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涌动的黑色潮流忽然停止不动,第二声黑色潮流滚滚如沸,第三声黑色潮流里骤然开出无数血花,黑海里掀起红色的巨浪,高高掀起又化作无数血色雨点落下。
舟上绝望地和无尽黑流抗争着的人们在这一刻抬头仰望。
只见黑云沉积的高天之上,有红衣女子抱琴而出。
她高高地睥睨着这一方世界的生物,像神灵不屑细察万物,一挥手便击碎沉积在所有人心头上绝望无力的尘垢,如晨光刺破漫漫黑夜,似利刃剖开重重掣肘,于亿万血魔的阻击中开出一条惊心动魄的血色长河。
这一刻,船上之人无不动容,白发苍苍的蓝玉师甚至忍不住跪在地上以脸贴地,泪流满面。
“是您啊……您又来了……”他趴在地上,眼睛却忍不住贪婪地注视着高天之上人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描慕。
他的几个弟子本来万分激动,但是看见自家阁主忽然像是发疯一样趴到地上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担心阁主是太激动得了妄症,连忙来扶:“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你在说什么?”
“师父你怎么哭了?”
蓝玉师渴慕地仰望这天上那道身影,流着泪摇头。
没有经历过那一场浩劫,他们是不会懂的。
当年天魔入侵,大地神州又何止是流血漂橹。
他当年只是一个边远小宗门里刚刚踏入修仙路的年轻人,天魔来临之时,他尊敬的掌门,敬爱的师父,温和的师兄师姐,和比他更小的师弟师妹,一夜之间,全部化作了肉泥,成为天魔们的养分,只有他,因为那一天淘气和人捉迷藏,躲进了门派的酒窖里,逃过一劫。
k们杀死了方圆几千里内几乎所有活物,那一天,血从无数座高山上流下来,汇在低处成了血河,大的小的腐烂发臭的头颅就飘在血河里,他站在河边,看到了师父师姐的头颅缠着门派的额带从脚下飘过……
他和一群因为藏在洞穴里而躲过一劫的野兽还有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幸存者一起在流满血河的荒野里无望地朝着远方逃跑,那些天魔以他们为乐,明明可以一次性杀死他们所有人,却偏不动手,只每隔一段时间就杀死队伍最后一部分的人,他像疯子一样一边把身边所有生物往后推,一边拼命往前挤,每天脑子里想的就是他不能死,他不能在后面,他要往前……
往哪里去呢?他不知道。
队伍所过之处留下一地白骨,队伍的数量越来越少,每天他都能看到他身后的剩下的人或兽又变少了,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去想,他只想把所有人,所有生物,全部赶到他身后去,让别人去死,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着――他从人变成野兽。
直到有一天,同样是这样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沉天气,那一个人单手抱琴,从天而降。
那一天,他又从野兽变成了人。
而柳韵如和柳旭炳姐弟,不得不说,他们的情绪是复杂的。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让父亲一生都处于阴影中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她都如此耀眼,一出场就天然带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胜利。
但是也是她,恐怕也只有她,能在这种绝境中带给他们这么大的鼓舞和信心。但凡换一个人来,他们都会心怀担忧,唯有程雪意。
看到她来了,他们就知道,他们安全了。
至于纪寒声,程雪意出现的时候纪寒声手里还握着箭,正遥指远处一只躲在低级血魔们身后的高级血魔。
当程雪意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他心中霎时间一闪而过的想法是他能不能将她射下来。
当然他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即使有这样的能力,他也不能杀她――她是来救他们的。
唯有程雪意,能一人对付这样可怕的大规模攻击,她的琴声所过之处,敌人会像被镰刀收割过的麦子一样整齐倒下,世界唯有她能保持这样强大的范围攻击。
