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眸里映着深深的黑浓,望着沉默的森林。
这儿就像一只匍匐着的巨兽,不仅在他眼前张着“血盆大口”,也在他的心里深处一直盘桓着。
没有人知道,他还深深记得这里。
他不是对小时候毫无记忆的。
他起码还记得有个男人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从这个地方走进一片望不到边的树林。
狼群来了,男人无情地把他抛向狼群,喊着“你们吃他!吃他!”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凌振那时候还很小,大概四五岁。
小孩的记忆几乎都是模糊的,只有那个画面,成为他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眼前的这一把把红色的大大的叉,不知道多少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他半夜惊醒,汗湿一身,眼前仍是这抹触目惊心的红。
凌振没告诉过任何人,他也会怕。
凌家沟这片入口的树像是和其他地方的树都不一样。
颜色是暗红的,漆黑的,像阴暗在流淌。
凌振垂下眼,长睫颤动,覆住他深深颤动的瞳眸。
他深吸一口气,面容平静,侧身握掌成拳。
阳光只照在森林的外面,无法穿过重重茂密的叶片照进树林之间。
这曾是他童年最害怕的时刻,以为一生都不会敢再从这里踏入。
他抬起军靴,脑海、血液都有着镌刻在其中的恐惧在叫嚣。
可他还是紧抿着唇,神色平静地走进了这片阴影里。
头顶,惊起许多树上栖息的飞鸟。
原来如果是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克服。
……
“怎么忽然这么多鸟在叫?”时蔓坐在一棵树底下,啃着馒头,回头看去。
她面前的男人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扶腰坐着,不耐烦道,“你废话怎么多?赶紧吃!有吃的怎么还塞不住你的嘴?!”
“光吃馒头太干了,有水吗?”时蔓啃了两口又问。
“你踏马……”二狗子气得跳脚,“我是来伺候你的?”
“你废了这么大的劲儿把我带走,到时候卖个好价钱才不枉费这么担惊受怕跑一路的,你要是把我饿死了渴死了,不就亏大了?”时蔓有条有理地说。
“你——”二狗子咬牙切齿道,“行!喝!给你喝!”
“我有水壶,不用你的。”时蔓指指自己腰间,让二狗子帮她去打水。
附近就有一个小水塘,两人刚刚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二狗子怕时蔓趁机逃跑,走之前准备给她拴上绳子。
时蔓求情道:“二狗哥,我哪敢跑啊,你一看就知道我是城里姑娘,我要是敢跑,估计还没跑出去就被野兽吃了呢,还是跟着你才安全,我哪敢跑。”
她声音软乎乎的,一声可怜兮兮的“二狗哥”把二狗子喊得找不着北。
他一想,也是,她这娇生惯养的样子,能跑到哪里去?
晾她也不敢跑!
二狗子快去快回,给两人的水壶打满水回来时,果然看到时蔓还乖乖坐在那儿,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馒头。
他松了一口气,对时蔓的警惕也更加放松,把水壶扔过去,嫌弃道:“照你那样的吃法,你就是吃到明天这馒头都吃不完。”
“……”时蔓不计较他的态度,啃了一口馒头,扭头问,“二狗哥,这凌家沟里面真的有很多狼吗?我们会不会被狼吃了啊。”
“狼是很多。”二狗子语气一顿,“不过敢吃你二狗哥的狼?那可还没出生!”
听他这么熟稔的语气,时蔓眼珠子转了转,打探道:“原来大姐说的就是你啊!”
“什么?”
“大姐说,你就住在浦化村,对凌家沟这一带没人比你更熟了,还跟我说了你的传奇故事呢!”时蔓惊讶又崇拜地看着他,“你真的从凌家沟里的一大群狼里面跑出来了?”
二狗子挺起胸脯,颇有些骄傲道:“那可不,你二狗哥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二狗哥,你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啊?”时蔓好奇地睁大眼睛。
“怎么能说‘逃’呢?你二狗哥我,那可是大摇大摆走进来,走出去的。”二狗子炫耀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看,不仅没缺胳膊少腿儿,还捞着这么块好玉。”
时蔓一看那玉,眼睛都亮了,“这玉好像是块古玉。”
她的两声惊叹,引得二狗子连忙问:“看来你们城里姑娘就是懂得多啊,你快跟我说说,这玉是不是很值钱呐?能卖多少啊?我早就想把这玉卖了,又怕别人坑我不懂货,卖便宜了。”
时蔓摸着下巴,思忖道:“那你得先跟我说说,这玉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这玉想要卖出去可讲究了,还得看它的历史。”
“历史?”二狗子摸摸脑袋,被这么有文化的两个字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时蔓观察着他的表情,“二狗哥,你可别跟我撒谎,你得说实话,我才不会把这玉说便宜了。你看要不你先别卖了我,我帮你把玉的事情弄好,让你挣一笔大钱。这不比拐卖人口犯罪强啊?”
