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在案上缓缓展开,谢昶问道:“今日是何课题?”
阿朝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先生让以诗入画,我满脑子就那一句‘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只可惜我笔力尚浅,实在画不出此中意境。”
谢昶眸中无澜,提笔蘸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道纵马回首的孤客身影,身后枣花未落、梧叶荫长,前路用大片的笔墨横扫一道汹涌的长河,茫茫天地寂寥,只余孑然孤影。
阿朝却觉得眼前墨色太过浓稠,快要将她整个人溺毙。
谢昶搁下笔,微微叹息一声:“其实这首诗讲的是陈章甫仕途不顺,辞别旧友罢官回乡的经历,可文学作品往往就是如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天涯客念旧乡,落魄者看到怀才不遇,永远不知哪一句突然触动心弦,当时写下这一句,只是突然想到了你。”
话音落下,姑娘的眼泪决堤般地涌了出来,那个温温热热的小身体一头埋进他胸口,洇得他衣襟湿热一片。
越是这个时候,越觉得哥哥的好都是刺在她心口的刀。
可这样的怀抱,抱一次少一次,阿朝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情绪,有种无端的眷恋在血液里疯狂蔓延,催动着所有不该有的冲动,将他搂得更紧。
像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甚至浑身似火烧灼之时,阿朝也是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她不是飞蛾,可为什么身上烧得这么厉害?
心跳狂乱,陌生的欲念在五脏六腑疯狂滋长,想要再接近一些,甚至想要摸摸哥哥的脸,她还从来没有……
意识回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抵在他温热眉心。
四目相对。
曳动的烛影落在他黑沉沉的眼眸,她从未像这样触碰过他的脸,指尖划过他浓郁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再往下……是微凉的薄唇,他连唇形都生得这般好看,只是不常笑,一寸寸细细地描摹过去,是同以往隔着一层衣物的触碰完全不同的体验。
隐隐有什么在颤栗,那凉凉的唇瓣不知何时变得滚烫起来,从她的指尖一直燃烧到心口。
她好像陷入一个荒唐的梦,在温热愉快的浪潮中不断地下陷,明知道再往下就是黑暗无垠的海底,可他给她渡了一口气,便让她心甘情愿就此沉沦。
“阿朝……”
她的脸被人捧起,那道低哑的嗓音泛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两人近乎鼻尖相抵,她深深望进那双深浓的眼。
静到只有彼此的呼吸,皮下血液里隐隐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在他几乎快要碰到那瓣柔软的樱唇时,胸前一道清醒的力量猛然将他推开。
谢昶睁开眼,对上那双惊惧的杏眸。
阿朝的梦醒了,从方才混乱不堪的思绪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竟然靠他这么近,再往前一步,就真的是大逆不道了。
是她魔怔了。
今晚已经够放肆,不知哪门子的情思牵动下,居然忍不住碰了他的脸,若不是切切实实看到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做。
这可是哥哥呀!
可他为何……竟也没有拒绝?
狂热的心跳不止,闭上眼睛仍是他深邃昳丽的眉眼,她慌乱地偏过头,面颊无端烧得滚烫,好一会也没有等来他的教训。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旖旎是漫天的肥皂泡,轻轻一戳就破了,没有在彼此心里留下任何的印记。
还好,哥哥不在意就好。
梦境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醒来后必将面对的现实。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差点做出这辈子最荒唐的事,阿朝长出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眸光中慢慢透出一股决绝的味道:“今日是我任性,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其实……嫁给太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前的男人呼吸微微沉了些许,但嗓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阿朝有些心虚地垂下头,为自己晚间的胡闹。
她早已不是幼时那个可以任性的孩子,所有说出口的话、做出的决定,都要考虑哥哥的前程与谢家满门的荣耀。
“我是说,太子殿下心性纯良,将来又有哥哥为我撑腰,真能嫁进太子府,也是我们谢家祖坟冒青烟了。何况我在琼园这么些年,便是做梦也想不到来日还有这样的造化,这么好的归宿,我却挑挑捡捡,未免太过不识时务,哥哥千万莫要为了我的矫情得罪太子和陛下。”
面前的男人听后冷冷笑了下:“这么懂事,谁教你的?”
阿朝咽了咽喉咙,怕他迁怒旁人,尽量让自己面上显得坦然:“是我自己想通的,如若将来能嫁到太子府,那也是我的福气,只盼着将来能帮衬到哥哥一二,如若太后对我实在不喜,那也是我没有做太子妃的福分,到时哥哥再为我另择良婿……”
屋内气氛无端沉凝起来,男人的眸光深得可怕,阿朝看一眼便错开了他的视线。
哥哥这是怎么了?
