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笑,哑声道:“我懂了。我去夜市查访。”说完直接出了疏议司。
齐鸣囫囵吞枣地把面嗦干净,陈理和黎照熙也放下碗筷,三人对了眼色,一起追出去了。
“喂!你倒是等等兄弟们!”
沈静头也不回,嘴里不停嘀咕着,齐鸣凑上去才听清,他反复念着一句话:
“干死他娘的拐子!”
*
梁柏刚进宫,就被狄仁杰截住了。
梁柏见其神色不妙,也不寒暄,直接问:“狄公,何事?”
狄仁杰摇摇头,“又有官员死了,这次是走水。黑蝠团的事,我们已禀奏天后,谨慎起见,天后刚刚命我们前去调查,点几个人,这就走吧。”
梁柏:“好。”
路上,狄仁杰言语晦涩,“死者是万年县县令崔友沃。”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东边归万年县管辖,西边归长安县管辖,故而,这万年县虽只是县官,但因管辖的是天子脚下最重要的区域,官居五品。
梁柏道:“清河崔氏,靠祖荫上位,在万年县任职十几年,政绩平平,未有大错,只是,据说好女色?”
家中美妾婢女如云,外面还养着女人。
后宅争风吃醋,鸡犬不宁。
生平最值得吹嘘的,无非是夜御多女。
如此品行,气得清河崔氏老家多次扬言要将其从族谱中除名。
狄仁杰苦笑,“可别是□□,再是黑蝠团所为?”
黑蝠团收钱办事,很难能排除不是这团伙干的。
二人心情郁郁地抵达案发现场。
刚下马,就听见有人喊:“崔夫人,狄公来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万事有狄公作主呢!崔县令要是被杀的,还等着您给他伸冤呢,赶紧放下匕首。”
梁柏抬眼一看,就见一个胖妇人坐在石阶上,几个万年县官员在旁边苦劝。
狄仁杰眉头一皱,立刻上前。
崔夫人认得他,相谈几句,终于放下匕首。
狄仁杰与崔友沃是旧相识,道:“嫂子暂且回家等消息,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崔夫人瞥狄仁杰一眼,“行,我信你。”
这边送走人,狄仁杰迈步而入。
院子不小,三进院,外围有花墙,种上一水的蔷薇,颇有意趣。
梁柏和狄仁杰一点一点往里勘查。
房门前后全是黑灰。
再往里屋,三个人倒在地上。
房间的炭灰格外多。
死者衣不蔽体,两名女子靠在里头,男子倒在门口。
一男两女,白日宣淫?
梁柏问:“如何。”
狄仁杰道:“死者有求生行为,说明走水时还活着。暂时看不出中毒迹象。口鼻咽喉有黑灰粘痰,是吸入大量浓烟。”
梁柏指了指旁边的女尸,“她们呢?”
狄仁杰点头,“一样。”
由于都光秃秃的,可以清晰看见尸表油腻,以及有轻微程度的红斑、水疱。
尤其离着火点较近的崔友沃,手脚均有假裂创。
女人想砸窗、男人想开门……
可外头都无人回应。
难以想象他们死前多绝望。
梁柏问:“下人去哪儿了?”
这时梁怀仁从外头匆匆进来,“下人们都溜出去玩了。咳,此处是崔友沃蓄养的外室,据仆人说,他们每次都会玩很久,这种事不喜欢人伺候,所以下人们都趁机出去逛街,一般两个时辰后才回来。”
“今日也是?”
“次次如此。今日仆人们回来时,发现门窗紧闭,还调侃今日主子是不是大战三百回合,如此之久,直到发现屋内有黑烟溢出,才觉不对劲。”
“此前可有发现屋内异常?”
“仆人这个时候都躲得远远的,不过他们说房门和往常一样锁得极紧,撞了好久才撞开。”
梁柏又问狄仁杰:“奇怪,大白日的为何会走水?”
狄仁杰看看四周,最后确认着火点就在床上。
梁怀仁也从房中木柜搜出不少红蜡烛。
“咳。”
梁怀仁咳了声,和狄仁杰对了个眼色。
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大将军还是纯洁的大将军。
“玩蜡烛?!”梁予信一蹦一跳进来,歪着脑袋问,“仆人说,崔县令是在床上玩蜡烛才走水的。这么大个人,为什么要玩蜡烛?”
