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空无一人。
高塔中没有任何人存在过的痕迹,结实的木板床上没有床单也没有被子、实木与圆石制作的家具上没有任何摆件、硕大的书房中只有一排排空置的书架。
这里没有魔术师。
这只是一个魔术。
一个刚刚被迫离开家园来到陌生地方的姑娘制作出来的幻影。
“提姆在回来的路上,你可以回去休息,我们会照看好她的。”迪克看着面前忍不住用拇指和食指不耐烦揉捏鼻梁的杰森,桌面上全是摊开的各种魔术书籍,以及铺了一层毯子凌乱的沙发,叹了口气,“或者就在隔壁,阿福已经收拾好房间。你知道的,她在这里很安全。”
“我待在这里就行。”
迪克拍了拍自己兄弟的肩膀,没有勉强让他离开。
所有人都知道杰森在自责,他在恼火那天晚上自己没有去接这位可怜的室友,其实他完全可以对蝙蝠侠发火,布鲁斯也做好了再一次面对愤怒杰森的准备。
但最后这个少年只是站在自己曾经的搭档面前,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
杰森并不会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这间房子里,应该说只有在需要休息时才回来。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出现在那天晚上的罗宾逊公园地下,研究那些白色物质的具体组成结构,或者前往黑面具和稻草人曾经的据点,在里面翻找查看有无可有使用或者被遗漏的材料。
直到凌晨,他才会躺在沙发上仰头对着天花板发呆,这和之前在罪恶巷的家里很像,但终究有些不同。
很难说出其中的区别。
或许是天花板的颜色不一样,这里太干净,太白了。
耳边能够听到多莉翻身时床单和被子摩擦发出的声响,这声音能够让他安心。
青年闭上眼睛,他实在是太过疲惫,需要休息。
房间内的空气近乎停滞,为防止某个家伙随便乱跑窗户也被上了锁,杰森躺在沙发上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沉重,意识渐渐消失。
这很奇特,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在犯罪巷睡得如此踏实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一个谁也进不来绝对安全的地方。但现在不是,他一样能在这张沙发上陷入沉睡。
或许因为这里是韦恩家。
杰森很少做梦,尤其是死而复生之后,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睡眠质量还算优秀,但这不代表他不做梦。
比如现在,他以为自己醒了,于是强忍着困意睁开眼睛,却发现本应躺在床上的姑娘正蹲坐在沙发边,双手叠在一起靠在他的肩膀上观摩自己,蓝色眼睛在临近清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正在发光。
他们两人离得很近,近到杰森不用抬头都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好吧,你想干嘛?”
一个古怪的梦,因为多莉此时面无表情,看起来却过分乖巧,这就让人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我想尝试着亲你,然后你醒了。”
多莉回答,她的睫毛低垂着,每说一句就抖动一下,像蝴蝶的触角。
该死的好看。
杰森挣扎着想要从沙发上坐起来,或者干脆一点从这个一点都不真实的梦中醒来。
他愈发确定这是一个自己不切实际的梦,甚至可能是个见鬼的春.梦。要知道他的室友是个连喜欢和歉意都分不清的十足蠢货,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而此时杰森却觉得做了这个梦的自己更像是个混账。
他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
“所以,我可以继续吗?”多莉问。
见鬼的,这句话又让杰森瞬间觉得这压根不是一场梦,这个问题非常多莉。他的室友是蠢货不错,却又是一个充满礼貌的蠢货。
鬼使神差地,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继续躺在沙发上,曲起右腿,盯着面前的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只知道他想要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见杰森没有拒绝,多莉半站起来,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外一只手将一缕挡住视线的金发撩到耳后,凑上前去,另外半边的长发像瀑布般垂下,落在杰森裸.露的脖子上,柔软毛躁的金发随着对方缓慢移动的动作,刺在皮肤上痒痒的。
杰森想起那张等他意识到已经被他偷偷藏起来的拍立得照片,当时她正全神贯注摆放他作为赔礼道歉偷偷放在电视机柜上的蓝宝石。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颗被注视着的石头。