一面要杀她,一面却要靠她救命。想到程雪意出现那一刻自己心中升起的无法抑制的安心,纪寒声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林晚站在船上左顾右盼,见自己的大号都来救场了这船上的人不仅不赶紧乘风破浪开船往前走,还一个个在那里发呆,顿时急了。
她大号可是身负重伤前来,撑不了太久的。
“还不走!”一声低喝让船上各自沉浸在情绪中的人都惊醒过来,控制着灵舟的柳韵如连忙反应过来,加快了速度飞快沿着程雪意破开的一条血色路径驶去。
程雪意三声开出一条血道后忍不住暗暗吐了一口血,她将血咽回去,朝着船上飞来。
纪寒声见她靠近,垂下眼睑掩住眼里的千万条情绪,先一步跳下了船篷顶。
程雪意扫都没扫船上的人一眼,足尖一点,理所当然地落在船篷顶上,然后盘腿坐下了。
铮铮琴声一响,前方无数再次卷土重来的血魔再次被掀出去几十里远,她闭目昂首,冷声道:“继续加速。”
“是,程师。”站在下面的柳韵如立马听话地将灵舟的速度加到了最快。
但是血魔域上空间封锁,灵舟再怎么加速也飞不了多快,即使柳韵如已经让灵舟全力运转了,坐在船顶上的程雪意仍然感觉船开得慢吞吞的。
林晚这才想起之前纪寒声好像说过这一片的空间被施了空间封锁。
她立即“提醒”程雪意道:“师父,这片空间被施了空间封锁,船速提不上去。”
“知道了。”程雪意闻言,弹指一拨。
一道无形的音波如刃般击向半空中,本来看起来空无一物的空中顿时出现一道闪着银色光芒的龟裂纹路。
林晚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因为程雪意刚刚被天魔之种抽取过一次能量,才以至于全力一击都无法碎裂空中的空间封锁大阵。
好在除了程雪意自己,没有人会知道她这一击到底用了几分力,所以程雪意只是低哼一声,面色不变地再次弹指一拨――
那道已经摇摇欲坠的银色阵纹顿时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一般,瞬间碎裂开来,然后消弭于无形。
少了这道束缚,灵舟的速度顿时上提了两个等级,破开空气,驶向高空中。
下面的中低级血魔被程雪意一招清空出一个直径几十里的空白,而高级血魔也因为上头下达的策略躲得很远,等程雪意出现大显神威,这些高级血魔顿时急了。
一个个拼命嘶吼着命令剩下的血魔往灵舟离开的方向涌去,他们自己也顾不得怕死,纷纷急速摆动尾巴和四肢,朝灵舟的方向赶。
然而被程雪意破除空间封锁,又没了如山如海的中低级血魔拦路,加速已久的灵舟终于发挥出了它日行万里的真正速度,一转眼就带着众人飞入了高空中。
等那些高级血魔赶过来,再试图像上一次阻拦林晚二人的那些高级血魔
一样靠身体的弹力弹起来阻挠灵舟已经不可能,只能眼睁睁看着灵舟渐渐消失在它们视野中。
……
翳母怀着巨大的惶恐将一个用琴的红衣女子救走纪寒声等人的事报给贾自微,一说完就低低地匍匐在地上发起了抖。
贾自微听完汇报,失手摔了一个珍贵的九曲玲珑玉杯。
翳母浑身一震,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最低点。
我这次死定了。他想。
然而k等了很久很久,等到k差点就忘记自己匍匐在地的原因是为何,最后却听到上方的“将军”用平静的声音对k说:“无妨,下去吧。”
翳母神情恍惚地走出大殿,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意识还是模糊的。
听说这个位面的人类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叫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吧。k暗想。
……
灵舟真正加速起来,驶出血魔域不过需要半刻。
等那一抹一望无际的红色火焰海消失在视野里,程雪意心中终于松了下来。
一放松,她体内的暗伤就再也支持不住,眼前天旋地转,黑暗铺天盖地朝她涌来,要不是正盘坐在船上,她险些直接摔倒。
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直接飞走,她轻咬舌尖忍住脚软和倒下的冲动,强撑着从船篷顶上跳下去。
其他人纷纷迎上来要向她行礼拜见,然而事实上程雪意此时一刻也撑不下去了,一开口就有血要从嘴角里流出来,还好她一向是目下无尘的性格,只要继续做高冷状就能让所有人畏惧她如虎,不敢靠近。
唯有她的小号,林晚这个程雪意爱徒才敢在此刻笑嘻嘻地迎上去,一边拉住(扶住)她的手,一边挡住她不然其他人看到她白如金纸的脸色。
她抓着大号的手黏糊糊地撒娇:“师父你来得太及时了,好在有你,不然我们可就危险了。”
程雪意努力将嘴里的血咽下去,冷酷道:“还敢说!林晚你和我进来!”