谢昶沉沉吁出一口气,闭目坐回太师椅内,檀木手串绕在指尖摩挲,碰撞出沉郁的幽咽。
阿朝其实还有些恍恍惚惚的,方才片刻的逾矩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到现在都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横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哥哥应该明白她的心意。
她得回去好好冷静一下了。
抬脚想溜,回头一瞧,那卷丹青还压在他掌下,好歹是张完美的课业,不要岂不可惜。
她做贼心虚地伸出手去扽了下,无奈他掌心力道太沉,竟然没扽得动。
她又使了点劲,一抬眼,那双微微抬起的凤眸冰冰沉沉地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谢昶:想跑?
众所周知
阿朝所有狂乱的心跳≈哥哥的
阿朝所有不明不白的燥热≈哥哥的
阿朝所有意乱情迷的动作≈哥哥想干的
阿朝所有想出恭的瞬间≈哥哥梆石更的
第42章
阿朝心虚地看着他,面颊微微泛了红:“哥哥,这我功课,回头要给先生瞧的。”
谢昶仍旧压着没松手,牵唇一笑:“是么,来日若做了太子妃,哪个先生还敢问您要功课?”
阿朝就差求他了:“这人选还没敲定呢,看太后对我的态度,八成没戏,你还拿着个取笑我,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连眼眶都红了一圈,这一整日下来,又是太后召见,又是太子选妃,佟嬷嬷那番话,还有方才神志不清时险些大逆不道的行为……桩桩件件带给她的冲击力太大,阿朝到现在还是头重脚轻的。
回想起来时的目的,丹青只是幌子,她是抱着很大的决心,想让哥哥为大局考虑,重新看待自己的婚事,可也许是那句诗对她的触动太大,让那一瞬的情不自禁将心中颠腾已久的贪恋全都释放了出来。
谢昶看到她潮红的双眼,心肠不觉软了大半,他听到自己长出一口气,用一种喑哑而压抑的嗓音说道:“过来。”
阿朝只能乖乖地走过去,又听他说“坐下”,又糊里糊涂在他身边坐下。
烛火下的小姑娘,一双杏眸又黑又亮,粉腮鼓鼓的,还有些委屈。
谢昶轻叹了声:“闭上眼睛。”
阿朝不明所以,对上哥哥那双暗沉的双眼,心脏有些闷闷的疼,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感觉,每次靠得这般近,血液中仿佛就有什么东西在挣脱桎梏,有一个声音不断叫嚣,让她一边疯狂想要与他贴近,一边又克制地告诉自己不能如此。
“先闭上眼睛。”
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有种紧绷的沙哑。
阿朝不知他意欲为何,但只要是哥哥让做的,她都乖乖地听着,眨巴两下就闭上了。
这一阖上,眼尾挤出一抹晶莹的泪花,因着先前哭过,纤长卷翘的眼睫微微湿润,烛火下的少女肌肤莹白净透,玲珑的鼻尖氤氲着一抹红,柔软嫣红的唇瓣轻轻抿着。
他能明白自己的心,可阿朝不明白。
他只能利用兄长的身份,利用她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骗她毫不设防地坐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然后才能像这般大胆地、仔仔细细地看看她。
黑夜能够将人的欲念无限放大,鼻尖相触、呼吸相接的那一刻,他几乎有种克制不住的冲动,想要吻下去,尝一尝她温甜的唇瓣,等看到她慌张无措的时候,再将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解释给她听。
可打了千遍的腹稿,最后停滞在喉间,被推开的一刻也瞬间清醒。
身份一旦浮出水面,叫了十多年的亲兄长突然成了外人,又突然向她表达爱慕之心,任何人都难以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个事实吧,在她没有将观念扭转过来之前,被自己的兄长爱慕就是丧伦败行。
将来流言蜚语一旦传开,总会有对她不利的声音,他得罪过的那些官宦世家,一旦知晓他并非出自南浔谢家,势必在暗中彻查他真正的身份……共感将他们牢牢栓在一起,他必须杜绝外面所有的隐患。
眼下只能选择一个恰当的契机,一点点地向她坦白。
他向来谋事在己,人心算尽,唯有对她,舍不得伤害一分一毫。
手掌因为极致的忍耐青筋暴起,指节虚虚落在她的眼眸、面颊、唇上,尽力忍耐着不去触碰,这个动作,倒也犹似将她的脸捧在掌心。
就这般不知过去多久,察觉她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的心也跟着微动,最后以兄长的身份揉了揉她的脑袋:“没事了。”
温热的大掌有奇妙的治愈能力,将所有对未来的恐惧一扫而空,阿朝睁开眼,男人的面容是少见的温和。
“哥哥,你方才……”
她都不知道让她闭上眼睛的目的是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非要说有什么不对,那就是屋内的炉炭烧得太热,身上如同过火一般,胸口像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
