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笑道:“这个好消息,当速报大将军。”
梁予信一拍脑袋,忽然道:“对啊!大将军和师兄出去这么久未归,学堂六子一个也没抓回来。”该不会出什么变故!
“你去看看。”狄仁杰喝了口热茶,舒服地眯起眼,“这里有我。”
“好嘞!”
*
疏议司。
梁予信赶到,“崔县令被杀案破了!”
梁柏点点头,还来不及说话,梁怀仁率众来了。
梁柏神色一凝,问:“查到什么,快说!”
梁怀仁:“御史中丞傅俊与江泓是同年进士,相识多年,两家走得很近。傅俊知晓其子傅毅恭会欺负江承典,严厉训斥其子,傅毅恭也跪地认错,并指天发誓再不碰江承典。”
“确定?”
“傅毅恭是傅俊的庶出次子,傅俊坦诚,他早知道他那熊儿子不是省油的灯,天生顽劣、脾性躁戾,他已经管不了,也不想管了,料到他迟早出事,说出了事,反正就当没生过他。只是说江承典不能再碰。”
“何意?”
“因为江泓是五品高官。”
“识相。”
“傅俊事后找儿子又谈了一次,这点利害关系,傅毅恭晓得,后面还去找江承典当面道歉。”
梁予信忽然接道:“所以江承典与学堂六子握手言和了?”
此言一出,梁柏双眸陡放厉光。
这一瞬,他回想到在江家时乱七八糟的联想。
心中某些隐约不好的猜测,正好与傅俊所言重合。
梁柏心脏“砰砰”狂跳,不待他再开口,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逼近。
一名奉宸卫进来禀道:“打听到了!疏议司全体都去了北郊马场!久推官推测,学堂六子把人藏在马场!”
“马场?”
梁怀仁琢磨了下,“马场归兵部司曹苏奎管辖!”
梁予信信手拿起桌案上的案件分析,轻声念着:“江承典的证词中说,其子苏止外号东木青龙……”
笔迹略草,转折很快,墨迹显得稍单薄、稍柔弱,但到中心处笔锋忽然强劲、势如破竹,可谓柔中带刚,透着字体主人的坚韧个性。
以前梁予信为夫妻二人送信,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笔触,久违而熟悉,梁予信心喜,傻傻地道:“夫人的字,真好看。”
可梁柏却在听见提及妻子后,心神俱震。
梁怀仁问:“将军,可是想到什么?”
联想到在江家的见闻,梁柏咬牙,“江承典,那小崽子骗了我们,所有人!”
梁怀仁难以置信,“什么?”
江家小子好像还不到十岁,一个屁孩儿,哪来的肥胆?
梁予信也不明白,“那江承典为什么这么做?”图什么?
“假设这是江承典设的局……”
“意意,他的目标是意意……”
在江承典心里,所有擅闯他领地的东西都该死,无论是狗,还是人。
看似寡言的孩子,内心如此可怕阴暗。
有人就是天生坏种,与年龄、阅历无关。
偏生他一副嬴弱的样子,叫人防不胜防!
“怀仁、予信!!”
一声怒喝,梁柏目眦尽裂。
“带上人,立即随我去马场!”
第51章 人之初(20)
马场, 后山。
宴会厅打开,一个粗汉醉醺醺地出来。
步伐不稳,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走到角落,解腰带——解手?
沈静暴起,大喝一声, “去你娘的!”
打手:……?
眨眼功夫,沈静将人拿下,之后宴会厅大门洞开, 涌出几个膀大腰圆的粗汉。
正好, 一窝端了。
激烈打斗并未持续太久。
打手悉数被拿下, 有点意外的是学堂六子也在,试图跳后窗逃跑。
陈理和黎照熙正好守后路, 六个少年武艺不精又怕疼,才一接触便投降了。
同时被拿下的还有任微,加上打手,十一人, 全捆成一串蹲墙角, 由衙差们看管。
现场一片狼藉, 沈静拍拍身上的衣服, 过来道:“他们就雇佣了四名打手,再无外援。”
韩成则点点头, 对身后道:“安全了。”
顾枫带欧阳意从隐蔽处出来。
“晏斯找到了!”
陈理急匆匆从宴会厅里抱着一个孩子出来。
消瘦许多,但五官未变,真是失踪了三日的晏斯!
