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不明——诀别词【完结】
时间:2023-02-04 17:42:59

 
 
第41章 
  去找梁珍的路上,陈青手脚冰凉,不安的情绪起起伏伏。
  梁珍为什么一点也不吃惊?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从来没有找她说过什么?
  她会不会觉得陈青是个很坏很坏的孩子,害了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她会不会后悔把陈青带回家?
  陈青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画面,她仿佛一个幽灵,漂浮在高维世界的上空,无知觉地看着时间流逝,人影交错,能量变换。
  陈青看见自己第一次见方渐青的画面,梁珍指着方渐青对她说“这是哥哥”,而方渐青皱眉看着她,像在说“你是谁”;看见方渐青和弄哭她的人打架,牵着她的手回家,梁珍一脸心疼地帮她擦眼泪;看到方渐青抱她吻她,笑着说“陈青,回家了”,而梁珍一脸高兴地等他们回来。
  最后,画面坍圮成躺在病床上的毫无血色的方渐青,以及站在病房外的梁珍——她佝偻着背,浑身颤抖,啜泣不断,可没多久又面色如常地出现在陈青面前,看不出一点哭泣的影子,只是温柔地对陈青说贴心话。
  她说:小青,不要担心。
  可最担心的人分明是梁珍……
  埋藏在心底的愧疚不断疯涨,几乎要淹没陈青。
  陈青能接受她和方渐青的事情被梁珍发现,但她不能接受梁珍从始至终都知道一切,但一声不吭,在车祸后不追问不责怪她,自己一人吞下所有的苦痛。
  而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来自梁珍的安慰。
  陈青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是梁珍把她从福利院带回来,是梁珍在她生病的时候日日夜夜照顾她,是给她做好吃的买好看的,梁珍给了陈青一个梦寐以求的家。
  要说这个世界上陈青最不想伤害谁,那梁珍永远排在第一。
  在进到家里前,陈青做了无数心理建设,自以为能好好和梁珍沟通,但看到梁珍的第一眼,她便说不出话了。
  两人坐在给陈青和方渐青拍过合照的沙发上,久未言语,好似有一把铡刀悬在半空,随时要落下来,叫陈青无法再思考。
  “小青,你别这样。”梁珍先开口了。
  但陈青只想知道一件事。
  “妈。”她看向梁珍,轻声问:“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梁珍沉默了许久才说:“车祸前两个月。”
  那时候陈青和方渐青在一起没多久,正是最甜蜜的时候。
  陈青忽然感觉腹部一阵发酸发疼,好像悬着的铡刀没落到她的脑袋上,但落到了她的身体里,切割着她的心脏,大量血液在身体里泛滥,包裹着她的胃。
  她觉得想吐,又生生忍了回去。
  “妈,对不起……”陈青说不清自己在为哪件事道歉,只觉得话语是如此苍白。
  她苦涩道:“无论您怎么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别不要我。”
  这是什么话啊……
  梁珍的喉咙像被堵住似的,张了张口,没能说得出话。
  依照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了解,梁珍可以敏锐地察觉的方渐青和陈青之间的不对劲,无论是车祸前还是车祸后,她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她必须要照顾到两个孩子的心情。
  但最近陈青的状态不对,她必须要和她谈一谈。
  梁珍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陈青的样子,她沉闷,不爱说话,只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甚至开始躲避好意。
  而如今的陈青,好不容易开心地长这么大,长得聪明漂亮,长得有血有肉有棱角,怎么能说出“别不要我”这样的话呢。
  梁珍满眼泪光,忽然很气愤地拍打陈青:“胡说什么!乱说什么!”
  这是梁珍第一次动手打她。
  打得很用力,很痛,陈青忍不住发出闷哼。
  梁珍立刻停下动作,露出难过又心疼的表情。
  还未到七点,房内安安静静,房外有鸟虫鸣叫声。
  梁珍已经五十多了,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依旧那么美丽温婉,用和方渐青有些相似的眼睛注视着陈青,陈青觉得很心酸。
  她忍不住喊:“妈……”
  “陈青。”她打断道。
  这是梁珍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叫她全名,让陈青心里发凉,几乎做不出反应。
  然而梁珍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好好听着。”
  她说:“陈青,我把你从福利院带回来,不是想要一个情感的寄托,只是因为喜欢你,我和爸爸都喜欢你。渐青就更别说了,你知道他的,嘴硬心软,生怕你在外面被人欺负,最喜欢你的肯定是他。”
  陈青紧抿着嘴,任由梁珍轻轻搂住她。
  “我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得这么好,所有人都应当喜欢,渐青也不例外。我的渐青也这么好,小姑娘喜欢上他也是理所当然。这证明我的孩子们都是世上最好的,我怎么会不开心?”
