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太凉,照在空寂无人的小巷里,照在不能相见、不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身上。
林羡清明明听见铃声就在附近,却看不见人影。
她抽了抽鼻子,说:“有本事你就把我拉黑,不然我就一直打下去。”
一墙之隔,温郁靠在墙边,长指一勾就拉下口罩,呼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凝结成道道白雾,翻涌着在夜空中消散。
他垂眸,看着手机上的来电人,只是默默把铃声关掉,并没有挂断也没有把林羡清拉近黑名单。
他自嘲般扯了下唇。
他怎么舍得?
温郁把震动的手机扔进口袋,背脊抵在崎岖不平的墙面上,仰头看着月亮。
这月亮怎么总是不圆。
无垠的月色照耀下,少年很轻地闭眼,在心里默念:快走吧,不要再想他了。
所有的一切,就该结束在夏天的末尾了,人不能太贪心。
手机震动停止的那一刻,温郁缓缓睁眼,五十二个未接来电扎得他眼睛疼。
回家后,温郁懒得摁开灯,他赤脚踩在地板上,搬家本来是为了不让他爸再来找他,但是因为之前把银行卡都扔了的缘故,温郁身上并没有什么钱,他只能堪堪租了个面积不大的小出租屋,房子比较破旧,设施不全,好在他并不经常做饭。
少年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在逼仄的空间正中央铺了块凉席,一进门就能倒上去。
温郁双手抱着膝盖,身子缩成一团,略长的黑发散在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下,床上是他买了很久的刀片,纸盒被他拉开过,刀片在月光下反光。
房间黑得不像样子,角落阴湿得爬满了青苔,小霹雳再也没有机会扒墙角,温郁每天在凉席上过夜,猫倒是舒服,蜷在被窝里睡得打呼噜。
无数次,温郁曾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只有他的人生要过成这样?
要撒无数的谎,要推开爱的人,没有可以交的朋友,没有可以聊天的人。
因为他是在『规则 』之下的人,因此他活该孤独。
是的,他是活该的。
――“听说了吗?附近又倒了几个珠算班,老牌的‘唯心珠算班’也开不起来了。”
――“这几条巷子我都住了几十年了,怎么就现在要被拆了?”
――“......温郁,这个成果是谁做出来的你我都心里有数,报告上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你当惯了小偷吗?”
――“以后,就不要叫我老师了。”
――“我们不会是朋友。”
――“......”
是的,他是活该的。
活该没人爱。
隔天清晨,温郁从凉席上慢慢爬起来,他受了一宿的凉,骨头都在叫嚣。
温郁退了这里的房子,穿了件薄风衣,把猫揣在大衣兜里,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他捏着一张车票,坐在最靠窗的位置,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车票,一只猫,一个平安结,一袋牛肉干和一件穿给林羡清看过的大衣。
他什么也带不走。
车开到地方以后,温郁按着熟悉的路线,伫立在家的大门口。
他敲了两下门,阿姨毕恭毕敬地给他开门,别墅中央的沙发上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对温郁笑,摁灭了指间的烟,金丝眼镜泛着凛冽的光。
“我说了,你总有一天会来求我。”
“在大门口跪着,什么时候我消气了,你就可以进来谈条件了。”
男人笑眯了眼,跟温郁如出一辙的天生笑眼。
他又说:“你该知道,这是规则。”
――『规则』。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更得好早!!写上头了!
第38章 珠算
◎我只会等你到二十三岁。◎
他们说, 他是温家的人,就要遵循温家的『规则』。
假日要被锁在房间里,不可以出门玩,不可以交“平民”朋友, 不可以有没有用的爱好。
他们说, 只有这样他的人生才能变得更好。
温郁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破碎的、奇怪的、孤独的。
温家的别墅院子很大很大, 比小镇的老屋大了不少,但是没有石榴树、没有野花, 只有请人精心养护的名贵花种。
温郁不知道自己要跪多久,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了, 但是他没办法, 他不服软的话,巷子要被拆迁, 珠算班要倒闭, 林羡清的家就没了。
少年一直低着头, 觉得这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他像个灾星一样, 没有人要。
下一秒,大门终于又被拉开,温郁看见一双锃亮的皮鞋, 就在自己眼底。
头顶的男人说:“起来, 你可以进去了。”
温郁的身子僵了一瞬, 他刚撑着地板站起来, 小霹雳就在他口袋里鼓动几下, 再也待不住, 跳了出来。
温郁伸手抓了一下, 却没抓住,小霹雳跳到院子里,用灰扑扑的爪子扑蝴蝶,小小的一团在院子里打滚。
“那是什么?”温郁听见那人这样问。
“猫。”
“养多久了?”
