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了两大筐的铜钱,一边走一边抛,抛了半个城,抵达镇远侯府时,将将抛完。
已经得了信儿的镇远侯府朱门紧闭,王玄瑰攥住缰绳,心又开始乱跳起来,但这次他知道自己不是生病了,而是巨大的喜悦迎头砸上,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马上就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他会彻彻底底拥有娉娉,他会融入进镇远侯府,会成为他们一大家子中的一份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摆手,迎亲队伍中顿时走出几个人。
跟在他身边迎亲的工部官员们,那是舌灿如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大门给叫开了。
大门完全打开之际,王玄瑰也下马落地,而后他今日一直绷着的脸变了。
只见门后齐齐跑出一堆孩童们,头上都扎着小揪揪,绑着红绳,大的四五岁,小的摇摇晃晃看上去仅有两三岁模样,手拉着手拦在门口。
在观之他们身后家长,六郎抢了五郎的位置,蹲下去同五郎最小的儿子低语,一看就不怀好意。
其余几位兄长也是抱胸而立,将王玄瑰从头发丝打量到脚,沈婕瑶更是没有去陪沈文戈,反而来了前院,斜靠在门框上,说道:“还请王爷进来。”
王玄瑰看着这些小孩子们,背脊都浮上一层冷汗,怪不得大门这么痛快就敞开了,合着在这等他呢。
不用说,一看就是沈家几兄弟的主意。
他僵在原地,身后蔡奴催促,“阿郎,去啊。”
稚童这种软乎乎的小人,实在让王玄瑰不知该如何做,他抬步上前,刚跨进门槛,几个小孩子就围拢上来,将他整个包围住,小手象征性地拍了拍他。
这是婚礼迎亲的一个流程,女方家要用棍棒击打想来求娶女儿的郎君,表达你休想轻易娶走我家小娘子。
不过多也是拿柳枝等软乎的东西,随便打打,意思意思,哪还能真给打坏了。
是以王玄瑰整个人手脚不知该如何放了,被一圈奶呼呼的娃娃们,用根本没有什么劲儿的小手,左拍拍,右拍拍。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更甚至那被六郎嘱咐过的小童钧白,两手一张,“啪”贴在了王玄瑰腿上,仰着头眨着大眼睛看他,“抱。”
王玄瑰喉咙一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求助于蔡奴,蔡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彩包,孩子们客客气气接下了,人却是没有让的。
蔡奴当即望向迎亲队伍,“你们想想办法啊。”
来迎亲的人表示自己也是空有一身本领无处可施啊,听闻镇远侯文武双全,今年科举更是一举夺魁,七娘其余几位兄姊那也是军中好手。
他们私下里可是准备了颇久,势必不堕王爷面子,谁能想到拦路虎竟然是几个孩童?
你是能和有的话都说不利索的稚童,比诗词,还是比武艺?
实在没着了,王玄瑰只好僵着身子蹲下,将小孩子抱了起来,这一抱可好,其余的孩子们也要抱抱。
他额上冷汗都要下来了,再看沈婕瑶几人,幸灾乐祸站在一旁看他。
眼见着迎亲队伍,直接卡死在门口,终于有人挺身而出了,是工部擅土木缮葺的陈辰,他半蹲下身,解下腰间荷包,在掌心中倒出桂花糖来。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迎亲当日,你荷包里带那么多糖做什么?
陈辰可没功夫跟他们解释,眼见小孩子们眼睛都亮了,他道:“要吃糖吗?你们管王爷叫一声姑父,就能来领一颗糖。”
糖对小孩子的诱惑力,可比他们现在还不知用途的钱高多了。
最先动摇的是三郎家的玥玥,她看看陈辰手里的糖,又看看没有阻拦之意的父亲,当即仰头甜甜唤了王玄瑰一声:“姑父!”
而后迈着小短腿直奔陈辰手里的糖而去,她一开头,其余几家的孩子也纷纷姑父姑父叫个不停,之后悉数围上陈辰了。
只有还被王玄瑰抱着的最小钧白急得不行,他对上王玄瑰的眼叫:“咕咕?”
王玄瑰挑眉,稳稳将他放下,看他摇摇晃晃扒在了陈辰膝盖上,陈辰捞了他一把,喂了他一块最小的桂花糖。
对他道:“王爷快进。”
蔡奴也催促:“阿郎,我们继续走吧?”
他点头,沈婕瑶几人利索让出一条路来,让迎亲队伍进去。
除了门口被孩子们拦了一下,之后每道关卡,他们是势如破竹,那被稚童碾压的心,在这一刻催动着爆发出了全部实力。
“快快,娘子,世子要拦不住了。”
岭远是沈文戈院门前的最后一段防线,屋里的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只听她四嫂喊道:“扇子呢,扇子呢?”