昏迷不醒, 叫了好多遍没反应, 脸上手上全是伤, 有钝器有利器造成,也有摔伤打伤,血痕和淤青混在一起,大大小小,伤痕累累。
孩子看着奄奄一息,着实叫人担心。
欧阳意为他检查后说:“都是皮外伤,大部分已经结痂,只是太虚弱,饿晕过去,等醒了先喂点米粥。”
所有人听罢都松口气,头顶乌云散了大半。
“没事就好!”韩成则难得兴奋,“还好咱们动作够快,也是这孩子命大!”
顾枫问:“尔令斌和秦望他们呢?”
黎照熙指着不远一处,“我们在院子外发现了疑似人血,我会带人再详探。”
韩成则神色肃然,“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们都带回家。”
黎照熙:“诺!”
见到晏斯,大伙儿心里都有预料,被绑了几天呢就被折腾成这样,那前面的孩子被绑好几个月,基本是凶多吉少。
想起这个,欧阳意心情无比沉重。
顾枫也在一旁也说不出话。
干他们这行就是这样,见的多是死别,是阴阳两隔,含冤而死,无法换回的生命和遗憾,即使最后破了案,抓着凶手,受害者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破镜不能重圆,沧海已成桑田。
拼尽全力破案,也是为弥合一点受害者家人的意难平。
“趁着他们家人还没找来,我亲自去问话。”
韩成则说罢便朝人朝凶嫌而去,他说的“问话”,不排除特殊令人开口的手段。
这些小畜生,根本不需要将他们当作人。
齐鸣在宴会厅门口接欧阳意,道:“江承典在里面,除他外,另有一个男孩。”
“还有一个?”
“看样子也是刚被掠来不久。”
顾枫皱眉,“这些小畜生是不是学堂放假了,闲得慌,掳着人玩儿。”
“叫什么名字?”
“估计吓坏了,不敢说话。”
顾枫嘀咕:“哪家走失的小少爷,入了狼窝,家人可能都没报案呢。”
齐鸣:“咱带回疏议司,慢慢问。”
欧阳意又问:“也是回思学堂的孩子吗?”
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沈静呼救声,“久推官,快来看看!”
三人来不及思考,忙往宴会厅里去。
“欧阳、欧阳姨姨……”江承典满头冒汗,小脸煞白,蜷缩在沈静怀中,浑身颤抖着连个完整句子都说不清楚。
“我在,没事了,乖,让我来看看。”
窗都被打开,视线堂亮,欧阳意柔声安慰,半蹲下的瞬间,看见角落的人影。
一个瘦弱少年。
约莫十六七岁,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衣裳破旧但不算太脏污,脚上开裂的马靴,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唇色干裂,脸色黄中泛青,两眼无神。
只饶是如此,仍依稀可见眉目清秀。
看见欧阳意,少年动了动,往更角落躲,在角落里微微抬头偷瞧她。
齐鸣努努嘴,“就是他。”
欧阳意无暇深究。心里对江泓固然不喜,但两家是世交,孩子从小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尽力救治。
沈静眉头紧锁,跟着难受,“怎么会伤成这样。”
晏斯被抓来三天了也没受这么重的伤,江承典才一天……
欧阳意忙着为江承典检查伤势。
江承典脸上、手臂均有擦伤,已经凝血,说明开始愈合,是小事。
主要的伤是在右小腿,整个小腿全是血,裤子都染红了,伤口都看不清。
沈静不敢乱动,只能让孩子靠在他怀中。
江承典倒也与沈静亲近,乖乖让好几天没洗澡的糙汉子搂着。
大概是血腥味盖住了汗臭?
