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坐在观鞠亭里,看着旁人连他马蹄下的灰尘都追不上,一脸骄傲。
全场的目光都聚在谢无度身上,先前那些本就抱了别的心思的姑娘们,此刻更是芳心荡漾。谢慈目光在观鞠亭中转了一圈,心中既骄傲,又莫名有些不高兴。
罢了,左右谢无度也不会喜欢她们。
谢慈又想起被她忘却的那个念头,稍稍一顿。
谢无度只打了一局便下了场,他道:“多谢诸位今日陪本王过把瘾。”
“哪里的话,王爷英姿,我等叹服。”
谢无度回到观鞠亭,谢慈站起身来,将心头的念头再度压下去,笑意盎然,“阿兄真厉害。”
谢无度坐下,问:“比方才你夸的那位梁家郎君还要厉害么?”
“这是自然。他怎么可能比得上你?”谢慈毫不犹豫,坚定无比。
谢无度扬唇一笑。
今日先是得见谢慈如此飒爽的伸手,后又目睹武宁王的英姿,便衬得后来的那些都没什么意思。临走之前,那两位梁家郎君与旁的郎君一道过来找谢慈献殷勤。
谢无度看着他们,谢慈嘴角带着笑,似乎也很高兴。谢慈是高兴,高兴的是,那日有人说她日后肯定嫁不出去,可今日便有一堆人围着她献殷勤,向她表达自己的喜欢与仰慕之情。
她若是想嫁,想娶她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
但谢慈也不喜欢他们,应付完他们,又与田杏桃告别,回身上马车,谢无度已经在马车里坐着。谢慈看了眼谢无度,被压下去的那念头复冒出来。她在谢无度对面坐下,垂下眼,心中纠结。
她情绪藏不住,谢无度一眼便看出。
“怎么了?”她该不会真对其中某位动了心吧……谢无度眸色流转,他认为这不可能,但……又隐隐担心。
谢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抬头,深吸一口气,面色严肃:“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须得诚实地回答我。”
谢无度嗯了声:“你问吧。”
谢慈语速渐快:“你……是不是有龙阳之癖?”
谢无度皱眉,一时有些好笑,所以她纠结的东西,便是这个?
“为何会这么想?”谢无度反问。
她一点不知晓,那日他多克制,才忍住没接住她送上来的吻。
谢慈垂下头,道:“就是……很多事情,你看,你身边这么些年未见有女子,你与长公主感情不好……等等。哎呀,反正你先回答我,有没有吧?”
谢无度看着她低垂的头,有一瞬想直接告诉她自己的心思,但又迟疑。就在这迟疑的片刻之息里,马车行驶过朱雀大街,忽然有破空之声响起,谢无度眸色一凛,拉着谢慈往旁边一躲,那支箭钉入谢慈方才所坐之处的车厢壁上,将车厢壁穿透。
谢慈惊魂未定,被谢无度护在身下,“……怎么了?”
谢无度沉声唤常宁与青阑,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马嘶鸣之声,紧跟着,马车天翻地覆,眼看着要撞向旁边的商铺。
谢无度抱着谢慈,从车上一跃而下,落在旁边的地上。谢慈被谢无度抱在怀里,还未明白发生何事,又闻得一阵刀光剑影,箭羽如雨般投来,同时有人持刀剑冲上来。
谢无度随行的侍卫都武功高强,倒还能支撑应付,只是也分不出手照顾谢无度,谢无度既要应付那些人,又要护住谢慈
。
谢慈吓得心脏猛跳,紧紧揪着谢无度的袖子,又担心他受伤。
一阵漫长又短暂的时间之后,那群歹人尽数被制服,常宁与青阑二人赶紧上前,“王爷。”
谢无度放开谢慈,沉声道:“好了,无事了。”
谢慈自他怀中出来,一口气还未松到底,便见眼帘里映入一抹鲜红。
一支箭钉入谢无度的左肩,鲜血淋漓,渗透了周遭的衣袍。
“快,快请大夫。”谢慈声音都颤抖起来,吓得不轻。
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的王府,一颗心始终飘着,直到身在霁雪堂里,才恍然梦醒似的。
霁雪堂里婢女们进进出出,捧着血红色的铜盆出去,谢慈只敢匆匆瞥一眼,便别过头。她在外间坐着,站着,焦急地等待着。
大夫正在里间诊治,不知是什么情况。谢慈只记得那淋漓的血,触目惊心。
她等得不安,索性进了里间来查看情况。
谢无度上身袒露着,大夫正要将他伤口中的箭头取出,旁边好些染血的细布。谢慈心一惊,捂住嘴,紧紧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谢无度闭着眼,额上一层冷汗,手握成拳,显然很是难受。
谢慈心紧紧揪着,不敢走动,盯着大夫手上的动作。