  梁珍轻抚陈青的手,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开心与幸福。
  她看着陈青说:“我爱你,爸爸也爱你,不止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还因为你是陈青。你和渐青永远都是我的孩子,少了谁都不行。”
  陈青的下巴不自觉地抖动,强忍着不失控:“可如果——”
  可是可是,世上有这么多可是。
  如果如果,那都是些不实际的假设。
  梁珍一个也不想听。
  她打断陈青,用令陈青感到温暖的眼神和语气缓缓说:“小青,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爱你,我们永远不会不要你。”
  ……
  八点,陈青回了方渐青那里。
  方渐青衣冠楚楚抱胸坐在沙发上,脸上却阴云密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看到陈青进来后,面色微微放松了些,但口气依旧很生硬:“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
  陈青若无其事道:“去旁边公园逛了逛,没听见电话。”
  漏洞百出的谎话,陈青说完就觉得太蹩脚。
  可方渐青好像很相信她,没有半分怀疑,只是批评她“也不知道耳朵长来干嘛的”,而后嘱咐说:“下次出门说一声,我还在等你吃早餐。”
  陈青想问他为什么要等她,但又觉得好像没必要。
  她点头说:“好,对不起,下次我会提前说的。”
  “不是,你道什么歉啊?”一拳打在棉花上,方渐青呆住了,好像觉得陈青不可理喻,脸色变得比进门时候还难看,厉声道,“哪里学的这奇怪的习惯,不要有事没事给人道歉,你又没欠我什么。”
  陈青“哦”了一声,提醒他:“你是不是还要去上班?”
  “嗯。”方渐青快速抬手看了眼时间,抿唇道,“先吃饭吧。”
  早餐是餐厅送来的,陈青没什么胃口,只吃两口便停下来。
  方渐青的胃口倒不错,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了,如今正在剥鸡蛋,右手臂上还有她昨晚留下的抓痕,但他似乎不觉得不妥当,随意地撸起袖子,将它暴露在空气中。
  陈青看着那抓痕出了会儿神,忽然问方渐青:“我的护照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你要用吗?”
  “可能会用到,你先还给我吧。”
  方渐青没怎么细想地说“好”,抬头看到陈青盘子里剩的东西,不高兴道:“怎么就吃了这么点,赶紧把剩下的都吃完。”停了几秒,又忍不住似的说,“每次说要做的是你,中途半死不活的还是你,不想下次真晕了,就多吃点。”
  说完他便静了下来。
  方渐青挺假正经的,晚上怎样另说,但很少在白天谈起夜间话题,现下冷不防说起这些也显得很不擅长。
  陈青觉得有趣,于是笑了一下。
  方渐青似乎也后悔提起这个。
  他凶巴巴地说“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把剥好的鸡蛋丢进陈青盘子里。
  吃完早饭,方渐青便赶着去公司。
  出门前,陈青喊住他说:“爸妈好像回来了,我回去陪他们住了。”
  方渐青愣了下,很快地看了陈青一眼。
  这一眼又深又怪异,让陈青产生一种方渐青想挽留她的错觉。然而现实是,方渐青搭着门框移开目光,留给她一面看不出情绪的背影,甩下一句“随你”,便出了门。
 
 
第42章 
  陈青回了房间。
  她躺倒在床,觉得胸膛像是隧道,空气则是地铁在里头空荡地穿行。
  她像有几秒想起刚刚方渐青的眼神,剩下则在想梁珍。
  梁珍说的每一句话,陈青都忘不掉。
  就算是刺猬也有柔软的腹部,陈青刻意回避了很多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苟且地留在表面轻松的当下,但欲望就像黑洞,矛盾就像沼泽,早晚有一天会将她吞噬湮没殆尽的。
  陈青必须承认她很累。
  两个人的回忆只有一个人保存,这样的认知总是让她感到挫败无力,短暂温存背后是更大更深的寂寥,在她身体里弥漫四窜,张开血盆大口迎接她,她无处可逃,只能硬着头皮接受,然后当它不存在。
  然而陈青比谁清楚,和方渐青在一起的日子就是饮鸩止渴。就像吗啡,起初对痛苦有效,但如果不加以克制,它就会变成可怕的毒药。
  陈青想起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梁珍犹豫地喊住她,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还能不能反悔,最后又问她,有没有和方渐青说过留学的事情。