梁柏仍未反应过来。
梁予信对上梁怀仁一脸的讳莫如深,也是懵懵的。
狄仁杰这边又响起一阵掩饰的咳嗽,“咳,人各有志,蜡烛……蜡烛自有乐趣在其中……尸身还须检验,将军你看……”
梁柏手一挥,“带回奉承卫。”
尸体终于被抬走。
几人开始勘察屋内。
屋子的墙壁是加厚的。
门窗都是从里锁住,锁得极紧,密封性强,隔音效果好。
想来是崔友沃平日玩得大,花样多,不想被外面人听见。
梁柏问:“崔夫人何时来的?”
梁怀仁:“刚到不久。”
“她知道此处?”
“知道,听仆人说,崔夫人一年总要来闹几回。这里不仅蓄养外室,崔友沃经常招歌姬来此处。”
可以说是花天酒地大本营了。
难为崔夫人当家主母,还要经常拉下脸跟泼妇骂街似的来闹。
梁柏问:“既然崔夫人知道丈夫秉性,为何怀疑不是走水?”
狄仁杰咳了声,道:“崔友沃今年四十有三,家中娇妾美眷,纵横欢场多年,不该这么不小心。”
梁柏:“马前失蹄很常见。”
狄仁杰:“再有,崔家嫡长子刚中会试,正准备参加殿试,听说文采不错,他日高中,借着崔家余荫,前途可期。故而崔夫人宁愿丈夫死于谋杀,也不希望是死和外室寻欢的意外。”
传出去,有损崔公子未来官途。
这分析合情合理。
门锁有被强行撞断的痕迹,和仆人从外进入救火的证词相符。
不过只有房门附近一片混乱的脚印,里面地板没有活动痕迹。
仆人应该是看见主人死状,吓得四散,未有人再深入房间。
但玩得再起劲,火势大了,也该有所察觉。
三个人有手有脚,怎么会等到吸入致命量的浓烟才逃?
但也有可能及早发现,怪自己门窗锁得太紧,紧张仓促之下,弄巧成拙?
想起之前弘文馆猝死案,狄仁杰道:“有人给他们下毒?”银针验不出来的那种。
导致行动迟缓。
“有这个可能。先存疑吧。”
梁柏说罢,出了房门,跃上房顶,在房顶站了会儿才下来。
狄仁杰:“发现什么?”
梁柏:“房顶瓦片有被掀开的痕迹。”
梁怀仁:“崔夫人瞎猫碰着死耗子了——还真是谋杀案!”
所有问题一下就得到解释。
凶手提前下药令三人失去逃生能力,再通过屋顶的漏洞引燃火势,从而制造意外的假象。
狄仁杰摇头叹气,“不幸言中。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又是黑蝠团的手笔。
梁柏的脸色也不好看。
梁予信忽然道:“这叫墨菲定理!”
诸人:?
梁予信解释:“久推官的家乡有名叫墨菲的智者,他说,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梁柏挑眉,“这是她说的?”
梁予信傻笑,“是将军夫人说的。她还说,面对注定发生的不幸,就笑着面对吧!”
梁柏:……
好像挺有道理。
狄仁杰捋须,思索片刻,收起郁郁的神情,由衷道:“久推官也是智者。”
梁柏露出“呵,我的夫人当然聪明”的自豪表情。
狄仁杰:“崔友沃不过平庸之辈,黑蝠团为什么要杀他。”
梁柏:“也许有人雇佣他们。狄公与崔友沃相识多年,可知他得罪过什么人?”
万年县权贵多,崔友沃断案审案,再圆滑,得罪人也是难免的。
念及此处,梁柏心里愈发敬佩妻子。
狄仁杰用一言难尽的表情道:“他甚少过问公务,差事大都由手下人办。就比如回思学堂的学子失踪案,丢了四个孩子,听说近日又丢了一个,此案是他主理,断断续续查了一年,毫无进展。若说得罪谁,那多是得罪了苦主。”
但苦主不可能是主谋。
有买通黑蝠团的本事,怎么会连自家孩子都寻不着。
连狄仁杰也一时想不出他会得罪谁,摇摇头,“他只好女色。”
梁柏:“也许就与女人有关?”
