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怎么了?”
她哆哆嗦嗦地去揭开蒙在他眼上的丝缎,才发现连丝缎都已被他的冷汗濡湿,男人双目紧闭,双手还死死地攥着身侧的床褥。
“哥哥,哥哥……你别吓我……”她在哥哥身边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的模样。
缎带蒙上双眼,幼时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霎时一拥而上。
谢昶还记得,那些人为了让他深刻感受到疼痛,不遗余力地想尽各种办法,甚至拿给犯人续命的汤药喂他喝下,只为他不至于疼痛至昏厥,清晰而长久的感受每一分痛苦。
他们蒙上他的双眼,他便不知刺鞭从何处落下,不知等待他的是哪一处皮开肉绽,而视线被隔绝,痛觉便格外清晰,他们享受地看着他在蜷缩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看他筋骨全无,衣不蔽体,在酷刑之下失去权门骄子应有的体面——流放之路太苦,怎么能没点乐子呢?
谢昶在混混沌沌中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有滚烫潮湿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漩涡中伸来一双手,分明柔若无骨没有半点力量,却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阿朝……”
阿朝哭得浑身止不住颤,正要着人去找郎中,一只大手缓缓伸过来,将她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方才还滚烫的男人身体,顷刻间冰冷如铁,他并未睁眼,可落在她后背的手掌一下下地轻抚,良久才从胸腔发出低沉的声音,“阿朝,还难不难受?”
阿朝不住地摇头,待他境况好转,那种沉沉喘不过气的感觉也慢慢散去了,“哥哥,你怎么了?”
谢昶长长吁出一口气,“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朝惊魂未定,到现在手心还在冒冷汗,她摇摇头,缄默许久,只是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却也一直流泪。
谢昶指尖摸到那条缎带,忽然笑了笑:“还知道蒙眼睛,看来的确是很会。”
阿朝愣了愣,昨夜她也摸过他身上的旧伤,他并没有方才这么大的反应,难不成是这条缎带的缘故?
谢昶轻轻拍着她后背,面色平静道:“小时候,我被那些人蒙上过眼睛。”
阿朝怔愣片刻,才抬起头看着他,喃喃地问道:“那你方才怎么不说?若知道你不舒服,我又怎么会……”
谢昶揉了揉她的脸,“说了今晚要让着你的,新婚第二日就言而无信,如何还能有下次?”
阿朝心中钝痛,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几乎就是冲他吼道:“你知道的,我就是胡闹啊!”
谢昶笑着将人揽入怀中,叹口气:“方才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如此,很多年没人在我身边胡闹了。”
环抱着怀中轻轻发抖的小小身体,谢昶忽然觉得,自己还真的挺不是人的,明明可以瞒着,她也一样会爱他,可他偏偏要把所有的苦难宣之于口。
就像从前对她坦白身世的那一次,他亦不吝同她分享自己的过去,他永远记得那日,她为他流下的眼泪。
他在人前威风八面,可在她面前从来不需高傲和尊严,泥地里再深陷一点,她对他的爱便会深一点,这样很好。
他捧起她的脸,将她的眼泪一点点吻去,“乖,不哭了,哥哥让你高兴高兴,好不好?”
谢昶去剪了指甲。
他的指甲其实不算长,修剪得非常干净齐整,谢昶用磨甲刀磨得再圆润光滑些。
回来时阿朝面上泪痕未干,两手攥着被角,呆呆地瞧他:“让我高兴?你是要表演什么节目吗?别不是什么袒月匈赤膊的表演吧?”
话音方落,男人温热的气息覆上唇面,“月要带都被你解了,哥哥想不袒月匈赤膊都难了。”
这句话几乎是从舌尖传入的耳膜,只是这一回他吻得很轻很慢,舌尖在她唇齿间细细描绘,给她留足了清醒的余地,以至于指尖的触感异常清晰。
从山峦到盆地,从雪山到温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神经最为敏-感脆弱的地带,于是集中在一处辗转碾磨,轻拢慢捻,将她的身体弓成最极致的弧度。
他吻着她,尽管动作温柔,呼吸却已不能自抑,体内一波波血潮随着她唇齿间溢出的声音几欲击溃颅骨。
阿朝隔着朦胧的泪帘,看到细小的灰尘和晃眼的水滴在烛光里打圈儿,满眼缤纷的色彩。
谢昶深深喘了口气,淋湿的手指在她红润饱满的唇瓣涂抹,水嫩得像两瓣蜜桃,喂她一点点吃下去。
迷迷糊糊间,听他在耳边轻笑:“果真是水做的小丫头。”
阿朝缩在他怀里,全然没了力气,浑身还在轻微地打战。
翌日一早,谢昶带人进宫谢恩。
晏明帝眉开眼笑,说了些诸如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话,阿朝都一一颔首谢恩。
只是没想到从养心殿,竟然迎面遇上太子,阿朝才倾身施了个礼,手掌就被身边的男人紧紧握住。
太子抬眼看到少女海棠花般娇媚的容颜,不禁怔忡片刻,想到父皇的一位嫔妃在宫宴上说过,新婚的姑娘是要比从前气色好些,究竟是什么讲究?