他甚至觉得时间被按下了减速键,几乎能够感受到周边所有的环境变化,无论是自己升高的体温以及耳边那剧烈的心跳声,还是那股逐渐靠近总是萦绕在对方身上挥之不去的那股奇怪却好闻的味道。
但实际上时间并没有被减速,因为杰森甚至还没来得及呼气吸气,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已经轻轻落到了他的额头。
“她刚刚亲了我的额头。”
杰森突然想起几天前达米安的话。
草。
第40章 我们-1
子.弹上.膛的声音,射.出枪.管的声音,黑面具的狂笑,稻草人的赞扬。
接着是一片红色。
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红色,从桌上流下、从椅子上流下、从身体上流下,汇聚在一起,染红了房间,填满那个圆环。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腥臭。
处于圆环中心的那个玩偶也被子.弹贯穿,被放置于玩偶内部的红色液体与其他红色相融合。
红色。
白色的圆桌变成红色,白色的沙发也变成红色。
多莉低下头,自己的手掌也是红色的。
尖叫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软从椅子上跌落到地上,黏腻的触感从本应舒适柔软的地毯上传来,多莉昂着头不敢去看自己到底摸到了什么,她张嘴但无法发声。
她害怕,想要哭,想要逃跑,但她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
这个魔术要被发动了,她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魔术,只知道那是一个可怕的魔术。
必须要做些什么。
颤颤巍巍解下手上手表,一打滑掉落到地毯上,重新捡起被染上红色的手表放在自己面前,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一边吟唱试图借助曾经被自己刻在这蓝宝石镜面上的魔术式去做些什么,一边试图寻找一扇门离开这里。
这里本来只有一扇来时的铁门,但多莉靠在墙边几乎一边哭着一边胡乱摸索身后的墙壁,她竭尽全力动用自己身上的魔术回落,手表在发热,多莉将其置于于心脏前,大口喘.气。
一扇小门从她身后出现。
打开那扇门,后面出现一个狭小的空间,仅能容纳一个人,多莉蹲来抱住自己,手中的手表在不断发烫,直至她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面前这道小门逐渐离自己远去,同时离开的还有自己的思绪。
她做了什么?
多莉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场景,原本明亮的房间变得昏暗,身下本应平坦的地面变得粗糙不堪,像是破败的朽木。
这个以城市为基础的魔术,在那个圆环中心的金色布娃娃被子弹贯穿、里面液体溢出来瞬间就被发动。
熟悉的魔力从圆环中心源源不断溢出,那一刻多莉突然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天平让她去摆弄,自己不过是这个巨大诡计中被设计好的一片齿轮,在某个幕后者的指引下做出自认为正确的判断。
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啊,就像之前在下水道里遇见的那个巨大海魔,使用的是她的魔力,但不听从于她,多莉只是众多环环相扣步骤中的一个圆环。
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挽救这座城市,所以多莉使用了一个幻术。
欺骗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以为这个魔术并没有被成功实施,现在只是一个半成品的状态,接下来只要等她恢复平静,再去破坏那个魔术就行。
本应该是这样的。
多莉睁开了眼睛。
刚开始她只能看到那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眼睛,金色短发垂在耳边。
接着是声音,身边传来的心跳声、重物砸在肉.体上的碰撞声、青年嘴里抑制不住的惨叫声。
“你醒了?”
有人在关切地询问她,即使多莉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但她知道,这个人她认识。
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面前是那条狭长的白色甬道,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她自己。但她就是能感觉用人在用手指插.入她的头发,像梳头一样顺到发尾。
再一次闭上眼睛,她尝试着深呼吸。
“你真的不参与?这小子今天乖得出奇,倒不如说每次你把那家伙带过来这家伙就和焉了一样,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仿佛被人扼住喉咙,红色的噩梦重新出现在眼前,无法呼吸,她尝试着张开嘴巴,但没有气体流进来。
好痛苦。
多莉想要弯腰减缓这份痛苦,但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头发,连带着头皮,被迫抬起头,尝试着再次睁开眼睛,是红色。
不对!
“别过来!”