手里就拿着团扇的沈文戈哭笑不得,“在我手里呢四嫂。”
“哦哦,好好。”
紧接着,又有人喊道:“快霞帔坠子歪了正一正。”
沈文戈任由她们捯饬自己,心里一片平和,没有什么要出嫁前的紧张,甚至昨晚她也没有失眠,反而一觉睡到宣王府的鞭炮响。
因为……嫁给王玄瑰,让她丝毫不担忧未来,所以她才能坦然处之。
她的笑颜看在陆慕凝眼中,也是一种安慰,她偷偷红了眼角,被三夫人言晨昕发现,轻轻握着她的手。
沈文戈就这样笑着等来了王玄瑰。
当他出现在院子里的那一刻,“扑通”,她的心快了起来,显然她高估了自己。
这一刻,她微微耳鸣,透过窗棱缝隙看他越走越近,她几乎听不见她的嫂嫂们是如何“为难”他,让他作诗的。
她细细喘着气,被陆慕凝牵起那一刻,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娉娉,走,母亲送你出嫁。”
眼眶里迅速堆积出泪花来,她被母亲的手死死攥住,来到门前。
而后团扇遮面,遮挡住她的视线,因而便没有发现,当门敞开,她出现在王玄瑰面前时,他眼中的惊艳。
嵌着金珠翠玉的团扇,是沈婕瑶特意为她打造的,将她的小脸遮挡了个严严实实,却遮不住其他地方。
她头戴凤冠,满头秀发被凤簪、金簪固定,青色嫁衣绣满金纹,便是连裙摆处都是,可以想象,当她走动间,将会如何的步步生莲。
凤冠霞帔,贵不可言,再配她不过。
他上前,郑重的与陆慕凝等人见礼,而后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一把将她腾空抱起,红唇发出惊呼又很快湮灭在她口中。
她两只手都握着团扇,无法拢住他的脖颈,也觉此时当着众多人的面搂他不雅,只能忍耐着不适。
察觉出她的僵直,他道:“我在。”
她缓缓软了下来,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的震动,说:“我也在。”
他想亲亲她,只能更加地搂紧她,大步朝镇远侯府门外走去。
抵达马前,他先问了句:“冷不冷?”
她今日穿着凤冠霞帔自然不能再披大氅,仅这走出府的片刻功夫,她的手指已经冻红了,但为了婚礼,冷也要忍着。
他却将人抱至马上,而后沾染着他气息的大氅被他披到了沈文戈的身上,她不能看他,便只能带着团扇面向他。
早就洞悉了她的想法,怕她不穿,他低声道:“在大家面前,穿着我的大氅回府……”
话不用说完,只让她自己去想。
团扇后的脸蹭得红了,她想,幸好如今有团扇遮着。
又察觉出他细心的为她系着大氅带子,还伸手拢住她的手,殊不知,他的手比她还凉,发现这一点后,他抻了抻她的袖子,又将她的手藏进大氅中,只露出被团扇遮的脸。
看他这贴心的样子,无论是陆慕凝、沈舒航、沈婕瑶,还是其余的兄长、嫂嫂,擦净眼上泪花,均放了心。
待王玄瑰牵着沈文戈坐的马,带着迎亲队伍掉头而走后,沈婕瑶道:“走吧,我们去宣王府。”
一会儿婚礼要在宣王府上举办,没走两步被迎了进去,她感叹:“这近点还是有好处的。”
几位嫂嫂一同道:“可不是。”
而后六郎问道:“拦车的人都安排好了?”
沈舒航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弟,唐婉伸手捂住六郎的嘴,压低声音道:“谁敢去拦宣王?”
确实如此,那些鸿胪寺的官员们,刚一做出要拦人的姿态,王玄瑰眼风一扫,顿时败下阵来。
刷刷让开中央路来,自己只能憋憋屈屈同旁边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而后齐齐唱着恭贺之词。
王玄瑰牵着缰绳,仰头看骑在马上的沈文戈,不同于往日的乖戾,此时他眉眼温柔,脸上透出来的幸福喜意,是藏也藏不住的。
这让本来害怕的人们,顿时不怕了,一时间追逐着他们接亲队伍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哎?你怎么不走啊?说是等到了宣王府还会再发一次喜钱呢!”
被推的尚滕尘,恍惚回神,嘴上说着抱歉之语,悲戚的眸子落在还披着王玄瑰大氅的沈文戈身上。
他记得她与他成婚那日,也是个冬日,因不喜家中安排自己娶她,所以他步子迈得快又急,也没有绕路,用最短的距离将人迎进府。
她着一身青色喜袍露出姣好的身躯,但那喜袍却非常单薄,而他并没有发现她也会冷这件事。
是以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知她的手有没有被冻红过。
他被人群裹挟跟往前走,走了半个长安城,听身旁的人说,接亲时,王玄瑰选得是另外半城。
而如今,王玄瑰丝毫不顾自己是一双脚在牵马走,执意带她走完了半城,昭告整座长安城,今日他王玄瑰正式迎娶沈家七娘。
身边人群叽叽喳喳叫嚷,“你们快看!”
