞和一等奖,气得好几晚睡不着觉,一般人可能缓缓就过来了,可她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多,加上她性子有些高傲,总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厉害一头,因此没有交心的人。
要她对着文工团其他人承认秦羽荞给她的威胁和压力,她打死也不干!太丢人了!
况且她家里之前一直念着她早点退伍回去,对象秦凯也在旁边‘煽风点火’,沈月慧就软了心,一堆事儿憋在心里,最后竟然萌生了不跳舞的想法。
虽说这两天身边的领导朋友不住劝自己,可是架不住左右为难啊。
“这是你自己的事儿,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不过我就说一句,你现在退伍了,以后可别后悔。”秦羽荞看着沈玉慧脸上的复杂神色,心里已经有了数。
“我才不会后悔!”沈月慧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但是面对秦羽荞还在嘴硬。
“行,那你去打退伍报告吧。等几年后回来看看,满墙都是我的奖状,兴许你在家看电视还能看到我上台表演的新闻呢。”
“你!”
秦羽荞真是拿捏住了自己的命门,太知道自怎么气自己了!沈月慧瞪她一眼,当即宣布,“我不退伍了,我退伍了岂不是便宜你了。”
秦羽荞瞄她一眼,偷摸抿嘴一笑,朝那头的宋丽娥喊话,“宋团,沈月慧说她不退了,还要跳。”
宋丽娥从阴影中走出来,十分满意,“那行,明儿继续好好练舞。”
“是!”秦羽荞给宋团敬礼,瞅着班务会都结束了,真是耽误时间,准备小跑离开,“那我先走了。”
“哎!”沈月慧看着秦羽荞飞奔的身影,连叫了几声也没叫住人。
...
秦羽荞因为沈月慧的事儿耽误一阵,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和顾营长约好的时点了。她囫囵吞了个馒头,一路小跑赶到。
“我来迟了。”秦羽荞一阵赶路,到了地方才停下脚步轻快往前拍拍背对自己的男人。
顾天准等了一会儿,回头就看见跑得满面红润的秦羽荞,喘着气,额头渗着汗。
“怎么跑成这样?不着急,你慢慢来就是。”
“对不住啊,我临要走的时候有事儿耽误了。”秦羽荞往人身边一站,两人顺着湖边走。
“我们团沈月慧你知道不?跳舞跳得很好的,她居然想退伍回家。”
看着顾天准迷茫的表情,秦羽荞提醒他,“上回开春汇演跳了支独舞《泉水叮咚》的演员,穿着绿色裙子,想起来没?”
这么一说,顾天准有点印象了,他点点头,“退伍了?”
“刚被我劝住了。其实她也不想退伍,就是没转过弯,说气话。”
秦羽荞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她跳舞跳了这么多年,现在就不跳了多可惜啊。你说是不是?”
“嗯。”顾天准对秦羽荞口中的人倒没太大印象,他看着旁边的人道,“你不跳了才可惜,你就该是在舞台架子上跳舞的。”
“嘿嘿嘿,那是,我要一直跳,跳到七老八十跳不动为止。”秦羽荞说着话,还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整个人笑意盈盈,青春活力。
“我们村里人都说,没想到老秦家还能出个舞蹈演员,瞧着我爸我妈都不像是有这方面天赋的人,我大哥和二姐那双手双脚更舞不起来,就我能跳。他们也支持我跳。”
“你小时候就很能跳了?”顾天准听着秦羽荞说起以前在家的日子,心生好奇,仿佛眼前出现了小姑娘逐渐长大的模样。
“嗯,我小时候就好动得很,半点安静不下来。我妈一开始特头疼,结果县里文艺宣传队还看上我了,让我跟着去学去跳,我那时候干什么都专心不了,就跳舞学得最认真。”
秦羽荞想起自己小时候跳舞的场景,不自觉笑得眼不见牙,梨涡挂在两侧,眼里晶晶亮亮的,格外惹眼。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了供销社,秦羽荞从衣兜里掏出两毛钱买了两根冰棍和十颗水果糖。买好后分了一根冰棍给顾天准,糖他不吃。
舌尖舔了舔冰棍,一阵凉气袭来,浇得热起来的夏日一个清爽,“还是冰棍好吃。”
顾天准吃冰棍,三口一个,等他吃完了,秦羽荞才吃了一小半。
“你怎么吃这么快啊?冰棍就得舔着吃,这样吃得久,相当于五分钱吃了好几根。”
顾天准倒没听过这个说法,“你还挺有心得。”
“那是!以前家里穷,等收麦子的时候捡了麦穗才能换根冰棍吃,我们都舍不得吃呢,就想多吃会儿。可是它化得也快,留不住啊。”
“那我再去给你买一根。”顾天准见她吃根冰棍倒说得楚楚可怜,立马要转身。
“不用了,我吃一根就行了,现在我自己也能挣钱呢。对了,你上回送了我水果罐头,我也有东西送你。”
秦羽荞吃完最后一口冰棍,又从兜里掏出个方格帕子,帕子包裹得严实,四角掀开才看到里头的庐山真面目。
一双袜子。
这是赵雪娟给她出的主意。秦羽荞一直想给人送点什么,但是不知道去供销社买什么好,赵雪娟就让她跟自己一样,织袜子。
自己织的东西多有诚意啊,千金难买。
军区作战队伍经常进行野外拉练,一个月能行军一千多里,特别废脚。一个个脚上全是水泡。赵雪娟给陈立军织的袜子就是攒的碎布,缝了好几层,穿着比普通袜子顶事儿些。
不少有对象的战士都能有这么一双袜子,时不时还拿出来炫耀。
顾天准以前也见过手下战士穿,那说起来都是自己媳妇儿缝的,满是骄傲。
要说他参加拉练什么苦都吃过,再苦再累基本都能扛下来,不过对象送的心意,他还是觉得心里一暖。
“下回拉练我肯定穿上。”顾天准接过新袜子,手指搓了搓布料,只觉得柔软。
秦羽荞见他把袜子装进裤兜里,右手垂在腿侧,苍劲有力的手掌微微曲折,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就是这只手,那天握着自己不撒开。
左右看了看,秦羽荞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伸手往顾天准那边移动,手背轻轻贴上他的手背,肌肤相贴的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往自己的方向一缩,宛如惊弓之鸟,都被吓着了。
没出息!秦羽荞在内心暗骂自己一句,她悄悄看顾天准一眼,这人倒没什么反应。
于是,再次出手!