“四个月。”
温父眯着眼睛往远处看了一眼,土猫的爪子抓坏了院子里温养着的花。
他毫无犹豫地开口下令:“蔡叔,把猫处理掉。”
温郁立马抬眼,他嘴唇抖了几下,声音轻得要被风吹散了:“你要打死她吗?”
男人低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腕表,他面上在笑,温郁却觉得很扎眼睛。
但他爸只是说:“它弄坏了我的花。”
你的花是生命,他的猫也是生命,为什么你的花的命就要比猫重要。
你告诉他,人不可以喜欢没有价值的东西,但你可以养一院子的花,他只是养了一只猫都不被允许。
温郁立马转身,在蔡叔的棍子落地之前抱住猫,背上受了一棍,他不吭声。
蔡叔是家里的老人了,年过半百,两鬓斑白,最开始的那几年,就是他亲自把温郁的房间上锁,让他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年。
可是也是他半夜里偷偷给他送吃的,把封死的窗户打开,让他可以在晚上趴在窗台上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才能知道天上有星星,地上的小孩是可以在路上到处跑的,人是可以发出笑声的。
温郁背对着他,声音又低又哑,快听不见了。
他说……
他说:“蔡叔,别打死我的猫。”
他说:“求你。”
大门口的温父却没什么耐心了:“你是要这只猫,还是那两条巷子,那些珠算班?”
“你得自己做出选择。”
蔡叔捏着棍子的手也在抖,老人的声音半掺着叹:“少爷,对不起。”
直到这一刻,温郁才明白,“对不起”这三个字有多无力。
怪不得,怪不得林羡清总是不爱听他道歉,因为根本不起作用。
他的手松了一瞬,橘猫毫无知觉,用小小的脑袋往他怀里蹭。
最开始把这只猫捡回去,是他刚去那个小镇的时候,小猫性格暴躁,总跟其他的猫打架,身上都是撕咬出来的伤口,温郁那一瞬间觉得,这很像被遗弃到小镇的他,于是把猫捎回去了。
他记得自己幼年时经常幻想在自己封闭的房间里养一只猫,当时他给幻想中的猫朋友起了个很幼稚的名字,那个名字终于有了主人。
薄薄的风衣上沾了不少猫毛,温郁低着头,缓缓站起来,手指无力地垂下,他指尖泛着苍白,攥都攥不起来。
很吃力地,他往旁边退了几步,小霹雳歪着脑袋追他,温郁下颌上滑掉几滴水珠,滴在泥泞的土里,他抬手抹了几下,转身,往屋里走,下巴上挂的水珠从未断绝,少年眼睫湿润。
是不是,人都要放弃一些东西?
在珍贵与更珍贵之间做出抉择,在爱与更爱之间挣扎求生。
他想要保住林羡清爱的东西,就要放弃自己爱的东西。
世界的规则就是等价交换。
后来,小镇的路灯亮了;巷子里家家户户门上的封条被撕掉了;珠算班开业了,刘老师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对回来的学生打招呼;祝元宵高高兴兴地成了珠算班第二人,跟徐寒健两个人插科打诨,一起吹牛皮;李欣怡考级过得很快,一下子冲到了进阶班里,做的第一件事是揪着祝元宵的头发大笑。
天亮了,白昼到了。
少年回到了他的牢笼,他的天黑得彻底,不会再亮了。
小镇的石榴花开了一轮又一轮,林羡清在第四年的暑假回去,看见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看见唯心珠算班楼下的桦树又绿了,蝉又开始叫了,夏天又到了。
林老爷的记性越来越差,戏也不听了,棋也不下了,每天就是坐在大门口用破了洞的蒲扇扇风,柜子里摆了一排的白汗衫。
那一天林羡清刚考完能手一级回来,就看见门口的林老爷笑着问她:“喝绿豆粥吗?女娃。”
她把东西扔在地上,赤脚走进去,累得半死,回了他一声:“喝,记得放糖!”
