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追上呢,太子出家三年,佛法浸染,心智坚决,想要说服他还俗,并不容易。
虽然几年未见,丞相还是了解太子的脾性,知道眼下贸然见到他,除了拿绳子强行绑回宫,多费口舌也无用。
丞相想要的,还是他心甘情愿答应。
按小沙弥所说,净闻参学游方,多靠步行,这时段正是想法子对付的时候。
丞相牵着马回程,若有所思。
一路冥思苦想进宫,以至于在走路时没注意脚下,与迎面而来的人相撞,漆黑的汁水倾洒在袖子上,苍青的官服顿时泛起股浓烈的草药味来。
他一把老骨头,炎炎夏日来回赶路已是筋疲力尽,正在气头上欲发作,面前的人已经慌乱下跪,伏地叩首:“大人恕罪。”
脚下的人低着头,看不见模样,看服饰是个宫女。本是他走得着急,也不怪这小宫女,按捺着脾气道,“无碍,起来吧。”
今日没见着太子,丞相心情不妙,也不多逗留。小宫女伶俐,飞快让出道来,这倒让丞相注意倒她。
仔细一看,却是个形貌i丽、容色明媚的年轻女子,她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顾盼生辉,娉婷袅娜。
丞相脚步微顿,心中改了主意,和声开口:“姑娘是哪个宫的?”
宁湘心有余悸,被这话问的一愣,这里是内宫交界处,碰见朝臣也不奇怪,方才见他身上官服,就知是朝中重臣,却不知是哪位大人。
她本是去太医院给元嫔取药,没想到他会撞上来,虽不是她的错,只是这位大人这会儿问起她的身份,别不是要让主子责罚自己吧?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丞相说,“我是徐知行。”
宁湘久居内宫不识其人,但丞相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
“奴婢眼拙,请徐大人恕罪。”宁湘忙屈膝,心有惴惴方回答方才的问题,“奴婢是昭阳宫元嫔娘娘的宫女。”
“进宫多久了?”
宁湘没多想,下意识回答:“八年了。”
“是挺久了……”丞相沉吟片刻,一个念头自脑海而生,垂眸看着眼前身影纤纤的宫女,“姑娘,你想不想出宫?”
宁湘有些吃惊,怔然抬头。
丞相继续说,“今日与姑娘说这话实属冒昧,但眼下我无计可施,不知姑娘能否帮忙一二。”
第4章
宫女终其一生都将困顿于深宫,若逢大赦,倒有机会归家,否则这辈子休想踏出宫门一步,可这样的机会几乎千载难遇。
上次恩赦,是二十二年前大皇子宣明繁周岁册立太子之时。
幼年家中穷苦,不得已进宫,深宫岁月蹉跎,宁湘早早断了回家的期盼。
她进宫至今八年,一开始拨去伺候先帝嫔妃,因年纪小,干得都是辛苦的体力活。后来太妃体恤才让她近身伺候,领着微薄的月钱,在这深宫之中耗尽余生。
自从三年前太子被废,皇帝愈发喜怒无常,待后宫也比从前冷淡,如今病重卧床,嫔妃轮流侍疾,宁湘也跟着四处奔波。
前朝后宫不得安宁,在迷茫滂沱中看不见任何希望。
可无论过去多久,她仍然想出宫,仍然想回家。想念年迈的爹娘,想念家人,想念家里的一切,即便到了三十岁,六十岁也想回家。
然而,她以为这样的愿望,终其一生都不会实现。
直到丞相说出这句话来,让她蛰伏许久的思家之情,潮水般涌上头。
丞相看着她,言辞温和诚恳:“有个忙不知可否请姑娘相帮,若是成了,本官可助姑娘出宫归家,并有厚礼致谢。”
宁湘不知丞相为何会找上自己,但回家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她前日做梦梦见母亲病重,在病榻之上抱着自己,哭着喊她的名字。
人一旦生出这样强烈的念头,理智就会动摇,听罢丞相的话,宁湘竟深信不疑。
“什么忙?”
眼下正是午后,热气升腾,往来宫人不多。
丞相立于阴凉之下,幽幽吐出一句话:“让太子还俗。”
他本想着从长计议,让太子自愿回宫,可时不我待,荣王的手已经伸进勤政殿。现在想,只要太子能尽早回来,也不介意使些手段了。
“我?”宁湘诧异,让太子还俗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不成想丞相竟然找到自己,“大人太看得起奴婢了,我只是个宫女,哪能让太子还俗。”
丞相面色未变,“姑娘知道,我为什么希望太子还俗吗?”