说着就“拉”着林晚进了船舱,袖子一甩,船舱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其余人或疑惑或探视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一进船舱程雪意的身体就抑制不住地软软地往地上倒去,林晚一个菜鸡瘦弱凡人的身体,根本拉不住自家大号
,两个人一起往地上倒。
好在这里也没有人看见,她努力扶着大号,好让大号能够轻轻坐到地上,然后就赶紧从乾坤囊里拿出大批复原灵力的丹药往大号嘴里塞。
什么生机造化丹回春丹大还丹直接一瓶一瓶往大号嘴里倒。
其实程雪意来之前已经吃过一大把恢复的丹药了,可惜修为到了她这程度,想要对她能起效的丹药已经相当少了,很多时候,她一次调息吞吐的灵力都能比好几瓶子的灵力回复丹所能回复的最大灵力量还多了。
当然,她身负天魔之种,还是等级很高的天魔之种,身边不缺质量超高的灵药,如果是正常负伤,靠她身上拥有的丹药还是能够恢复过来的。
可惜,她受的也不是普通的伤。
她是被抽走了根本。
根源缺失,吃下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异于往没有低的瓶子里灌水,终究是存不住。
根源上的伤,即使是修为极弱的凡人,想修复也是千难万难,何况是她这个级别。
所以位面意识才说,不管林晚怎么努力对抗天魔之种,程雪意都是死路一条。
程雪意吃下大量的丹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林晚小心抚摸着自己大号那双被称作神之手的双手,无奈叹气。
这双手有多珍贵,多此一手,可活亿万人。
要是她没有被天魔之种寄生……林晚再次叹气,可惜没有如果。
要想不被天魔之种寄生,除非程雪意不上神魔战场,不成为神魔战场上的杀神,然而不杀那么多混沌天魔,程雪意也就不是程雪意了。
程雪意在船舱内休息了三刻就不得不醒了过来。
即使借着要训林晚的理由躲进了船舱,但是太久不出去,也会让人觉得奇怪的。
不过刚刚吃下那么多丹药,又休息了一会儿,程雪意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当她打开船舱的门领着林晚走出来,众人纷纷看过来。
程雪意仍然冷着一张脸让人不敢亲近,而林晚则是一副被狠狠骂过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跟在程雪意身后,活像个被霜打过的茄子。
纪寒声看着她低落的样子,目光一动。
程雪意也不打算再在这里多留,她现在身体越发虚弱,待久
了是要露馅的。
所以和林晚出来后,她便扫视众人一圈,道:“血魔域出了问题,我会和其余掌门联络将这里列为禁地,你等这次侥幸逃出,在仙盟解锁禁令之前,不要再来了。”
其余人恭敬应声:“是。”
“此间事了,你等好自为之。”程雪意一甩袖便朝半空之中飞去。
纪寒声握了握拳,目光一凛,追了上去。
纪寒声追上还未闪身离开的程雪意:“师父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程雪意身体虚弱正急着赶回去,不想和他多言,但是看着纪寒声的样子,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冷冷回视着纪寒声:“你要说什么?”
“师父请。”纪寒声做了个往前的手势。
程雪意眉峰一动,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不会是因为被她救了一次就放弃对她的仇恨了吧?
程雪意顿时心中一沉。
那可就太糟糕了!
要知道她的任务就是拉仇恨啊!拉来拉去拉成师慈徒孝算什么!!她的任务要失败了啊!!
不会的不会的,纪寒声是个意志多么坚定,眼神多么清明的好孩子啊,他怎么会因为一时的小恩小惠而忘记她这个大仇人呢,他一定会好好记住自己的恶毒的吧会吧会吧……
程雪意不断自我安慰着,和纪寒声停在十里外一处林子外。
“何事?”程雪意努力拿出自己平日里最招人讨厌的高傲姿态,不耐烦地一甩袖,看都懒得看他一下。
纪寒声最讨厌她这副视他如微尘的神态了,看到她这个样子,他一定会想起那些年在金檀台受过的冷遇吃过的苦头吧?
快想想我过去是怎么欺负你的,少年!
程雪意暗暗握拳,却不料喉间一股痒意上来,她狼狈手握成拳,挡在嘴巴咳了两声。
纪寒声却把这看成程雪意在暗示自己没有快滚的讯号,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愤怒。
总是这样!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值得被她放在心上。
如若不是小师妹是她唯一的血脉,恐怕她就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外面,她也不会在意。
即使知道小师妹是她唯一的血脉,她又做了什么,不肯和她相认,放任小师妹消失,把小师
妹养成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纪寒声握拳:即使是自己的女儿,她也是这么不放在心上!
他昂起头,锐利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程雪意的眼睛:“我找你是想问问林晚的事。”
“林晚?林晚什么事情?”程雪意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就愤怒起来:“你还敢和我提林晚?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再接近林晚?你接连两次诱惑林晚偷偷陪你跑出来,是真的当我死了吗?我这个师父还没咽气呢。”
“呵。”纪寒声冷笑,“你又是用什么身份来指责我?你这样的也配叫她的师父?世间有你这样的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