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天上不疾不徐落着的雪花,明明人间稍有不慎便是血洗宫墙,江山迭代,老天爷还是这般从容,真是个慢悠悠的老爷子啊。
身后始终保持沉默叶啸鹰突然抬起了头,仰天长吼。
那是如鹰般的长啸,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刺烈而充满威吓,近处的许多士兵都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据说很多年前,叶啸鹰年轻时就喜欢这样长啸,许多胆小的敌兵在听到这样的长啸后,有的连腿都站立不住了。
秦筝转过身,冷眼道:“你不甘心。”
“天道不公!”叶啸鹰双目赤红。
“真是可笑。”秦筝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松间云鹤的剑柄,“你动了杀心。”
那一瞬,叶啸鹰想杀光这里所有的萧氏皇族,恨不得踏平了这宫城,杀他个干干净净!
“你想当皇帝。”秦筝一眼便戳破了他的心事。
叶啸鹰握紧仅剩的一把长刀,金甲双刀,人屠啸鹰。只要他拔刀发出信号,身后这二十万琅琊军便会发起冲锋。
秦筝站了起来,纤细的身影袅袅而立,“你想挑战天道。”
“何为正统?何为天命!先帝的龙封卷轴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琅琊王的名字,可结果如此,我叶啸鹰如何能相信天命!”他眸色如血,盯着秦筝,“你让开!”
“不必那么麻烦。”秦筝弯腰拍了拍并没有沾上灰尘的道袍衣摆,拔出背后的幽荧长剑,平臂一展,四尺剑身上荧火抖落,她立剑于身前,双指并拢抚过幽蓝如火的剑身,双鹤之影腾空而起。
“纯阳宫第三代弟子清玄,请见天道。”
话音落下,九天雷动,霜雪遍布的苍穹眨眼就被浓墨般滚动的乌云取代。
狂风大作,吹乱了发丝,秦筝面色不变,看着叶啸鹰背后的军士哗然色变的神情,眼尾不自觉地挑了挑。
水桶粗的闪电忽然从天而降,直至御前,将试图偷袭的浊森和浊洛劈成焦炭。
好不容易召回心剑的雷无桀正要砍向浊森,一道闪电猛地砸在他面前,惊得他急步后退,背后冒出一阵冷汗,“我天!小先生是不是偷学了我们雷家的惊雷指?”
九天惊雷撼乾坤,一指破空九万里。
秦筝这就算不是惊雷指,也和惊雷指差不离了。
萧瑟一棍将浊心的胸膛捅了个对穿,前任五大监尽数诛杀在殿前,他暗暗调息缓匀了气,“六十年前雷门先辈入了道门,结合道门术法创了九天引雷术。既然本来就是道法,阿筝会用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小先生不是说她不通道法么?”雷无桀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她的确不会。”萧瑟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秦筝手中那柄被风雷裹挟的长剑,“她用的是剑法。”
萧凌尘啧啧两声,“这可比她当初在东海上一剑掀翻两艘船的架势可大多了。”
萧瑟一瞥他,这厮怎么知道?
萧凌尘耸耸肩,“那时候我本来想来帮你的,谁知道你这小媳妇这么能干。”
两艘那么大的军船,说掀就掀,连落金弩都不放在眼里,跟闹着玩似的。
说起来那时候瑾威还带着雪松长船挂着神鸟大风旗出现过,他们几人看向已经和瑾仙打到平清殿外墙上的瑾威。
一剑过后,两个人持剑落地,瑾仙的剑断落在地,他呕出一口鲜血,一张脸变得煞白,几乎站立不住。
瑾威公公则将剑插回了鞘中,胸前一股血迹渐渐地蔓延开来了,他的神色完全没有痛苦,“死前终于能放力一战,是我的幸运。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没有遗憾。”
瑾玉飞身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瑾仙,为他输送真气平稳内息,他看着瑾威也叹了口气,说了和瑾仙一样的话,“瑾威,何须如此。”
瑾威的脸色忽然变得缥缈,声音渐轻,“如果没有师父,我五岁那年就已经死了,我想为他做一些事情。”
叛变的五大监皆已身死,但这场宫变却没有结束。因为定局者早已不是他们,而是立于平清殿前密密麻麻的琅琊军,萧瑟扭头去看萧凌尘,后者苦笑一声,“你不会觉得我能叫他们回去吧?”
第88章 请,全军退避!
▍以忠掩欲,怨天道不公,你可认错!
萧凌尘年纪尚轻,这几日虽然受到将士们拥戴。但依托的毕竟还是萧若风的荣光,琅琊军真正的统帅,是那位军威极盛的金甲将军,人屠啸鹰。
“他们是你带来的。”萧瑟面无表情地提醒道。
萧凌尘低声道:“要不是这样,这几个老太监能相信我吗?”
叶啸鹰看着面前持剑而立神色讳莫如深的秦筝,“你什么意思?”