这中间有很深的含义,事关社稷、朝堂,宁湘并不想知道,她只是一个宫女,与这些牵扯不上半分的关系。
但丞相仿佛没看懂她拒绝的神情,沉了声色:“太子殿下自周岁立为太子,日后本该也一位是明君,然,荣王霸揽朝政,这朝堂已然成了荣王的天下。江山易主,乃是大忌。”
荣王这人沽名钓誉,城府极深,因为早前立过军功,皇帝深为信任,直至宣明繁被废,彻底露出狐狸尾巴,却已不能再将他如何。
宁湘为难的蹙着眉:“我能做什么……”
丞相面色依旧:“只要让太子破戒重入红尘,自然好说。”
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严循戒律清规,倘若轻易能让太子还俗,丞相何故还找上自己。
太子还俗不易,所以她出宫不易。
“奴婢是宫女,不能随意出宫。”宁湘面有难色。
元嫔失去孩子后,这三年里身子时好时坏,她虽没有贴身伺候,但手里活计不少,平白无故消失在宫里,难免会惹人生疑。
“我自会为姑娘打点好。”
“帝陵于年初开始修建,历代皇陵和妃陵也要修缮,比邻的先皇后陵寝要增派守陵的宫人,多一个你并不奇怪,事成之后无论你想进宫出宫,都由得你。”
”兹事体大,姑娘可慎重考虑,若是同意,明日午后这个时辰,我自派人来找姑娘。”
宁湘捧着洒了半数的药回到昭阳宫时,免不了被陶嬷嬷一顿训斥,罚跪了半个时辰墙根。
这样的惩罚时不时会有,元嫔沉溺于失子之痛难以自拔,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陶嬷嬷一人独大,宁湘只能生生忍受着。
抬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那一角的湛蓝足够令人着迷,宫外景象又该是何等广袤壮观。可自从八年前始,那些灿烂繁华的景色,她再也无缘得见了。
夜里扶着膝盖回屋时,晴雨在一旁抱着手臂阴阳怪气,“我要是你倒不活了,这点差事也做不好,当真是丢脸至极。”
晴雨是陶嬷嬷干女儿,这几年一直近身伺候元嫔,倒是有了几分大宫女的体面。
两人同住一个屋,宁湘听惯了这样刻薄的话,连眼神都没给,径直坐到床边休息。
晴雨见她不吭声,翻了个白眼,自去妆台前梳头,待转过头看见宁湘打水洗脸,却是默默咬紧了牙。
正是夏日,宁湘跪了半个时辰,脸颊泛着红,汗珠混着清水顺着鬓角滑落,淌进那截秀丽白净的脖颈里。
宁湘长得好看,这是难以否认的。
晴雨很少在宫里见到这么标志的宫女,朱唇皓齿,眉眼如画,亭亭而立便叫人移不开眼。
便是因着这个,这些年来,她才不待见她。
她和宁湘同年进宫,两人一同伺候太妃,后来又进了昭阳宫,因认了陶嬷嬷做干娘的缘故,才能在这方面压她一头。
晴雨找回一点自信,看宁湘出门倒水,便倚在门边看着她,幽幽出声,“我今日在织造局见着何印了,你猜他说了什么。”
何印是今年才进宫的小太监,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受过晴雨一点恩惠,便逐渐熟络起来,一口一个晴雨姐姐。
宁湘见过何印两次,浅谈过几句,很有印象,无他,只因两人是同乡。
听见晴雨提起何印,才回过头来,“他说什么?”