“啊,这是,天啊。”
他呼出口气,睫毛上结了一层冰晶,望着宣王府上红绸,视线往下一扫,痛苦地闭上了眸。
马儿停下,王玄瑰伸手将沈文戈抱了下来,没穿大氅的他,整个人的怀抱都是寒凉的,可抱与被抱的两个人,均只觉得心头火热。
到了宣王府,终于可以落地,双脚一踩,轻微的脆响声响起,她举着团扇,用余光扫着地面。
目光所及,她站立之处满是牡丹花瓣,有的上面甚至还有水滴,在这寒冷冬日,凝结成冰,看着更加鲜艳。
这是?
王玄瑰说道:“我的王妃,当得鲜花铺路才行。”
是的,从她脚下开始,一直延伸到宣王府青庐拜礼之处,铺上了层层叠叠,特意从南方运来的牡丹花。
仔细嗅着,你还能闻到那淡淡花香。
沈文戈哑然,亦动容。
因要等年末,让兄姊从西北回来,所以他们的婚礼不能在鲜花盛开的七八月举行。
她只跟他提过一嘴,没有花香有些可惜,谁知他竟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他为她脱下大氅,贴心地摆正霞帔,牵起她的手道:“可不兴哭的。”
而后又补了一句,“你若能忍住,晚间让嬷嬷给你买酥山吃。”
沈文戈便憋着泪,被他带着一步一步往里走的时候,还在想,她不爱哭的,极少在人前哭,可每次大哭恸哭之时,都是当着他的面。
“一拜天地赐良缘!”
“二拜高堂知恩结!”
“三,夫妻对拜!”
该如何形容这最后一拜的心情呢?
如漂泊半世终扎根泥土有了家,如逆流而上的鱼儿终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如破茧而出的蝴蝶扑闪翅膀,终觅到自己最爱的蜜。
喜悦与踏实。
紧接着,他们二人被一帮死皮赖脸,非要到喜房看热闹的人,瞧他为她念却扇诗。
“王爷你行不行,我们还想看七娘容颜呢!”
“就是就是。”
“哎,哎?我自己妹妹看看都不行?”
“别推,我们自己走,自己走。”
而后声音渐小,王玄瑰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他的娉娉,自然只能他一人看。
明明是一首却扇诗,偏生让他念的缠绵悱恻,他冰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轻轻压下了团扇,便成功瞧见了扇后的娇颜。
旖旎如花,娇艳欲滴。
被他灼热的视线打量着,让她忍不住低下头去,又被他摸住下巴抬了起来。
他眸色幽深,在她唇瓣上亲吻,“等我。”
还不待她将他今日身姿看个清楚明白,人就已经风一般消失在了房内,似是身后有什么追赶似的。
她瞥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美得呀!
妆没脱!
正是因为太美了,王玄瑰生怕自己忍不住,所以赶紧离开房间,他还要招待前院宾客。
摸着头上颇有分量的凤冠,沈文戈想了半晌,放下手去,没摘。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坐的笔挺,只一双眸子打量着这间屋子,一年中,她陆陆续续添置了许多东西,如今这里不光只有他的,还有她的。
眸子一弯,她真嫁给他了。
门外脚步声响起,她心中一紧,是王玄瑰回来了。
他没让她等太久,沾着一身酒气带起寒风,将红烛烛光吹得摇曳,他端起两杯酒,递给她一杯。
她接过,打趣道:“王爷不是说,婚礼上绝不喝酒吗?”
“嗯……”他眸色一寸寸深下去,里面像是有一个漩涡,欲要带着她一起沉沦,“但今日,开心,所以贪嘴了几杯。”
在她喝完后,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娉娉,陪本王,多饮几杯如何?”
酒是番邦送来的葡萄美酒,入口醇滑,甜滋滋的,十分好喝,他又那般带着点祈求意味的邀她同饮,自是没把持住,跟着他饮了一杯又一杯。
她不知她脸上逐渐攀起红晕,让人很想亲一亲,他也未说,这酒啊,后劲极大,甚至他其实根本没有喝几杯,全都看她在喝。
所以当她突然被他腾空抱起时,惊得手中杯子都落了地,她人尚且还清醒,紧张问道:“做、做什么去?”
他笑:“自然是去先泡个汤池解乏。”
她在他怀中挣扎,“别,我自己走,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
他手不松,回答的肯定:“不会被人瞧见的,本王让他们全去前院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