谢无度知道谢慈进来了,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躺若是从前,他会赶她出去,不然她看这么鲜血淋漓的场面。
但今日他想让她留下来,亲眼目睹这一切。因为他要做一件对谢慈来说,或许也是如此鲜血淋漓的事。
但她见过他的伤口,见过他隐忍不发的模样,想到这伤是为她而受……她便会不忍,不忍斩钉截铁。
那箭头被慢慢取出来,鲜血涌出来,大夫手脚麻利地上药。谢慈一颗心慢慢落下,红了眼眶。
谢无度睁眼,与谢慈四目相对。她眼眶红了,她要强,很少会哭,顶多也就是眼眶红一下。上一回,从长公主府离开的时候,也只是红了眼眶。
大夫包扎好伤口,嘱咐:“王者这伤不能碰水,平日里要注意休养。王爷福大命大,若是这箭再往下三分,便有性命之忧了。”
谢无度道谢:“多谢大夫,常宁,送大夫出去。”
常宁应了声,与青阑一道退下去。兰时不知何时也退了下去,只余下谢慈与谢无度。
房间里阒寂无声,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唤她:“阿慈,过来。”
谢慈乖顺地走近,在他身侧坐下,不敢看他的伤。这还是第一次,她看见谢无度受这么重的伤。是为了她,倘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会让自己伤到。
谢无度喉结微动,视线落在她手上,他缓缓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谢慈不明所以,也没抽出来,感受到他手心里传来温暖热意,源源不断。心里想着,或许是因为他受了伤,所以手心才这么烫。想到这儿,她发红的眼眶一润。
谢无度道:“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
第33章 第三十三
谢慈一愣,回答她的问题?她问了什么问题?从在霁雪堂开始,她分明还未来得及与谢无度说些什么话,一股脑只剩下担心。
她因这突然的变故而思绪凝滞,缓缓地在脑中转了一轮,也没想起来,她到底问过什么问题?
而谢无度此刻如此正经,神色严肃,又仿佛是要回答她一些极为重要的问题。
谢慈抬眸,一双杏眼中的水雾还未消退,懵懂地氤氲出惹人怜爱的气质。她看着谢无度,眉头微微皱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无度亦看着她,直直地望进她眼底,仿佛要穿过她眼中那氤氲的雾气,看进她的心。
谢无度道:“我先前曾在皇后面前说,已有倾慕之人。此话并非假话,是真的。”
谢慈怔住,眼神定定地看着谢无度。他有倾慕之人?可是……她与谢无度如此熟悉,对他的生活也算了解,他若是有倾慕之人……她为何不知道?
他瞒得这样好吗?
“是……谁家姑娘?”她勉强地扯出一抹笑。
所以要如此正式地告诉她么?这位倾慕之人,还真是……备受重视……
只是……谢慈眸色微转,不禁想这人有可能是谁?他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交好的姑娘……
谢慈呼吸都放缓了,忍不住思索他的这话。她急切想知道这个答案,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抗拒感。大抵是因为谢无度待她太好,也从来只待她一个人好,此刻忽然要冒出一个可能抢走这一切的人,谢慈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谢无度却话头一转:“上一回,你说没有谁家兄妹会如此。”
他忽转的话锋让谢慈本就凝滞住的脑子再次停止转动,怎么一下子又说到这件事了?
脑中似乎有万千思绪,但谢慈又迟愣地抓不住任何一点头绪。他到底在说什么?她问过这些吗?
谢慈懵懂地从头开始梳理,今日应约前去看击鞠,昌瑞伯府的世子夫人邵氏百般讨好,她便以为,他们梁家想要打谢无度婚事的主意。而后,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因为谢无度这些年始终没有与女子亲近过,她以为谢无度不喜欢女子……
她思绪一顿,掀眼看向面前人,在马车上她是问过谢无度,是否有龙阳之癖?他迟疑了,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忽然遇到刺客受了伤。
这话题也便就此打住。
现下他要回答的,是这个问题是么?