崔家后宅混乱,若真是一起桃色案件,狄仁杰想想就头大……
狄仁杰道:“待我检验了尸首,再去见崔夫人罢……”
想到崔夫人那脾气,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梁柏拱手,“有劳狄公。”看了看渐黑的天色,“在下今晚还要陪泰山大人,先走一步?”
狄仁杰露出和蔼神色,挥挥手,“去吧,此处有我。”
梁柏点头,道:“予信,你这两日跟着狄公查案。”
梁予信不爱在宫里巡逻,就喜欢玩儿,乐坏了,高声应诺。
*
疏议司灯火通明,气氛热烈。
桌案上的卷宗如一团乱麻,这是今晚要通宵达旦的节奏啊。
顾枫夸张地把欧阳意往外推,“你别瞅了,赶紧回家!”
韩成则亦开口,“整理卷宗的活儿他们也能干,你啊,快回去陪二老,明天再来!这里我今晚亲自盯着,你放心去。”
疏议司有韩成则一名郎中,六名推官,还有数位文吏。
话音刚落,文吏们也纷纷劝人。
“是啊,天都要黑了。”
“久推官你先回去吧”
“替我们向二老问安啊。”
盛情难却,欧阳意只好笑笑,朝大伙道别,“明日我早些来上衙,辛苦诸位了。”
疏议司外,梁柏已在等她。
和上午匆匆从奉宸卫出来时的风尘仆仆不同,他坐在马上,一身银丝绣边的月牙白袍,银冠束发,衣衫纤尘不染。
从街对面,轻轻驱策,由远及近过来,风一吹,衣摆云纹如云荡,一动一动,涟漪般散开。
即使在马上,也彰显身影颀长高昂。
龙章凤姿,气势沉如山岳高高疏朗,又如云水碧波般矜贵优雅,眉眸如剑锋寒星。
英俊又酷冷。
直到与欧阳意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才散发柔光。
欧阳意怀疑他是不是听到欧阳澄对他是武人的抱怨,故而特地拾掇得这么干净温雅。
“夫君久等。”
“我也是刚刚到。听顾枫说,你不敢骑马。”
欧阳意眼皮一翻,“胡说,我是不想。”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是不想还是不敢。
还挺爱面子。
梁柏心想着,嘴角微微勾起。
“无妨。”
梁柏直接在马上伸手,欧阳意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放到马上,他的身前。
“我和你一起。”他说。
欧阳意稍稍有些惊讶这个上马姿势,刚刚反应过来,她的腰又被揽住。
“我们行慢点。”
欧阳意:“……嗯。”
成婚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同骑。
能感受到这匹马很健壮,比顾枫那头瘦马强多了。马鞍也舒服。
它额头的铁质护具,刻着繁复精良花纹,两旁各悬挂一串红缨球,走起来,一晃一晃,威武极了、漂亮极了。
不愧是奉宸卫的马!
梁柏:“它叫旋风,你放心,它很听话的。”
欧阳意:“哦。”都叫“旋风”了,一定跑很快吧。
旋风平时风驰电掣,这会儿小步嘚嘚就更稳当了。
梁柏将自己的披风拢到欧阳意身前,挡住风。
接着胸膛贴住她后背,欧阳意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糟糕,脸红了。
梁柏欣赏了一会儿妻子的害羞,方道:“听说回思学堂这次失踪的孩子是晏德达的外孙。”
欧阳意道:“夫君消息灵通。”
恭维十分敷衍,梁柏仍感满意,“你们打算怎么办?”
说起这个,欧阳意就叹气,“万年县那帮人不干人事,给我们的档案都是乱的,还在整理呢。”
梁柏问:“交割清楚了?”
欧阳意点头,“谅他们不敢有保留。”
梁柏:“那便好。原负责此案的万年县县令崔友沃死于非命,你们要再晚一些,恐怕事情会更混乱。”
欧阳意“咦”了一声,“跟失踪学子有关?”
梁柏摇头,“另有隐情。”
欧阳意想起丈夫还是阎罗时,曾与他探讨过几起离奇的朝臣连环猝死案件。
难不成崔友沃和朝臣猝死案有关?
梁柏只用“另有隐情”四个字带过,想来他不愿多谈。
见她有片刻失落,梁柏又忽然道:“狄公让我带话,说多谢你给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