检查过程也不难,剪开裤管,冲洗后,伤口露出来,一截尖锐的树枝深深扎进皮肉,头部陷在里面,尾部也断在里头。
欧阳意以棉布条对腿部加压止血,“肌肉撕裂、动脉血管损伤、静脉血管断裂……啧……”
出血暂时止住,江承典颤颤开了口,“我、我逃跑时,绊倒,掉坑里了……”
江家祖传爱面子,后面的话江承典不好意思说,大伙也猜到了,掉坑里后小腿被树枝贯穿,想拨出来,结果弄巧成拙,残枝全断在里头了。
欧阳意模拟了几个角度,都不能将树枝拔出。
她叹口气,“得尽快开刀,否则异物留在体内会加重感染风险。”
江承典仰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欧阳意轻声解释,“刀砭之术,就是在受伤部位切开一个小口子,将残余树枝彻底清理出来。”
听到要在他身上动刀,江承典发起愣。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旁边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
许是太久未进水,声音嘶哑得厉害。
帮了倒忙,满脸是请求原谅的卑微。
江承典回神,朝他苦笑,“兄台与我有过命之情,怪你,我良心是被狗吃了么。”
他笑了,笑容都那么脆弱。
多么好看,令人联想到身处黑暗中,忽有明月拨开重重云雾,皎洁的月光洒进心头,豁然开朗。
而白月光本身却那么虚弱,仿若易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生出拼尽全力也要保护他的欲望。
即使遥不可及。
少年笑不出来,失神地看着江承典苍白的脸,双眼闪着泪花。
齐鸣一旁安慰,“树枝那么细,本来就很难拨出,不能怪你。”
素昧平生,危难之际,相互关照和依靠,沈静尚未知少年姓名,心中已经对他有七分喜欢,话也多起来,“别难过,久推官医术高超,一会儿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再难的伤口也能天衣无缝地给缝起来,再把你们俩啊,完完整整地送回家去。”
少年引颈看见地上打开的急救包,颇感好奇。
顾枫在欧阳意耳边问道:“好搞定吗?”
欧阳意小声说:“七八成。要看异物的位置,别残留到动脉里就成。”
顾枫:“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齐鸣一听,面露喜色张嘴便道:“孩子别怕,绝对没问题!我们有十足把握!”
欧阳意:……
江承典和少年一开始都心里发虚,但见齐鸣都说了有十足把握,沈静也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对欧阳意也很快表示信赖。
欧阳意冲顾枫皱皱鼻子,收敛心神,开始术前准备。
为手术方便,她挽起袖子,露出洁白无瑕的手臂。
美人如玉,惊鸿一瞥,如到云端。
少年的呼吸一窒,双眸微垂。
这与上回给沈静做的腹腔手术比起来就是小儿科。
欧阳意还是很认真对待,以清水洗手,戴上新手套,再洗手,之后让顾枫取出手术刀,一手按着伤口确定树枝刺入角度,同时隔着皮肉判断动脉位置。
冲洗、下刀。
顾枫以双钩拉开伤口,欧阳意再用镊子将木枝夹出,接下来冲洗、缝合。
她技巧纯属,即使江承典在中途因为疼得不禁轻微抽动,也不影响半分手术刀准头。
从手术开始,少年都拧眉,目色紧张,直到欧阳意收起缝合线,他才稍稍展颜。
少年问:“他、他以后没事了吧?”
这种高注意力的活儿每次都让欧阳意满头冒汗,她抬袖擦了擦,准备脱掉手套前,还要以清水先冲洗,但冲洗一半发现水没了,索性先戴着吧。
手套现在是她最大的宝贝。试验一趟下来,柔韧性、延展性、密封性,完全能满足外科需要,可得好好爱护才行。
夫君送的礼物非常绝,绝绝子!
欧阳意点点头,心情颇佳,“记着,伤口不能碰水。半个月后我会给你拆线,到时你就能活蹦乱跳了。你们这些孩子啊,还在长身体,会好得很快的……”
“多谢欧阳姨姨的救命之恩。”
江承典垂眸,耳根发红,“爹爹心里有别的女人,我以前会不高兴,但现在……如果您成为我的姨娘……”
欲言又止,态度比以前亲近许多,能让小少年打开心扉可不容易。
这场合不适宜说这些,欧阳意也不爱听,只是柔和地看向江承典。
江承典说完,一直发愣,似是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原来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
年少丧母,父亲忙于事业,陪伴不多,祖母再慈爱,仆人再细心,也不可能比得上亲生父母。
可父子关系一直很僵,少年的心事和秘密越来越多,无处安放。
江承典触及欧阳意温柔的视线,又猛地低头。
“人在死里逃生的瞬间,总会想起至亲至爱的人。你一定是想你母亲了。”欧阳意笑笑,“别说这些傻话了,好好养伤,你父亲的事,别去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