爷孙俩捧着碗在院子里喝绿豆粥,林老爷忘了很多事,但是不忘他的孙女爱喝绿豆粥。
粥喝到一半,林羡清的手机响了,说有她的快递。
那个快递盒子有半个胳膊那么长,林羡清看了眼发件人,是个猫猫头,没有名字,电话也是她没见过的。
一个很奇怪的快递。
林羡清把快递拆开,低眼的瞬间呼吸停滞。
里面是一把玉算盘,压着一个被揉烂的纸团。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玉算盘珠圆透亮,通体雪白,看起来价格不菲。
林羡清把纸团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但漂亮,被划掉无数行,看得出他是在思绪混乱无秩的状态下才写下一句:
――【林羡清,请放弃我。】
温郁让她放弃他。
林羡清不明白,但她寻不到他的踪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根本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被揉烂的纸团,伴随着少女多年前对神明许下的愿望一起来到她身边,那个说要替上天实现她愿望的人呢?
再也不见。
小可爱迈着猫步从院子里跳进来,它尾巴的毛已经长好了,毛茸茸的,小猫很喜欢把身子蜷在一起舔尾巴。
小猫慢吞吞走到她身边,爪子踩在林羡清脚上,林羡清低头看它,用手顺着它后背的毛。
“再等他一年好吗?”她轻声问,但没人回答。
林羡清把纸片折好,自言自语说:“再不来,我真的要放弃了。”
人有多少个五年?世界像个巨大的齿轮工厂,每个人的生命不过是巨大工程中的一个小齿轮,有的齿轮转三十圈就生锈腐蚀了,有的能转一百圈,齿轮与齿轮互相咬合,生命就有了联系。
她的齿轮已经转了二十二圈,再转一圈吧,如果温郁的齿轮还不来咬合她的,就放弃吧。
林羡清把纸片压在算盘底下,心里默念着:我只会等你到二十三岁,再多,爱意就没有了。
这是第四年的冬天,林羡清寒假回到小镇,她陪着老爷子去市场买了一袋子冬枣,林羡清把冬枣洗好装在果盘里,放了好久却忘了吃。
等林羡清记起来的时候,她一连咬开三个,从里面钻出了三条不同的虫子。
林老爷正佝着腰在窗前看院子里的雪,今年的雪下得尤其大,老人默不作声地看着。
林羡清问他:“爷爷,您还记得温郁吗?”
林老爷怔神地眨了眨眼睛,反问:“那是谁?”
林羡清只知道他当过温郁的老师,两人应该是认识的,他居然忘光了。
告别温郁的第四年,她吃了三个有虫的冬枣,这个小镇里,好像再也没人会记起那个少年。
告别林羡清的第四年,温郁的双手上不知道又多了多少疤痕,数也数不清,数也数不清。
他很少再说话,变得比以前更沉闷阴郁,房间里终年都是黑的,现在连蔡叔也不能进去,门干脆从里面反锁了。
至少这次是他主动锁的,不用受制于人。
这一年温郁进了好多次医院,每次都脸色苍白的,看着医院窗口的鸟,眼睛都不眨一下,耳边是无数人的痛苦尖叫,人永远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会先行造访。
温郁不哭也不叫,没一点儿人的活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跟那群要病死的人一样感觉到痛苦。
家里的阿姨说,谁能知道那只野猫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蔡叔总是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温郁听得毫无波动。
他爸说,他再这个样子,林羡清的家还是没救。
于是温郁从病床上爬起来了,他往手上戴各种各样的名表,却怎么也遮不住那几道疤,有时他看得烦了,干脆找个手套捂上。
于是后来很多人都知道,那个温家终于回来的小少爷,一年四季都戴着一双黑色手套。
知道的人不会问他为什么,不知道的也不敢问。
告别林羡清的第五年,温郁终于学会了他爸那一套,成了『规则』之下的祭品。
他不说话也不笑,公事公办,记下了他爸定下的所有规则,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每一天好像都一样,生命是一条横线,每个点在纵向上都没什么分别。
温父终于舍得松了公司一半的权利给他,那次是他久违地对他笑,说着:“欢迎回家,儿子。”
可是这里不是他的家啊,他的家可以是春花巷,可以是那间破烂的出租屋,就是不能在这里,在埋着小霹雳尸骨的那个别墅。
温郁心里想着,他好像没有家。
作者有话说:
(高亮)不可以伤害猫猫!!小霹雳没死没死!!后面还会回来的!!
第39章 珠算
◎她喜欢的是十八岁的温郁。◎
秋天来得很快, 刚去林老爷那儿过完暑假怎么天气就立马凉下来了。
林羡清大学毕业了的这几个月跟几个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准备办一家珠算教育中心,但目前各方面的计划都还没定下来,几个人忙前忙后的,比读书时准备论文材料还要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