谢慈茫茫然地想,他……是不是要说,他果真喜欢男子……
所以他有倾慕之人,却没有亲近的女子,她也无从知晓,甚至于他能坦然地面对她。
谢慈睁大了眼睛,吞咽了两声。
“是……谁家郎君?”
“因为我待你并非兄妹之情,阿慈,我的倾慕之人,便是你。”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半晌的沉默。
谢慈猛地瞪大眼睛,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甚至疑心是自己方才听错了话。
他说什么?他说……
谢慈呼吸停滞,瞳孔震颤,看向谢无度。
他倾慕的人……是她?
不……可是……
谢慈重新呼吸,难以接受,她目光飘荡向四周,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但这不是梦,因为她的手被谢无度紧紧握着,她的手心贴着他的手心,温暖热意不停传来,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现实。
可是……他们是兄妹……
谢慈朱唇微启:“……我们是兄妹。”
谢无度语气里带了些强硬:“我们不是。你我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么?”
血缘……又是血缘……
萧清漪选择了血缘上她的亲女儿,而抛弃了她这个做了十五年母女的女儿。而现在,谢无度又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纵然没有,可我从来只拿你当我阿兄。”
谢慈深吸一口气,有些着急,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她在失去了阿娘之后,又要再失去阿兄了。她不想,亦不愿接受。
难道没有血缘,过去的十五年他们就不是兄妹了吗?
谢慈好不容易退去潮气的双眸再次涌上漫天水雾,手心里的热意像火焰,灼烧着她。她意欲抽出手,被谢无度紧紧拉住。
谢无度道:“你可以从现在起,不把我当做你的哥哥,而是当做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谢无度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甚少有这样强硬的时候,谢慈看着他,只觉得完全无法接受。她再次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但谢无度毕竟是男人,力气比她大得多,他若是不想让她抽出手,她根本抽不出来。
谢慈看他,带了些委屈的神色。
谢无度就知道会这样,心软了片刻,他软下态度,也松了手上力气,倒显得比谢慈还要楚楚可怜:“阿慈,我身上有伤。”
谢慈眸色微颤,看向他左肩处,脑中回忆起他伤口鲜血淋漓的模样,手上动作微顿。她看着谢无度,他待自己自然很好,从小到大都是,可是……他现在突然这么说……她心里很乱,乱糟糟的,像山崩地裂了似的。
谢慈别过头,终究是一狠心将手抽了出来,而后转身就走。
临走时,听见身后传来谢无度闷哼了声,似乎是伤口疼了。
她脚步一顿,克制着回头的**,而后步履匆匆跨出门槛,离开了霁雪堂。
正是午时,日头最热烈的时候,谢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从霁雪堂出来。兰时她们在门外候着,见她如此情形,对视一眼,皆有些担忧。
“小姐?”
谢慈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一个劲儿往前走,顶着毒辣辣的日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也不想停下来,只想离开这儿,逃避这一切。
兰时她们在后面追着,赶忙拿了伞过来替她撑着。
谢慈没看她们,一个劲儿往前走,在偌大的王府里,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直到最后走累了,才最终停在一处水榭前。
她进了水榭之中,抓着柱子停下来,看向面前池塘中的水,水波粼粼,映着阳光,如梦似幻。
她痴痴地看着这一幕,走神。
兰时她们看着,心里担心不已,不知道方才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小姐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小姐这是怎么了?”
谢慈不答,恍然从梦中惊醒似的,看了眼兰时,又摇头。她垂下眼,那纷乱的思绪一点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乱了。
这一日,短短一个上午,她实在经历了太多事情。一颗心沉沉浮浮,好像没有着落。
她还以为谢无度喜欢男人,结果谢无度竟然喜欢她?
谢慈倚着栏杆,往后躺下去,意识渐渐涣散,竟是晕了过去。兰时她们吓了一跳,赶忙将人扶回无双阁躺着,又急忙请了大夫来。
好在谢慈只是晒了太久,中了暑气,没什么大碍。大夫开了个解暑的方子,便走了。
谢慈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悠悠转醒。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房间里熟悉的金丝芙蓉绸帐,内心又是一阵百转千回。
她疑心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梦见谢无度与她表明情意。她实在想自欺欺人,可自欺欺人的首要条件便是先要能骗过自己。
谢慈撑起身,缓缓靠着身后的圆枕发呆。
谢无度与她一起长大,他怎么会对自己有男女之情?倘若他是在得知她并非亲生之后,对她有的情意,那未免也太快了些?可若不是……她停住思考,不愿想下去。她不想把谢无度想得太坏,太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