他真的觉得阿朝更漂亮了,眼波流丽,顾盼生辉,比起从前清新脱俗的美,束起妇人发髻的她,更像是秋日里盛放的娇艳欲滴的海棠,可一颦一笑都是惊人的姝色。
谢昶上前半步,将自家小妻子挡在身后,唇边含笑道:“太子殿下的新婚贺礼有心了,你师娘很喜欢。”
太子僵立在原地,心里像空去了一块,怔愣良久才讷讷说道:“阿……师娘喜欢就好。”
作者有话说:
这本正文快要完结啦,纠结的十三还在想下本写什么,宝子们想看啥留言说哦,想看什么番外也评论区告诉我呀~
第73章
阿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若是回一句“太子殿下往后还是唤我阿朝就好”,定然扫了谢阁老的脸面,仿佛帮着外人同他对着干似的。
“哥哥。”她小声地唤,想劝他适可而止。
结果阁老大人转过头来,眯起眼睛:“还叫哥哥呢,嗯?”
阿朝气怔地看回去,就见他眉梢一挑,步步紧逼,大有一副不唤夫君便不肯罢休的作态。
她咬咬牙,只好朝太子抿出个笑来:“那对面人栩栩如生,我与夫君都很喜欢。”
太子原本有些委屈,被她这么一说,又觉心口痒酥酥的,“之前的捶丸赛,孤答应了给你赏赐,可那雪貂却被你送了回来,孤想着还欠你一样东西,又逢你新婚之喜,才决定送你这对面人,孤祝你与谢阁老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阿朝笑道:“多谢太子殿下。”
离开养心殿,阿朝咬咬牙,嫌弃地看向身侧,余光却倏忽扫见他腰间悬挂的那一枚长颈兽的香囊,一时有些耳热。
这人平日看起来一本正经,某些事上却幼稚得像个孩子,和三岁时的她一样,逢人便炫耀自己的哥哥,别村的小姑娘偷偷来瞧他,她恨不得爬到他身上挡住他的脸。
他呢,是逢人便暗戳戳地宣示主权,哪怕旁人多瞧她一眼,多同她说一句,这人都能窒闷半天,眼下让人家喊她师娘,让她在人前唤她夫君,他心里就痛快啦。
醋精!小心眼!
阿朝笑话他:“阁老大人今年多大啦?”
谢昶扬起嘴角,捏了捏她的手心:“三岁也是你夫君。”
她被说得小脸一红,男人则眉目舒展,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方才那声夫君很动听,今晚回去,让夫君好好伺-候你。”
阿朝霎时面红耳赤,浑身起了一层疙瘩,前后瞥了瞥,见无人才轻轻吐纳:“堂堂内阁首辅,光天化日之下说些不害臊的话,不怕叫人听见,让你威严扫地。”
她到现在整个人还有些虚浮,倘若不是裙摆遮挡,今日就要遭人笑话了。
被他握住的掌心酥酥-麻麻的,不免就想起昨夜,这只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手是如何深掘腹地,与她肚中鱼泡隔空相聚,辗转捻磨,迫得她浑身痉挛险些失-禁,那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带来的刺激,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一遍。
倒不是光只有难受,畅快半点不少,她只是觉得丢人。
与从小将自己养大的哥哥坦诚相见,光这一样就让她难堪得抬不起头,连吻他都带着小心翼翼,遑论被他逼着喊出来,光是指节几个来回,就让她泄出东西,淋湿他半身。
心下正凌乱着,便见宿郦从不远处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谢昶面色微凛,转头对她道:“我手头还有事处理,让凌砚护送你出宫。”
阿朝点点头,打算去棋盘街新装修的铺子转一圈。
宿郦本想找个机会试探冯永,没想到正巧那京卫司指挥使袁辉为着明日寒衣节祭祀大典一事进宫,而太子此刻正在殿中,袁辉只得在外等候,便让他瞧见这袁辉与冯永在廊下叙话。
千载难逢的机会,宿郦自是立即上报,不敢耽误。
冯永与袁辉站在廊下,瞧见一身玄色麒麟袍的谢首辅朝这边走来,两人相视一眼,赶忙躬身拜见。
谢昶虚虚抬手,“冯大监与袁将军不必多礼。”
冯永起身笑道:“谢阁老缘何去而复返?”
谢昶看了眼袁辉,“明日秋祭乃国之大事,本官听闻袁将军入宫面圣,正好也有几桩细节与将军商讨。”
袁辉暗暗绷直了背脊:“是。”
冯永唇角始终含笑:“难为谢阁老新婚燕尔,尚在休假之中,仍为国事操劳,大晏江山有您,实乃社稷之福啊!”