“不是说了吗,我给你看看什么是天道。”
秦筝摘下了头顶的发冠,朝旁边还在发愣的黎长青怀里一丢,三千青丝在怒号的风雪中铺散开来。
“现在,我就是天道!”
竖子狂妄!
“我纯阳宫修太虚剑意,习天道剑势,剑心无上,担得起天下无敌四个字!”
无数惊雷在头顶炸响,闻者色变,翻滚的雷云似乎就贴在平清殿上空,一溜火苗自玄鹤唳天的剑尖处包裹了剑身,风雷点燃,幽焰之中夹杂着毁天灭地的剑势。
她一剑侧劈,落在身后,平清殿前的空地被划出一道数百尺的沟壑,沟壑的左侧,是琅琊军和守陵王军,右侧,是禁军和虎贲郎,不管是他们当中的哪一方,都被荡开的剑气齐齐震得后退十余步。
风声喑哑,惊雷暂歇,隽秀的眉眼舒展,脱去稚气的脸上却有无尽的狂傲,“你既不服天道,可敢接我一剑!”
她的语气冷厉,天道之威随着内力铺散侵入每个人的耳膜,耳畔如雷炸响,意识扛不住的已经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
霜风吹乱了少女飘扬的发丝,她一人一剑站在琅琊军面前。却仿佛无可匹敌的千军万马,驰骋战场的铁骑不安地刨着地,本能地向后退去,任凭骑兵怎么拖拽缰绳都无济于事。
“这剑势,有神游之威。”立于明德帝身旁的瑾宣轻声叹道。
萧羽皱了皱眉,余光瞥了眼身后的黑袍人,没有说话。
叶啸鹰又是一声长啸,他握紧长刀,猛地砍向秦筝,秦筝并不客气,玄鹤唳天引风雷,数不清的幽蓝鹤影从剑身上振翅而出,震碎了那身久经战火淬炼的金甲。
“小先生,剑下留情!”雷无桀连忙高喊。
那可是若依姑娘的父亲!
剑鸣鹤唳,叶啸鹰一退再退,刀剑相交,那剑上的威势完全不是他能匹敌的,成名的双刀接二连三破碎,他整个人倒飞了出去,砸进了琅琊军的阵型里。
惊雷狂吼,劲风掀得人完全站不住,秦筝脚踩着簌簌落雪的银光直入二十万大军中央,一剑幽火抵在叶啸鹰的喉间,“服不服!”
“不服!”叶啸鹰一抹嘴角的血丝,劈手夺过就近兵士的长刀,朝秦筝挥去。
秦筝踢脚将脚下的松间云鹤刺入地面,荡开的惊天剑意震得旁人不敢上前,她手持玄鹤唳天,一剑将叶啸鹰手中的刀削得只剩刀柄,“以忠掩欲,怨天道不公,你可认错!”
叶啸鹰不答,悲愤怒吼。
“昔日琅琊王视你为友,你却枉顾他人意愿,逼人走上绝路,你可认错!”
叶啸鹰第四柄刀被秦筝砍碎的时候,他又倒在了地上,胸中翻涌的气血喷薄而出,一股浓浓的悲凉同时袭上心头。
“你不信琅琊王无称帝之心,以己度人,你可认错!”
秦筝一剑斩下,却只是落在了叶啸鹰身边的青砖上,飞溅的砖石在他脸上划开了数道伤痕,周围的将士都沉默了。
因为秦筝打的不光是叶啸鹰,还打在这几十万将士的心上。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被围住的蓝白道袍身上,秦筝每问一句,天上便惊雷作响,熟悉她的人几时见过她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样下去,她不会真的杀了叶啸鹰吧?
杀了叶啸鹰,琅琊军必乱。
萧崇拧了拧眉,低声问道:“以她的能力能杀多少人?实在不行,我们退居天剑阁。”
“杀?你师父怒剑仙一剑逼退南诀一万大军是一桩神话,也许你们觉得同样的事情可以发生在今天,但我不会让它发生。”
萧瑟摇头,迈步走下了平清殿的台阶。
世人以为的神话传说,背后是执剑的人承担的杀孽。
怒剑仙不在乎,但他萧瑟在乎。
他的小姑娘是道门中人,每次剑染鲜血都要在背后偷偷敬香告罪,絮絮叨叨地念上好几夜的经,连睡觉也不安稳。
萧瑟走下台阶,禁军和虎贲郎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一道红衣片刻之后跟了上来,他余光一瞥雷无桀,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微微勾起。
“我也不喜欢打仗。”雷无桀憨憨一笑,“我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我爹有啊。”
没几步,萧凌尘也走上来了,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好歹琅琊军是我父帅的,要是不能服众,有些丢父帅的脸。”
萧瑟轻轻一哼。
三人同行,连琅琊军都让开了一条路,不知是顾忌三者之中谁的身份,又或者三者皆是。
“阿筝。”
秦筝闻声回过头,雪风吹开拂面的发丝,露出一双气势凌厉的眉眼,见他走来,眼睛一眨两眨,毕露的锋芒收得干干净净,她一歪头,乌溜溜的眸子露出几分无辜,“你们打完啦?”