顾天准意外被秦羽荞碰到了手,这在外面,随时可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人,不宜有亲密举动,于是他往旁边移动几分。
然而没过多久,那光滑柔嫩的触感又来了,不像是无意碰上,因为顾天准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正被人勾住了。
嘶~
这一勾,勾得人心都颤了颤,顾天准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咬着后槽牙,额上有若隐若现的青筋,闭眼平静一瞬,再一睁眼便看向秦羽荞。
顾营长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同对象说话,“这是在外面,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不要做出影响军容风貌的事情。”
自己小拇指正勾上男人小拇指的秦羽荞震惊抬头,“你那晚不是这么说的!”
仔细一听,话里有三分委屈,三分娇意,四分生气。
听见秦羽荞说起那晚,顾天准老脸一红,不过他脸红不显,只自己能感觉到升起的温度,一如那晚喝了崴酒被害,看起来没有半分醉模样,实际不然。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外头拉着秦羽荞的手不放啊,这可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第二天醒来,顾天准忆起此事深觉自己行事不端,做了平日最不屑的行为。顾天准在男女之事上保守,在外头只觉得不管什么关系都应该谨言慎行,不能辱没了一身军装。
本已努力忘却此事,此刻复又被秦羽荞提起,顾天准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算了,我先回去了。”秦羽荞见他这幅模样,心下委屈之情滕然升起,自己难得主动拉他手,这人竟然是这样反应,真是让人又丢面子又丢里子。
顾天准没成想秦羽荞直接奔跑着要离开,一时慌了神,等过了几秒,人已经跑出几米远,两条辫子甩动着,昭示着主人的烦躁心情。
来不及多想,他大步奔跑起来,立马将人赶上,从背后抓住秦羽荞的胳膊这才止住了她的步伐。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天准没哄过姑娘,平日里带兵训兵更没人敢跟他发脾气,因此往日神通广大的顾营长倒是难得结巴起来。
“那天晚上是我喝醉了,所以抓了你的手。”
“是抓了很久!”秦羽荞努着嘴,生气的同时不忘纠正他的用词。
“是。这件事是我不对,都怪吴峰打的假酒...你别生气。”顾天准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用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语气低声哄着秦羽荞。
秦羽荞吸吸鼻子,面无表情地点头,“嗯,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说完便要挣脱顾天准的手离开。
可男人的手如铜墙铁壁般不可撼动,秦羽荞挣了挣无果,只幽怨看他一眼。
顾天准松开秦羽荞的胳膊,转而握上她的手,十指紧扣,亲密无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在外头,影响军容风貌。”秦羽荞乖乖任他牵着手,偷偷弯了嘴角。
“你就当我现在醉了吧。”顾天准释然一笑,去他娘的影响军容风貌,不管了!
*
这头处对象的恩爱非常,那头程前却面上着急,赵海明给他打了电话,说是有信了,这会儿人正往公安局赶。
赵海明三十来岁,从部队退伍后转业进入公安局,成为了一名警察。这次正是他主导抓捕了两名人贩子,还在审讯过程中有了意外收获。
“赵哥,人怎么样?”程前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抖落出一根火柴化燃给他点上。
香烟烟雾散开,露出赵海明的笑容,“这回终于没辜负你的信任啊,十有八.九跟你妹有关。”
“真的?”程前眼里陡然放出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自己惦记这事儿二十多年,终于能有个进展了!
赵海明抽完一根烟,把人带着往里走,沿途用程前那包大前门给其他警察打招呼散烟,还不忘叮嘱两句,“你一会儿就在旁边看着,别出声。本来不能让你进的...”
“赵哥,你放心,我有分寸。兄弟记下这份情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
“不说那些,走。”赵海明知道他追查妹妹下落多年很不容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程前见到审讯室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妻,四十来岁的年纪却是很是苍老,看着仿佛五十多岁的人。男的名叫周二狗,身材瘦小,头发稀疏,说话时一口老黄牙漏风,背佝偻着四处打量,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坐在他旁边的妇人名叫李春花,倒是富态不少,脸上赘肉挤着,狭长眼睛透着一股精明,一说话两颊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