袁辉也在一旁拱手:“还未恭贺谢阁老新婚之喜。”
谢昶打量他片刻,忽而一笑:“说起来,谢府请来的那位喜娘倒是与袁将军有几分渊源。”
“哦?”袁辉没想到这位谢阁老有意与自己搭话,一时心下惴惴。
谢昶似笑非笑道:“当初袁将军还住在西城胡同时,这位喜娘正是你近邻,也是袁将军夫妻二人成婚时的喜娘,本官也是看她有眼力见、说话喜庆,才请了她来。”
猛地听人提及他夫妻二人,袁辉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了眼冯永。
怔愣片刻方觉失态,忙又向谢昶躬身笑道:“如此说来,的确是巧了。”
其实他哪还记得十几年前婚宴上的小人物,西城胡同已经是他做九品吏目时住的陋宅,之后升了正六品经历立刻迁居,袁辉不知他为何故意提起此事,对方甚至对他十几年前的居所都一清二楚,像冰山露出的一角,根本不知他还掌握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袁辉不禁敛下笑意,暗暗收紧了手掌,眉眼间掠过几许深思。
谢昶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云淡风轻地叹了口气:“斯人已逝,袁将军三年未曾续娶,也算长情之人。”
话音刚落,对面两人的面色几乎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谢昶余光瞥见袁辉右手停在腰侧,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隐现。
这是武将拔刀的惯常动作,只不过武官入宫需卸甲去剑,袁辉没有配剑,但下意识出手的动作骗不了人。
再观冯永,从他方才那句“斯人已逝”甫一落下,素来言笑晏晏风雨不动的人,唇角几乎是立刻僵在原地,瞳孔转向袁辉,后者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正巧这时御前伺候的小顺子出来,“谢阁老与袁将军请吧。”
谢昶点到即止,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接下来的寒衣节商议,冯永站在晏明帝身边魂不守舍,袁辉在回禀皇城布防时也同样心不在焉。
养心殿商议完,谢昶回文渊阁,宿郦则在暗中留意袁辉与冯永二人的一举一动。
袁辉果然未曾离宫,而是偷偷摸摸躲进冯永轮值的他坦内,冯永回来休息,推门进去,很快脸色一凛,转头朝外四下张望,见无人才回身进了屋。
很快里头传来低声的对峙。
“袁将军使瞒得咱家好苦啊!咱家还记得端午当日,您还带了粽子给咱家,说是璧月亲手所做?方才谢阁老的话,袁将军又作何解释!”
“大监莫急,您听我解释!我绝非故意瞒着大监,只是璧月与大监多年来情谊深厚,璧月因病故去,我实在是怕大监心中伤怀,这才没在您跟前提起……”
“呵,咱家若是没有记错,袁将军当日为了这指挥使之位,可是顶着璧月的名头求着咱家从中斡旋,当时您可没提璧月已经走了啊!”
“我当然记得大监的提携,没有大监,何来袁辉今日!璧月心中也是感激您的,她临终之时,还嘱咐我与您内外相互扶持……眼下最要紧的一桩,上回您提醒我,谢阁老正在重查当年之事,只可惜我派去的死士没能要了他性命,今日他故意上来与我叙话,恐怕已经知晓了什么……你我同在一根绳上,您可要想想办法啊!”
……
宿郦藏在他坦外听得一清二楚,回去之后将这些话一五一十地回禀。
谢昶听完嗤笑一声:“原来这袁辉的指挥使之位是这么得来的。”
宿郦叹声道:“只可惜当年的京卫司指挥使已经死无对证,不过猜也能猜到,这袁辉在兵器行一案中必然立下大功,否则也不会在先帝登基之后升为六品。”
谢昶眸光冷鸷,指节叩击着案面,“袁辉骗了冯永,冯永又何尝不是将他当成一把在外杀人的刀?袁辉既然敢刺杀我,那就说明当年萧家一案一旦揪出幕后之人,他自知必死无疑,何况我手里头有他手下死士的供状,刺杀朝廷命官本就是死罪,不怕治不了他。至于当年之事,让冯永开口才是关键。”
宿郦道:“冯大监从不显山露水,却能在党派相争与群王并起之中安然无恙地历经三朝,如今高枕无忧地坐上乾清宫总管的位置,可见是有些手段的,大人打算如何应付?”
谢昶唇角一勾,“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没法立于不败之地了。”
思忖片刻,他忽然目光一冷:“夫人回去了?”
宿郦回道:“凌砚说护送夫人去城中新装的铺子。”
谢昶声口已经冷下来:“这段时日,让夫人留在府中,轻易不要外出,加强澄音堂的布防,切莫给人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