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灯烛忽地一跳,谢慈心也跟着跳,总觉得有股阴森之气在周遭飘荡。
她叫住谢无度,别扭地说:“你回来。”
虽说他在这房间里待着便比兰时她们更让她安心,可外间隔这么远,她还是有些怕,万一……那些鬼在她床边怎么办?
谢慈一面解自己领口披风的系带,一面努了努下巴,示意自己床边的位置:“你把榻挪到这边来,挨着我。”
谢无度笑了声,笑声从外间传来:“好。”
谢慈将披风搁在床头的方几上,给自己找补,她可不是就此原谅他了,只是……迫不得已,情势所逼。
谢无度应声后,转身进来,并未挪动那方榻,而是看向她床边的地毯,道:“那方榻不好挪,你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定然不会有鬼魅敢来侵扰。”
他撩开衣袍,当真屈腿在羊毛地毯上坐下,靠着床侧。这架势,好似他是她的侍卫。
谢慈慢慢躺下,将手边软被扯过来,给自己盖上。她背过身,没正脸对着谢无度,合上眸子,让自己入睡。
但这是谢无度的床,他平日里便睡在这张床上,这方小小天地,被他的味道浸染,床褥、枕头、连绸帐都仿佛处处沾染他的味道,谢慈闭着眼,只觉得被他味道包围。
味道似乎是种很玄妙的东西,至少在认识的人里,谢慈似乎还发现过旁人也有这种特殊的味道,只有谢无度身上有。这种味道也并不强烈,不像女子家的胭脂香气,那般浓烈,很容易闻出来。它是淡淡的,却又无法忽略,清冽冷香,总让谢慈想起白茫茫的冬日雪景之中,那傲然挺立的松枝。
谢慈猛地睁开眼,有些脸红……她嗅着这味道,总觉得自己仿佛就躺在他怀里似的。
从前不是没睡过谢无度的床,更小一些的时候,她时常会来霁雪堂找谢无度,谢无度有时候陪她玩,有时候自己看书,她便自己玩,玩累了,便将他的床占为己有,霸道地抢占。
至于谢无度,他一向不与她计较这些,凭她睡去。别说床了,她要什么,他都给的。
那时候只觉得他的床味道很好闻,让她觉得安心。现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些许变化,谢慈的心境自然也难似从前。
从前……从前……
谢慈心安了,却又转化成另一种不安。
她睁眼望着眼前的绸帐,听见身后传来谢无度的呼吸声,轻轻浅浅,但或许是这夜太寂静,竟显得难以忽视。她甚至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算很快,规律地从自己心口传来。
他要这样坐一夜么?显得好可怜,因为床被她霸占了……
谢慈胡思乱想,偷偷地转头去看床边的人。
他单手撑在床沿,长指支着自己额角,眼神清明,与她视线撞个正着。
谢慈心霍然一跳,慌忙别过眼,听他说:“睡不着?不用怕,我会在阿慈身边保护你。”
她闷闷嗯了声,仰面躺平,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在柔滑的缎面锦被上小幅度地摩挲着。因为她害怕,所以留了盏外间的灯,灯影昏暗,映着谢无度的影子。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眼看着要子时。长夜更寂,谢慈心软道:“你上来,陪我睡。”
谢无度轻声低笑,很快谢慈感觉自己身边的绸帐被人挑开,而后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这床褥上味道的主人。
谢慈往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你自己找床毯子。”
要是跟她共枕而眠,他肯定要动手动脚。
“好。”他说真,当真去柜子里取了另一床毯子过来,在她身侧躺下。
谢慈松了口气,再次闭上眼,试图入睡。
但那股味道靠她更近的时候,谢慈睡意更无。他的呼吸声也更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虽说如今已经立秋,可这夏日的余热还未退却,夜里仍旧炎热,原本谢慈因为害怕,还没觉得热,这会儿忽然感觉这小小的床帐之间热意四起。
谢慈翻了个身,心中又想这马上就要子时了,她得赶紧睡着,可又怎么都睡不着,反而越发清醒。
谢无度倒是规矩,没怎么乱动。
就这么着,时间消磨过去,转眼便至子时。床帐之间的热意似乎消退了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凉热交替,谢慈娇嫩的小臂上冒出一圈鸡皮疙瘩。她嘶了声,想起些鬼魅的传说,心中慌起来。
“你是不是没关窗户?”谢慈问谢无度,拿胳膊肘撞了撞身边人。
谢无度迟疑:“似乎关了,记不清了。”
“这也能忘记吗?你不是一向记性很好吗?”谢慈驳斥他。
谢无度无声勾唇,别的窗户都关了,只有靠南的一面留了半扇窗户,方才的风正是从那儿吹来的。他记性自然好,这些事都记得住。
谢慈往被子里面缩,眼神飘忽着,其实她觉得这世上应当没有鬼。但……纵然如此,谢慈还是会害怕。纵然谢无度就在她身边躺着,可他们之间还隔了两层被子,也不算太近……
外间的灯忽然晃得更厉害,火苗东倒西歪,被吹得更是几乎要熄灭,但都顽强地坚持住了。如此反复几次,终于那灯烛坚持不住,呼地一声熄灭。
绸帐上绣的云纹一下暗淡,好在是月半,还有明亮的月光透过窗纱投进来,映出庭院中树叶的影子。
谢慈心跟着那灯烛的熄灭的跳动,灯光灭掉时,她也惊呼出声,而后侧身抱住了身边的谢无度。
她将头紧紧埋在谢无度胸膛,又想起他的伤还没好全,怕压到他伤口,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位置,挑了个既不会压到他伤口又能将头埋下去的地方。
谢无度伸手抱住人,轻拍着她后背,像哄小孩似的,“阿慈别怕。”
他宽厚的手掌拍着谢慈的后背,令她心中的恐惧少了些。这一举动让她想起小时候,谢无度哄她睡觉,也是如此。
谢慈不敢抬头,便闷在他胸口说话:“谢无度……我问你一个问题。”
“阿慈问吧。”
谢慈道:“你……说你早知道我与你不是兄妹,可……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她说得断断续续,谢无度却能听得明白。
什么时候对她起了那种心思?