“……到时候呢,你就放了我,我和我家人也不会找你麻烦的,你就拿着钱去舒舒服服过你的好日子,怎么样?”时蔓谆谆善诱,笑容乖巧。
二狗子差点就心动了。
但他想来想去,还是正色道:“不行!你先别说那么些有的没的,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还两说呢!”
他阴沉着脸色,心想真是倒了大霉了。
之前那房子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被包围,他那几个临时搭伙的弟兄们都被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把他供出来。
幸好他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想来也找不到他。
“……这玉。”想着想着,他忽然有些感慨,“是从我大哥那儿得来的。”
他闭上眼,有些怀念。
那是他真正的好兄弟,能过命的兄弟,哪是现在这些狐朋狗友能比的。
“当时我进这凌家沟,也是为了找我兄弟。”二狗子忽然有些唏嘘,这些事,他几乎没跟人说过,现在被时蔓问起,这荒郊野岭的,他无聊地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说了起来。
二狗子入这一行,就是他大哥带的。
那时候,他还小,才十二三岁。
他大哥却已经是很厉害的头目了。
可那年运气不好,点儿背,刚拐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小男孩,想着能卖一笔大价钱,就可以金盆洗手,回家陪老婆孩子了。
谁知却在交易的时候却遇上了警察。
二狗子他大哥慌不择路,带着那小男孩一头扎进了凌家沟,好多天都没出来。
第81章 11.29更新
自打二狗子他大哥带着那小男孩扎进凌家沟后,二狗子就一直在外头等。
可他等啊等,等到自己饿得裤腰带都系不上了,也没等到大哥出来。
意识到不对劲儿的二狗子,咬咬牙,狠狠心,也闯进了凌家沟。
凌家沟的森林很茂密,二狗子在里面迷了路。
他走着走着,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却见到了让他闻风丧胆的一幕。
他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庞大狼群,那数目,密密麻麻的,简直快吓尿他。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见到狼群里还有一个小男孩,正光着身子跟在一只狼后面跑。
这太匪夷所思了,二狗子吓得瞪圆了眼,使劲儿揉,反复确认。
再然后,他就赶紧撒丫子跑了。
幸好狼群没注意到他,也可能是注意到他却懒得理他,它们在往相反的方向跑。
二狗子胆儿都快破了,一路踉踉跄跄,根本不注意看路,最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狠狠摔在地上。
他正想破口大骂,可定睛一看,魂都要飞出去。
将他绊倒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他大哥的尸骨。
已经被狼吃得不成样子,只有那几块烂布条,还有一旁散落的那块古玉,让二狗子能认出来。
这曾是他那位威风凛凛,在附近十里八乡称王称霸的大哥。
再厉害的人物,也抵不过狼群的围剿。
二狗子眼眶湿润,也顾不上害怕,刨了个坑把他大哥埋好,这才握着那块古玉失魂落魄离开了凌家沟。
“肯定是我大哥在天之灵保佑我。”二狗子紧紧捏着那块古玉,感慨道,“我进去的时候根本找不着道儿,都蒙圈了,但出来的时候却一下子就出来了,连根狼毛都没碰上!”
二狗子怀念又感激地望着那块古玉,喃喃道:“大哥……我现在也有出息了。看到这女的没?我把她卖了就能发大财了。”
一旁的时蔓清清嗓子,轻声问:“那你这玉还卖不卖?”
二狗子回过神,把玉递给时蔓,“当然卖,你快给我看看,到底能值多少?小心点,别给我磕坏了。”
能发两笔大财当然比发一笔大财要更好。
什么?说这古玉是大哥留给他的,不能卖?