“你们俩不是同乡么,何印说进宫前,经你们村子路过,听闻你爹帮人砍树时被砸断了腿。“晴雨淡淡说着,神色还是那般,却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幸灾乐祸,“过了这么久,也不知是何种情形了。”
“你说什么……”宁湘手里的铜盆应声而落,怔怔然看着晴雨,几乎在瞬间红了眼眶。
她是江州人,家中自幼贫苦,爹娘养育她和两个哥哥,日子更是艰难。宁湘十二岁那年,二哥生了场重病,家里拿不出银子医治。
彼时正逢宫女遴选,村里有两个年纪合适的女子报了名,宁湘思虑再三,背着父母在名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宫女进宫,家中可以获得三两银子的贴补,她拿了钱给二哥请大夫,可是二哥病得太重,在她进宫前夕还是病故了。
穷人家的女孩想要维持生计,除了进宫似乎没有生路可走,爹娘从不因她是女子而嫌弃。两个哥哥对她更是千般好,一次冬日落水二哥为了救她,留下了咳喘病弱之症。
二哥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少年才子啊,他来年就要科考,本能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却因为救她,落下一身病根。
她心疼爹娘,心疼二哥,也为了不拖累家人,她才做下这个决定。
阔别八年之久,爹娘的容颜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但血缘亲情依旧是她心里斩不断的羁绊,但听这样的噩耗,整个人如坠冰窖,难以回神。
因为上头有陶嬷嬷这个干娘在,晴雨在宫里也吃得开,比起宁湘这个同乡,何印倒是和她相熟一些。之前两次见面匆忙,也没机会深谈,没想竟错过这样的大事。
难以言说的迷茫和担忧从心底升腾而起,宁湘已经听不进晴雨后来说了什么话。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出宫。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见面啦~
第5章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坐上马车,在喁喁私语的交谈声中举目四望,可见山野清风,雾岚氤氲,身后巍巍殿宇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宁湘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出宫之日。
青蓬马车里挤了十几个宫女,大多面露惆怅与不安,彼此低语几句,相互安慰。
她们都是要去皇陵守陵的,今日一早由内侍省安排,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发了。
陵寝清苦阴冷,比皇宫好不到哪儿去,许多人都不愿来这荒郊野岭,但宁湘却是欣喜的,因为她离回家又近了一步。
人生在世,总有几分执念,她的执念便是家人。
徐大人说,等把她安排妥当就派人去看望她的家人。
宁湘相信丞相的话,接下来便是听从嬷嬷的安排进了住处。
十来个人挤一个屋子,夜里休息时有宫女抱怨。
“这守陵的活也不见的轻省,光是每日跪拜的规矩,就累得够呛。”
这里是恭仁皇后的陵寝,大殿上挂着她的画像,端庄高贵,眉眼温柔,和太子依稀有几分相似。
宁湘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宣明繁来。
他们都有一双动人的眼睛。
只是可惜,太子出家,远离朝堂,如今不知是何种模样了。
宁湘在皇陵安顿后的第三日,丞相就派人来了,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她宽了心。
“姑娘放心,令尊大人受伤后,腿虽有疾,却与性命无碍。”
来人三十岁上下,一身黑衣,身量瘦高,说话倒是温和有礼。
听闻父亲性命无虞,宁湘才放了心,屈膝道谢:“多谢这位大人。”
心中也在掂量,丞相的确神通广大,她什么都没说,他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细。
“姑娘客气,我叫常青,是徐丞相的护卫,此次带姑娘去见太子殿下。”
云湘一愣:“什么时候?”
常青扫了眼四周,这里是皇陵,寂静清幽,除却守陵的宫人,周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今夜。”
宁湘没想到会这么匆忙,这里虽远离宫廷,可规矩依旧严谨,来皇陵这几日,都有侍卫和嬷嬷看管,每日晨起和午后都需要至供奉灵位的享殿跪拜一个时辰。
原以为离开不易,丞相会多做安排以免露馅,不料常青轻而易举地就把她带走了,想来是他提前安排妥当了。
之后几日,宁湘都在马车上,任由常青驾车前行。
中间经过几个小镇,日夜兼程,过了重重山峦江流,马车终于停在一处不甚热闹的集市上。
这一番折腾,几乎耗尽了宁湘所有的心力,这辈子都没坐过这么久马车。
揉着久坐不适的腰慢吞吞下了马车,刚缓过来,常青就指着远处说:“姑娘瞧,那便是太子殿下……”
宁湘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住。
时隔三年,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太子。
街面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一道松柏般挺拔的背影,手持佛珠顺着大路进了官道,在无垠乡野垂首徐行。
行人匆匆,赶集的老者挑着一担谷物,腰间的汗巾被风吹落,他弯腰拾起轻拍了灰尘,送回到老者手上。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宁湘认真打量了太子一番。
他一身素白禅衣,身姿修长,疏朗清俊。灼灼日光流淌,他才将遮阳的箬笠戴上,光影遮住了大半面庞,却见那惊鸿一瞥的眼眸里清寂沉静、波澜不兴。
熙攘喧嚣擦肩而过,他步履平稳,信步往前。在这红尘中,却又游离俗世外。
清冷从容,纤尘不染。
这是太子殿下,却也不是。
总之,不是她记忆中想象中的模样。
“我怎么才能接近太子殿……净闻法师。”来之前,常青已经跟她说过太子出家后的法号,眼下只能称他为净闻法师。
常青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冒充什么受苦受难的姑娘,与他同行。”
宁湘觉得这个主意不行,遥遥望向已远行的背影,迟疑道:“他赶我走怎么办?”
“这得看姑娘的本事了。”
宁湘抿了抿唇。
丞相说找自己帮忙,想必早已将她了解透彻,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