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郁闷地将小脸埋进被褥,痛苦地哀嚎一声,昨夜她分明是去赔罪的,哥哥都已经不生气了,还给她书房题了字,最后竟然又被她搞砸了……
哥哥素日可是最爱干净的人,那时候十里八乡的孩子都邋遢,泥地里滚过的猴子一般,只有哥哥朗月清风,一尘不染。
她知道自己粗枝大叶,磨墨难免脏了手,可她居然打翻了砚台,还是在哥哥的书房!
哥哥怕不止是想撕了她的衣裙,还想撕了她本人。
果然一连数日都没再见到哥哥。
阿朝只能每日乖乖地读书练字,闲暇时做些玉容散和胭脂膏,准备开春后作为回礼送给崔诗咏,另外再多做一些木樨头油之类的小玩意,给含清斋的同窗作见面礼。
好在如今到明年开春时间富足,头油封存得更久,香气也会更加馥郁。
十一月中旬,江叔送来了装裱好的题字,阿朝这才从他口中听到了崇宁公主的消息。
“大人后来进宫一趟,不知同陛下说了什么,公主就被禁足宫中罚了抄书,还被皇后娘娘叱责了一顿。”
阿朝暗叹一声,得罪了哥哥果然下场凄惨。
她巴巴地望着小厮将那幅字挂在书房的墙壁上,突然觉得鼻头发酸,问江叔道:“哥哥许久不来看我了,可还在生我的气?”
江叔让她不必担心,笑道:“年末前朝事多,陛下有意清理宦戚庄田,压力给到了内阁,那些皇亲国戚个个老奸巨猾,也就大人亲自出马才让他们忌惮三分,今日才从河间府回来,过几日怕是还得去趟保定。不过姑娘放心,大人便是忙得脚不沾地,这给您题字装裱的事也是放在了心上的。小小墨砚罢了,岂会当真同您置气?”
阿朝就放心了,不过听江叔的意思,首辅的差事也很难办,她顿了顿道:“这么说,隔几日的冬至,哥哥也不能过来瞧我么?”
“这……要看大人的差事办得如何。”江叔也不敢打包票,但还是道,“姑娘的意思,老奴定会传达给大人的。”
阿朝的眸光慢慢暗淡下去,从屋内取出新抄好的《中庸》递给江叔,扯出个笑道:“您还是别去说了,□□理万机,不能为我的事儿烦心,您替把做好的功课带回去给他瞧瞧吧,哥哥看过也能舒心一些。左右冬至也不是多重要的日子,青山堂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陪着我也是一样的。”
姑娘懂事得让人心疼,尽管这么说,眼底的落寞却是藏不住的。
回去之后,江叔就将阿朝的原话禀告上来。
尽管在姑娘面前寻了合适的说辞,但江叔私心还是觉得,大人尽管政务繁忙,却不至于陪姑娘用顿膳的时间都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大人倒像是在故意冷落姑娘。
谢昶沉默地翻阅着面前的书卷,漆黑的瞳孔看不出情绪。
小丫头的字的确进步很大,看得出来下了功夫,与他的字虽不足以以假乱真,但已初具形神,只是笔锋更柔和些。
他少年时的字是透着狠劲的,那时候满心满眼只有复仇,心中所思尽落于笔端,直到这些年才慢慢沉淀下来。
江叔见他良久不言,试着开口道:“冬至大如年,今岁又是大人与姑娘团聚的第一年,姑娘定是想让您陪在身边的。”
谢昶按了按眉心,凝眉思索片刻,拂手道:“你退下吧。”
他原以为已经自我麻痹得很好了,可一旦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看着面前与自己七八分像的字,闭上眼睛,那晚贴着自己的柔软触觉又再度涌动上来。
她已是大姑娘,应该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即便对自己最亲的哥哥也是如此。
那些从前能做,如今却不能做的事情,姑娘家意识不到,他做兄长的,该与她说清楚才是。
再等等吧。
等到他完全冷静下来,再找个机会与她约法三章,总有一日会将这段不该有旖思过滤成纯粹的兄妹之情,到时他也可问心无愧地继续宠着她。
从保定回来的那日正是冬至,初雪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盛京。
谢昶去了一趟崔府。
提前递了拜帖,崔兆和早就在正厅等他过来了。
谢昶迈入廊下,拂去肩上的碎雪,将外氅交给身边的长随,这才提着两壶酒进内,行了拜礼:“老师。”
这位崔大学士素好美酒佳馔,未开坛便已闻得那酒香:“大名鼎鼎的刘伶醉?难为你去趟保定还念着我这一口,既然来了,便陪我喝两杯!”