二狗子表示:兄弟情在心里,永远记着呢,和玉没关系。
“这玉是你大哥家祖传的?”时蔓研究一会儿,抬头又问。
“哪能啊,我大哥祖上也在这山沟沟里,哪能传下来这么好的玉。”二狗子反正老底儿都掏了,也不在乎多说两句,他挤眉弄眼的,“当然是从那拐的小男孩身上扒拉下来的。”
“是后来你看到在狼群中间的那个小男孩?”时蔓诧异地张大嘴。
“可不是嘛,我就说那小男孩有点邪乎。”二狗子嘟囔着,催促时蔓,“你能不能赶紧的?”
时蔓握着那块玉,心里想着这趟来的收获出乎意料的大。
不过还有最重要的,“那小孩你们是从哪里拐来的,还记得吗?”
二狗子怀疑地看着时蔓,“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你到底是看玉的还是打听那小孩的?”
时蔓笑了笑,“二狗哥,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要知道那小孩的家庭背景,才能追溯出这玉的历史啊,祖上越是有王公贵族的啊,这玉就越值钱。”
被时蔓这笑容一照,二狗子又什么怨言都没有了,他想了想,如实说道:“估摸着也出不了什么王公贵族,就咱隔壁县城的,你说能金贵到哪里去?是吧?”
“说不准,你们隔壁县?安县?那儿我得翻翻史记,看那里有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时蔓思忖着,回过头问,“对了,那小孩家姓什么啊?”
“我哪知道啊!我大哥去拐的,我就记得那小孩哑巴似的,不会说话,大哥还担心这么俊却卖不了一个好价钱呢。”二狗子不耐烦地挠挠头,催促道,“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把这玉给我。”
到了时蔓手上的东西,尤其是和凌振有关的,怎么有还回去的道理。
时蔓拿着玉的手往回一缩,忽然伸手指道:“诶,二狗哥,你看那是什么?”
梦境里,时蔓曾经因为凌振太难懂,所以特意去了解过狼的习性。
她一直很想知道,凌振总是那个死样子,是不是因为和狼群待久了,所以才与正常人差那么远。
后来时蔓越了解,才发现凌振身上真是有很多像狼的地方。
他的适应能力很强,性格里有着勇往直前的坚定魄力。
一到晚上的精力总是很充沛,嗅觉、听觉和视觉都非常灵敏。
身体素质也十分强健有力,拥有决策的智慧,适应能力也很强。
就连那双眸子,也如狼的眸子一般,格外具有敏锐感与震慑力。
时蔓常扶着腰,怪他的耐力也那么惊人。
可遗憾的是,她即便弄懂了狼的习性,却还是无法和凌振好好相处。
她能理解他改不了的那些习惯和本性,但她依旧受不了他。
所以梦境里和他离婚是必然的,即便她也努力过,但没用。
只是没想到那些没用的付出到了凌家沟后,却派上了用场。
刚刚时蔓在二狗子去打水的时候,就已经偷偷布置了一番,赶在二狗子回来之前再乖乖坐好,不让他发现她动了手脚。
现在,故事听完,她就不好意思要开始过河拆桥了。
时蔓握紧那块玉,脸色一变,另一只手指着不远处。
她询问二狗子那是什么的地方,赫然是一堆凌乱的狼爪脚印,完全看不出来是人为弄出来的。
二狗子顺着时蔓的手指一看,瞬间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狼、狼的脚印?!”
时蔓故意道:“二狗哥你别怕。说不定只是以前留下的,这儿哪有狼的影子啊。”
“嘘!”二狗子郑重地竖起手指,“你小声点!别把狼引来了!它们精着呢!”
自从十二三岁见过那么恐怖的狼群,早已经在二狗子心里留下重重阴影。
他别说见到狼,就是看到狼的脚印都直打摆子。
时蔓不以为意,“二狗哥你这胆子也太小了,还拐卖人口呢,连狼都怕。”
“我怕?谁说我怕了!”二狗子的音量加大几分,“我这只是惜命!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拐卖人口又不会死!”
二狗子抖着颤音,观察着那个脚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完了,这脚印好像是刚留下没多久的,狼群就在我们附近!”
时蔓微皱眉,“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这城里姑娘什么都不懂。你都没见过狼吧。”二狗子拍着大腿哭丧着脸,“完了,那狼群现在不知道躲哪儿盯着我们,死定了死定了。我这命怎么这么惨啊,都没深入凌家沟,怎么就遇上狼群了?看这些脚印还都是凶悍的大野狼!”
二狗子眉毛眼睛全耷拉着,欲哭无泪。
他好像回想起了当年的狼群,离他那么近,他能看到每一只狼身上的狼毛,清晰、根根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