萧瑟走上前去将她被风吹打在下颌上的发丝别到耳后,“嗯,打完了。”
“那我不打了?”
“不打了。”萧瑟张开披风搭在秦筝的肩上,抬眸看向被琅琊军搀扶着站起来的叶啸鹰,“叶将军。”
叶啸鹰的脸色灰败,论单打独斗,他本来就不是秦筝的对手,更毋论对上她的天道一剑。
可比起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灼痛,更让他绝望的是那一声声叩打心神的质问。
他看向萧凌尘,父子俩有八分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萧若风。
他的眼里满是不甘和怨恨,而萧若风的神情却总是无奈的,叹息的。
“王爷……”叶啸鹰看着萧凌尘出了神。
萧凌尘摸了摸鼻子,“叶世叔,父帅当年,是真的不想当皇帝。”
这一点,明德帝知道,萧瑟知道,萧凌尘知道。
叶啸鹰也是知道的,因为萧若风曾不止一次对着他们这些心腹将领,对着全军兵士说过,可他们却置若未闻。
这皇位琅琊王让得心甘情愿,谁料最后他还是死在这宫墙中。
叶啸鹰脸色晦暗,萧若风的死,从今往后是他不敢正视的痛,终究……
是他一意孤行了,他太想让萧若风登上那个位置了,以致他将萧若风的肺腑之言推作场面话,可这世上是真的有人不想当皇帝。
如琅琊王,如兰月侯。
秦筝说他以己度人,当真是如此罢。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平清殿前的明德帝,去看在场的每一个萧氏皇族。
萧瑟将秦筝护到了身后,抱拳朗声道:“明德帝之子,琅琊王萧若风军塾学生,永安王萧瑟,请,全军退避!”
萧凌尘将手中的血龙枪插在地上,一身鲜红铠甲如同雪地里燃烧的火,他同样朗声道:“昔日北离大都护,琅琊军统帅萧若风之子,琅琊王萧凌尘,请,全军退避!”
雷无桀想了想,也将手中长剑一把插入地面,学着他们的话报上自己的家门来,“昔日北离八柱国之柱国大将军,琅琊军银衣军侯,雷梦杀之子雷无桀,请,全军退避!”
昔日琅琊军中最有地位的两个人,萧若风的儿子和徒弟以及雷梦杀的儿子站在他们的面前请琅琊军退避,全军震动。
秦筝在萧瑟背后偷偷咂嘴,不愧是雷无桀,报名号永远比别人长一大串。
“可他们都死了,北离大都护,琅琊银衣侯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金甲将军。”叶啸鹰嗓音嘶哑地开了口,“当初一起奋战的兄弟都不在了,这些年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也没了。”
他咽了口风雪,从头到脚冷到了骨子里。
萧瑟观其有死志,忍不住开口劝道:“大将军,北离的江山还需要你。”
叶啸鹰扯开唇角凉凉一笑,“今日过后,便是有用武之地,也不敢再用我了罢。”
叛臣逆党,陈兵宫墙,罪可诛九族,一个曾经带兵逼位当今天子的将军,谁敢用。
雷无桀在旁小声提醒道:“大将军,你还有若依呢。”
是啊,那个他和亡妻的独女,他最疼爱的女儿,今日这般场面,传闻中的天启四守护都到了。却不见若依的身影,他们父女俩各自为政,却是若依胜了。
“六皇子,我看兵力,你观人心,当真好手段。”
叶啸鹰徐徐吐出一口郁气,看向从萧瑟身后探出脑袋来的秦筝,又对萧瑟道,“连天道都站在六皇子这边,王爷的遗愿也算是能实现了。”
萧瑟微微动眉,不答。
叶啸鹰看着雷云已经散去的天空,雪又是那般不紧不慢地落着,悠然闲适的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仰天长啸一声,唤来战马,牵着缰绳步履蹒跚地朝宫门踱去。
他的身后,琅琊军的将士们相互对视一眼,纷纷沉默地跟着金甲将军退出了宫城。
二十万大军徐徐退去,来时他们铁骑如山,去时他们如落雪无声,还夹杂着一股悲凉。
萧凌尘松了口气,肩膀微微一垮,“还真怕他不管不顾让全军冲锋。”
“叶啸鹰虽骁勇,但并不残暴。”萧瑟摇了摇头,牵起秦筝的手转身走向平清殿,走了几步,秦筝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没力气了,要抱。”
萧瑟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紧绷着的身体立刻瘫在他的臂弯里,他温声轻训了几句:“用那么多真气拿来吓唬人,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
“不是你说的不会打起来的嘛!”小道姑懒懒地靠在他的肩头,“我这是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