尖叫着试图从这股禁.锢她的力量中逃出,打开那只抓着她头发的手,身体一歪,咕咚一下不知道从哪里翻了下去,不高,或许她是从桌子上掉下来的,但地面十分粗糙,胳膊被擦破,火辣辣得疼。
现在她终于可以呼吸了。
但或许是这里的空气太过稀薄浑浊,每一次呼吸都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灼烧自己的肺部,十分痛苦,但她不能拒绝呼吸。
半坐在地上,抬起头,面前是一位刚刚见过的人。
本应该被子.弹贯.穿的黑面具正居高临下俯视她,没由来的,即使在这危机四伏的场景下,多莉第一个想到的念头竟然依旧是为什么对方带着面具,她却能读出面具下那震惊的表情。
越过黑面具,更遥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低垂着头的青年,毫无生机。多莉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却能认出那套装束。
除了没有那件黑色披风,几乎和那只先前喜欢追着她打的罗宾鸟一模一样。
但有哪里不同,罗宾的体格看上去会更加敏捷,而不是像面前这位被绑在轮椅上的青年,他看起来是如此壮硕,简直就像她的那位室友。
那位前任罗宾。
肺部的疼痛突然变得更加灼热,呼吸再一次变得困难,她看见黑面具无趣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身走到被绑在椅子上的青年面前,一脚连人带椅子踹翻了青年,黑色粘稠的碎发落在地面上,多莉终于见到对方那双几乎破碎的蓝色眸子。
“是我,好姑娘,别害怕可以吗?算我求你了。”
她看到了杰森,也听到了杰森。
那双蓝色眸子就这样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一滩死水。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晕眩袭来,那双蓝色的眸子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多莉几乎以为对方紧贴着自己的额头。
“你是谁?”多莉问。
“我是杰森。”对方回答。
多莉又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大男孩,此时对方已经紧闭上那双多莉喜欢的眼睛,她能看到黑面具带有红色印记的靴子,和正在转动的轮子。
“你不是杰森,杰森现在正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他了,现在他很不好。”
多莉说。
她尝试着爬起来,想要去帮助对方,但这具身体十分脆弱,不仅呼吸能让她变得难受,仅仅是从地上将自己撑起,似乎就耗尽了她全部的体能。
“你可真不乖,要是想要从我身边逃走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你知道我会那样做的。”是那熟悉的声音,仰起头,少年蹲坐下来将金色短发撩到耳后,一只手怜悯似的抚上多莉的脸蛋,然后夹住她的下巴,迫使那双忍不住向其他地方转动的眼珠子看向自己,“你在害怕。”
稀疏低垂的浅金色眉毛、浅蓝色的眸子、嘴角的痣。
“你是谁?”多莉问道。
少年愣了一下,挑起一边眉毛,他甚至回头看了眼黑面具,拉耸着嘴角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横抱起浑身无力的多莉和黑面具打了个招呼。
“今天那家伙是你一个人的,我有其他事情要忙。”
“随你。”
多莉被那名少年带离房间,外面是一片空旷的地下洞穴,阴冷潮湿的空气袭面而来,她忍不住开始大声咳嗽起来。
这个身体实在是太脆弱了,这让她回想起曾经居住在高塔里的那段时间,无法奔跑、无法跳跃、无法挥动老师那把剑,如同一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到。
寒冷使她不自觉弓起身体,将双手放置于胸前,贴近离她最近的热源,但那个少年却纹丝不动,只是盯着多莉的面孔若有所思。
然后少年松开了他的手。
多莉掉到了地上。
发出噗嗤一声。
好疼。
好冷。
想哭。
想家。
多莉将自己缩了起来,但马上少年又将其横抱起,多莉下意识搂住对方的脖子,生怕自己再一次被摔下。
“很好,做得很好。”少年夸赞道,亲吻了多莉的额头。
从来没有人对她做过这个动作,她只见过康纳会这样对待卡西,不过对方亲吻的是嘴唇。因为他们是男女朋友、是情侣、是互相爱着对方的存在。
那面前的少年是爱着自己的吗?
多莉想要张嘴询问,她现在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般,脑中是一连串的问题但无法进行思考。
她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虚弱,而门背后的那个超大魔术又怎么样了。
但少年只是对她摇头。
“别说话,让我猜一猜发生了什么。”
地下洞穴寂静无声,少年目视前方抱着多莉一步一步踏上漆黑的踏步。
“说起来,自从我们出生过后,你一直没有说过话,医生认为这是由于在母体内缺乏氧气导致脑萎缩,造成的后果说得通俗一些,那就是你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不过我自然不会抛下你。你瞧,就算我们的父母抛下了你,我依然在你的身边。”
多莉只能看到对方的下巴,她的脑袋此时晕乎乎的,她知道现在不是应该闭上眼睛的时候,但她终究抑制不住那股困意,阖上双眼。
世界在破碎,世界在重组。
她依旧活着。
在错误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