谢昶欣然颔首应下。
崔兆和忙吩咐厨房备些下酒菜过来。
两人在临窗榻上撩袍而坐似已成了这些年的默契,谢昶慢条斯理地替崔兆和斟满,笑叹一声:“舍妹收了崔姑娘的散卓笔,学生岂敢吝啬,得了好酒,立刻给老师送来了。”
崔兆和无奈地笑笑,他如何不知这个孙女的心思,只是谢昶大仇未报,心中装不下其他,便是娶了妻,骨子里也是极度凉薄冷酷之人,对孙女来说未必是良配。
可这丫头偏偏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竟还瞒着他,给人家的妹妹送见面礼,人家不愿相欠,这就马不停蹄地回礼来了。
说起来,谢昶七岁之前师承于他,那时盛京谁人不知安定侯府满门功勋,萧家嫡孙少年早慧,七岁神童如乳虎啸谷、幼隼试翼,何等意气风发!
只可惜东宫之乱祸及萧家满门,萧氏一族举家流放,多少族人还未至流放地,就被暗中迫害身亡。
那场大祸也折了他的翼,毁了他的骨。
尸山血海里爬上来的人,谁也没有资格劝他向善。
崔兆和暗叹一声,不再多想,举杯笑道:“还未恭喜你寻回至亲,这些年谢府冷冷清清,往后总归不是你独身一人了,只是不知八年未见,那位谢家小妹可还亲近于你?”
谢昶敛眸,脑海中浮现出那双笑意盈盈的杏眸,不禁心口一软。
唇边牵起淡淡的笑意,又有些无奈:“她的确……很是依赖于我。”
崔兆和这些年难得见他笑过几次,身边多个小姑娘果真不同,哪怕只是短暂地让他从仇恨中挣脱出来,安享片刻亲人相伴的温暖,崔兆和也由衷地替他高兴。
推杯换盏间,有轻盈的脚步声传至耳边。
谢昶抬眸,便见一道浅杏身影自廊下款步而来。
崔诗咏自竹雕插屏后走进来,见到谢昶先是俯身盈盈一礼。
谢昶亦淡淡颔首。
见案几上只摆了几样小菜,崔诗咏主动提议道:“天色已晚,雪天路滑,我已吩咐厨房备下几道好菜,谢阁老不若赏脸留在府上,陪爷爷用一顿晚膳吧。”
崔兆和也正有此意。
谢昶却起身赔了一礼,含笑推拒道:“恕无遗失礼,实在是舍妹还在府上等我回家,今日冬至,无遗便不再搅扰老师一家序天伦之乐了。”
他如是一说,崔诗咏眼底虽有淡淡的失落,却也不好强留,只得作罢。
那个萧肃清举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崔诗咏久久站在寒风凛冽的回廊下,有飞雪沫子扑到眼睛里,似也不觉得疼。
青山堂。
今日冬至,阿朝本想着包一些饺子,给府内上上下下都送去一些,只是在食材上犯了难。
小厨房的孙师傅特意给她列了份食单:“姑娘在春未园醉酒之后,大人特意询问过宫里的御医,由于姑娘的体质问题,有几样食材须得注意,鹿肉是决计碰不得的,牛羊肉、鱼虾、海鲜、秋葵、韭菜、山药、核桃、杏仁一类也需少食。”
这样一看,能吃的也不多了。
阿朝挠了挠脑袋,最后只好舍弃了韭菜鸡蛋馅和羊肉萝卜馅,改包白菜猪肉馅的饺子。
漫天飞雪,天色早早暗沉下来。
青山堂上下都得了姑娘赏的饺子,吃过一轮后,澄音堂还是没有消息过来。
昨日悄悄着人去打听,说哥哥人还在保定,今日又下了雪,能不能赶回来都未可知。
屋内炭炉烧得噼啪作响,阿朝恹恹地趴在膳桌上,最后叹了口气:“瑞春,将剩下的饺子全都下锅吧。”
话音方落,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出现在青山堂外茫茫大雪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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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阿朝不能吃的食材来源度娘,阿朝梦里的戏文来源于《西游记》台词。
第23章
细雪沫子在廊下灯笼的光影里翩跹,幽黄的灯光里映出男人清峻冷毅的面容。
他披一身玄青鹤氅,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阿朝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惊喜地唤了声“哥哥”,只怔愣一瞬,指甲掐了掐掌心确定不是在做梦,心内的欢喜就立刻翻涌而上,便也不顾满地积雪,狂奔出去扑向了男人的怀抱。
腰身一紧,少女的甜香逼面而来,谢昶仰头叹息一声。
久违的温暖让人沉溺,也让人如临大敌。
只是察觉到她掌心冰凉,便忍住没有将人直接拉开,任由那双柔软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腰侧取暖。
一张宽大的鹤氅,能将她小小的身体全部包裹。
阿朝环抱着他滚烫的身躯,一点都不觉得冷。
廊下的佟嬷嬷看到他兄妹如此亲厚,心中亦是宽慰,只是姑娘毕竟大了,下个月便要及笄,兄妹二人还这般抱在一起似乎不大合适?