谢昶替她将额角的碎发别在耳后,“你只要记得,哥哥不会伤害你,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这就够了。”
那些压抑的欲望到底没在她面前表露出来。
夜间一夜浅眠,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昨夜,少女温凉细腻的指尖在他面上细细描摹勾画,他这回终于失控,一把扣住她后脑,炙热的唇深深覆上去,在那蛊惑人心的柔软唇瓣上辗转,从温柔熨帖到肆意磋磨。
欲-念贲张,冲散脑海中所有的迟疑和顾忌,那个小小的、生涩的身体在他布满薄茧的大掌下轻颤,她泪眼中所有的惊愕与恐惧都化成一把炽烈的火,从他心口滚滚烧灼至下腹……
阿朝从梦中惊醒时,身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心跳湍急,余悸难平。
崖香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姑娘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我……”一开口,沙哑的嗓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不敢回想,甚至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温柔可亲的哥哥就变成了凶猛的豺狼,发狠地将她推倒在身下,然后,然后……
阿朝冰冷的手指颤抖着,碰了碰自己的唇,哥哥居然在梦里……亲了她……
不是那种无意间的擦过,也不是温柔的触碰。
就是唇齿交缠的亲吻。
她梦到自己的四肢被他箍紧在身下,腰间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鼻尖充斥着铺天盖地的松木气息,唇齿被一点点撬开……以至于她到现在舌根还隐隐肿痛。
她竟然做了这么荒唐的梦!
“姑娘梦到什么了?”崖香担忧地望着她,热水拧了帕子,替她拭去额头的细汗。
阿朝被这个梦吓得浑身发抖,怔怔地回过神来,苍白的嘴唇翕动着:“没……没有,我就是梦到一头恶狼……”
崖香诧异:“狼?姑娘见过狼吗?”
她还要问,阿朝当即红了脸,脑袋闷进被褥里,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妄念从脑海中剥离,可暗夜里那些清晰而灼热的触感,哥哥沉欲的眼眸和滚烫的呼吸,几乎一寸寸烙在她的身体里。
崖香不明所以,只能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脊,“姑娘别怕,咱们都在府里,又不是荒郊野外,哪里会有狼呢?”
阿朝慌促地摇摇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精神不正常了,天底下没有哪个做妹妹的会梦到兄长亲吻自己。
尽管她也觉得哥哥生得好看,喜欢他坚实安稳的怀抱,喜欢他温热的大掌紧紧握住自己,可那都是基于妹妹对兄长的依恋,旁的心思,她是从来没有,也万万不敢的。
阿朝坐在床边低低喘了几口气,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扶我去出恭吧。”
她在梦里就忍不住想去了。
一整日浑浑噩噩下来,直到女红课上,针工局的女官布置了课业,她才慢慢回过神来听。
原来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大晏的姑娘们都有绣香囊到庙里开光的习俗,最常见的绣样便是佛门八宝,代表佛家八种祥瑞之物。
有过先前几次课的经验,李棠月和崔诗咏都关心地看过来:“阿朝,你这回打算绣什么?”
八种纹样,哪种看起来都不简单,上回的竹叶纹都被她绣得血迹斑斑,别说复杂的华盖宝幢了。
两人一走,崇宁公主笑着坐过来,悄悄道:“阿朝,你这次给我太子哥哥绣个香囊吧!你瞧他都把小雪貂送给你了,礼尚往来是不是?”
阿朝诧异地张张口,哭笑不得:“我的绣功公主是知道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堪入目,如何送得出手?还是送给太子殿下,他宫里的丫鬟怕是都比我绣功好上百倍不止,作甚非要我绣的呢。”
“无妨!心意到了就成,只要是你绣的,太子哥哥一定会喜欢。”
傻哥哥头一回对姑娘动了心,又好不容易求她一回,崇宁只好从中帮衬。
阿朝也大概明白了,不是所谓的礼尚往来,恐怕还有旁的意思。
大晏的姑娘对心仪的男子表达爱慕,往往就会送香囊绢帕一类的随身之物。
公主都这么说了,她若不应,摆明了就是拒绝太子的好意,可若是叫旁人瞧见她给太子绣香囊,显得她急不可耐,上赶着贴上去似的。
阿朝想起昨晚佟嬷嬷的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瞅着自己指尖新戳的两个洞眼,终于寻到个合理的借口:“这佛门八宝原本就是寓意吉祥圆满的,我只怕……给殿下带来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