  除了第一个回答是肯定的,其余都是否定。
  实际上陈青在上个月就已经确认了offer,但她既没有和方渐青说,也没打算说。
  小时候人们总是渴望自己做决定,可长大后就会意识到,做决定其实是最艰难最令人害怕的事情,可这是避无可避,迟早都要面对的。
  所幸陈青不是不敢承担后果的人。
  她亲手将事情推到这一步,冷静清醒地看着最后一粒沙漏完。
  在方渐青的放映室里,陈青列了超过十个人生方案,绘制了数个适合自己的未来蓝图,或宏伟或稳重或平凡,但没有一个关卡包含方渐青。
  他从来不在她的计划内。
  方渐青是不定因素,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是陈青就算不舍也要挖掉的地雷。
  她要提前走远。这样等他真的炸了,也伤不到她。
  不过陈青心底还是感谢方渐青的,毕竟要不是陪他去英国出了趟差,体验了一阵那边的环境,她还不能这么快做好决定,直接选了英国的大学。
  等她学成归来,或许可以给方渐青包个红包表示感谢。
  初春的阳光爬进房间,陈青却迷迷糊糊地蜷缩在床上,手机提示音响起,可能是方渐青,但陈青没有查看,只是闭上眼睛,然后一觉睡到中午。
  醒来后,她开始慢吞吞地整理行李。
  大一到大四,虽然住在方渐青这里的时间没多少,但陈青发现存放于这间屋子的行李比她想象的多得多。最后她只理了一半走,剩下不打算要了的,便原封不动放着,等着方渐青哪一天将它们丢了。
  搬走那天是个雨天。
  离开前,陈青思忖良久,想着她搬走方渐青应该挺开心的,就当给他一个惊喜了,所以最后没给方渐青发消息,只是拖着行李箱走了。
  回到家后,梁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抱住她,轻拍她的背,说出去走走也好。
  方世国站在一旁叹气,陈青抬头看他,方世国便也过来抱住了她,好像陈青真的还是个小孩,在外面受了欺负,就要家长哄一哄才行。
  陈青频繁眨眼,才把眼里那点酸涩眨掉。
  之后陈青在家呆了一个多月,陪梁珍和方世国做了很多事,也聊了很多真心话。
  陈青能感受到梁珍很担心她和方渐青,但她认为这种担心都是多余的。
  她每一步走得踏实,可能是有过偏移,但从没有脱离轨道,而方渐青也有他的康庄大道,会结婚生子,会继承家业。往好处想,往后他们遇见了,说不定还能平心静气地打招呼寒暄,像真正的兄妹一样,梁珍和方世国也会有一对很孝顺他们的子女。
  没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陪他们,空闲时间陈青去福利院帮了不少忙,院长听说她要去留学,高兴地表示恭喜,带她去看新建成的设施,总之每天过得很充实。
  在这期间,陈青接到过方渐青的一通电话。
  在一天晚上,很深很深的夜里。
  她迷迷糊糊接起电话,问是谁,但那边没有回答,好像自己都没想好或是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听筒里只有很轻呼吸声,一声声,从耳朵进去,在身体里起反应,像安眠药一样。
  陈青觉得安心,于是又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醒来,才看见方渐青给她发了一条:打错了。
  ……
  陈青倒没什么怀疑。
  深更半夜打给她,不是打错了,难道还能是想她了吗?
  陈青不认为自己对方渐青重要到这种地步,所以一定是打错了,没有其他原因,她也不想思考其他原因。
  陈青是一个怪人,她能平静面对方渐青的冷漠嘲讽,但不敢接受真伪莫辨的温情。
  钝刀割肉,文火煎心,温柔刀才是最致命的。
  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有必要吗?
  而得出的结论是有必要。
  在实验室呆了几年,导师最欣赏的就是她的执着与对准确答案的求知欲,为了一组数据,陈青能花上一周乃至更多时间,一点误差也要分析原因,确认是系统误差还是偶然误差,是方法出错还是仪器出错,然后重新来过。
  而她心里有一盏天平,她认为唯有两端达到平衡,才能证明她想要的答案。
  这天的窗外也在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人的心里。
  梁珍敲门喊陈青吃饭,陈青说好,然后定下机票,准备提前出发。
  离开江市那天,梁珍和方世国刚好有事,不能来送行,他们说喊方时安来,陈青却说不用,她自己可以,梁珍便不舍地说,小青真的是长大了。
  然而事实是,陈青还未彻底长大,或者说是她一直不太愿意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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