小厨房飘出白雾,谢昶拍了拍她的肩膀:“还不松手?”
阿朝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抬手时却发现自己竟需仰首踮脚才能替他掸落肩上的雪。
也是此刻才发现,幼时眼中那个清瘦颀长的少年如今竟已这般高大挺拔,比同龄的男子更要英俊,气质也更加沉稳从容,尤其是披着鹤氅走在雪地里,有种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风姿。
阿朝暗暗地想,人人都说那位“风流箭”沈世子玉树临风,可她觉得哥哥不论是才华,还是相貌,皆可称得上一句惊才绝艳。
谢昶捉过她的小手来瞧,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几枚浅浅的月牙印,他眉心皱起:“动不动就掐自己的手,什么习惯?”
阿朝闷闷地嘀咕道:“哥哥没说过来,我这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么。”
谢昶薄唇微抿,不禁想到那日从祠堂背她回来,小丫头趴在他背上咬舌头。
这个画面仅在脑海中停留一息的时间,谢昶就放开了她的手,负在身后的手掌慢慢攥紧,正色道:“你早已不是小孩子,须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对哥哥也是一样,往后不可再像今日这般抱着了,明白么?”
阿朝敷衍地点点头,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但下意识还想去挽他的胳膊,被男人凉凉的目光斥退。
小丫头闷闷地垂着头,踏过积雪的台阶,留下的脚印比他的小很多。
瑞春很快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
小丫头饿得狠了,夹起来便往嘴里塞,结果烫得满冒烟,吞亦不得,吐亦不得,好不容易囫囵两口才咽了下去,又烫得直吸气。
她烫了嘴,谢昶也跟着烫。
男人搁下银箸,无奈地盯着她:“狼吞虎咽像什么话?”
崖香忙端了温茶上来,阿朝过口才舒服了些,又缓和了好一会才道:“下次不会了,哥哥吃饺子吧。”
外人面前用膳她还是很注重文雅的,但哥哥又不是外人。
小时候她的饭还是哥哥喂的呢,爹爹笑话她小嘴跟漏斗似的,时常吐得哥哥满身汤水,哥哥还不是一边嫌弃,一边宠着她。
阿朝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问道:“哥哥当真问过御医,我应当忌口的食材竟有那许多?大补之物也就罢了,为何鱼虾、干果一类也要少食?”
她近日功课辛苦,天又冷,手边若无榛仁、核桃这些零嘴,总觉得不得劲儿。
谢昶脸色微僵,偏头掩盖眼底不明的情绪:“你身子弱,食疗上自然要遵医嘱,上次鹿血酒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阿朝想了想,“可御医并未替我把过脉,如何知道我身子虚在何处?倒是先前那名医女替我瞧的多些,不如改日请她到府上,我再仔细问清楚?”
小丫头还不依不饶,谢昶无奈看向她:“民间的医女难道比得上宫中的御医?”
阿朝咬了口饺子,乖软地低下头:“知道啦,我都听哥哥的便是。”
谢昶面色也不大自然,毕竟是存了私心的。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如何隐忍也受不了当日鹿血酒的刺激。
连他都难以自控,小丫头自己只会胀得更难受,只能委屈她饮食上多些禁忌。
来日,再想法子弥补吧。
兄妹俩用过团圆膳,到祠堂祭拜谢敬安夫妇,小丫头跪在蒲团上抽抽噎噎说了好些话,谢昶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目光落在龛前的牌位,谢昶不禁想问养母一句——看到他兄妹二人如今的境况,可有后悔当日请那江湖术士做法?
当年湖州大乱,那名方士早已不知所踪,后来谢昶暗中接触过不少有名的方士,他们对共感之术竟然闻所未闻,可见三教九流中也有卧虎藏龙之辈,擅共感之术者短时间内未必能够寻到。
他与阿朝之间,难道终身要为此秘术所累?
谢昶暗自吁口气,回过神来,见她终于起身,问道:“想放天灯吗?”
冬至日有放天灯许愿的习俗,阿朝小时候每年都要放,没想到哥哥还准备了这个,她欢喜地点点头。
庭院里还飘着雪,江叔取了天灯过来。
谢昶替她将蜡烛点燃,天灯在手中慢慢地鼓起,细碎的雪粒在天灯幽黄的光影里飞舞。
他眼里跳动着烛火,忽然叹道:“破庙那一晚,你就说想放天灯,想告诉爹娘我们好好的,还记得么?”
阿朝怔怔地看向他,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他竟然还记得破庙那一晚。
她曾梦到过很多次破庙,她和哥哥躲在草垛里,亲眼见到过淮王大军杀人的场景,那时候血都淹到她脚面了,哥哥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哭出声。
哪怕后来失去记忆,那晚鲜血淋漓的场面也一直是她拂不去的梦魇。
她想放天灯告诉爹娘,他们好好的,没有被坏人发现,哥哥将她保护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