谢慈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只是想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而恰好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有些感慨,便问出了这问题。
谢无度垂下眼,最开始,是为了报复萧清漪,同时也很好奇。后来,她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又与他亲近,那时候,是占有欲。
他将谢慈划定为自己的东西,不允许别人抢走。
是什么时候变成男女之情的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似乎就是在一日日的相处之中,慢慢种下了种子。
他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阿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谢慈也不是一定要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见他说了,便转到下一个话题。她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天南海北胡乱地说,说击鞠赛那天有好多人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又说她故意去找萧泠音麻烦,盯着她洗马,萧泠音脸都绿了,快要委屈哭了……
说着说着,直到眼皮再也睁不开,便睡着了。
翌日一早醒来时,谢慈仍旧躺在谢无度怀里,她枕着谢无度的胳膊,抱着谢无度。
阳光懒散地照耀着大地,昨夜的阴森之气再也不见,谢无度没有了利用价值,谢慈便开始继续生自己的气。她从床侧下来,动作惊醒了谢无度。
谢无度撑着头看她动作,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瞧着。
谢慈坐到床侧,起身要走。她来寻谢无度不算意外,但若是待会儿被人瞧见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大抵还是有那么些麻烦……
她还是不想被人知晓他们的关系。
她站起身来,谢无度伸手扣住她手腕,将人往回扯到身边,她重心不稳,栽倒在柔软的床褥上,紧跟着是更柔软的唇瓣压下来。
谢慈挣扎着,话语断续:“……没……漱口……”
话音被吞没在他唇齿之间。
……
谢慈瞪着眼看他,小声说:“你怎么……像个登徒子……”她都不知道,他原来这么……
原来,哥哥和爱人,真的很不相同。
他以前都不会强迫她做什么,一切顺着她来,但现在虽说大多时候仍旧顺着她哄着她,但某些时候,真的很强硬,根本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当然,这些还能接受。
兰时她们早早在门外守着,端来了洗漱装扮的用品,谢慈就在霁雪堂洗漱完,而后回无双阁。
中元节历来有祭祖的习俗,从前还是长公主的女儿时,这一日长公主会带她入宫赴宴,与弘景帝等人一起祭拜祖先。
但今年……谢慈撑着下巴走神,祭祖,她的祖先又是谁呢?
无从知晓。
根据那个稳婆的供述,谢慈也是她在街上随意抱来的,根本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身边也没留下什么父母的物件能够证明身份。
她的亲生父母,还活着么?倘若还活着,是否会想念自己走失的女儿呢?又或者,他们早在当年的动乱之间丧生。
这一切都无从查探了。
谢慈叹气,罢了,想这些做什么呢?无论如何,她还有谢无度,不是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
想到谢无度,谢慈不由眸底浮出些笑意。谢慈想,大抵是她前世行善积德,今生才能遇见一个谢无度。
笑意才起,便听她们说,长公主府的马车到了。
谢慈笑意微收。
竹时小心翼翼,观察着谢慈的脸色,她方才听得外头的小厮去霁雪堂传话,便大咧咧地过来传话,说话时,兰时不停给她使眼色,她也没反应过来。直到说完了,才想起来,中元节要祭祖这回事。
长公主是皇室女,虽嫁了驸马,但谢家人丁不兴,没什么好操持的,加之弘景帝对长公主的依赖与感恩,倒是每年中元节的时候都要回宫一趟。从前还会带上王爷与小姐,可今年,她们家小姐显然不能同去。
竹时懊恼自己说错话,看向谢慈:“小姐……”
谢慈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不能去便不能去,也不会拦着谢无度去。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如此肆意妄为。
谢无度也明白这个道理,旁的事情可以肆意妄为些,但今日这样的大事,不容放肆。他必须得去,否则是大不敬。敬不敬倒是次要的,可他如今还想坐稳这朝堂。
谢无度换了身衣裳,收拾了番,临出门前,来见谢慈。
“白日总不会害怕了。”谢无度调侃她。
谢慈切了声,“谁大白天还怕鬼啊?”当然只有在夜里,才会觉得鬼可怖了。
“你去吧。”谢慈道,“我自己出去逛逛。”
长公主亦明白这道理,所以旁的事她不管谢无度怎么做,但这种大事,她却不能由着谢无度任意妄为。
萧清漪与谢迎幸一人同乘马车,等着谢无度出来。
不多时,谢无度自王府中走出,上了另一辆马车。
谢迎幸从窗中瞧着谢无度身影,心中又想起自己上次所见。她收回视线,觑见萧清漪冷漠的神色。萧清漪与谢无度之间,又是因为什么生疏至此呢?
马车稳步行驶,驶入宫门。祭祖是大事,不容懈怠,弘景帝与皇后还有几位位分高些的妃子们早已在等候,只等萧清漪到,便要一起去太庙祭祖。见萧清漪他们到,弘景帝面色舒展。
“皇姐。”
萧清漪下马车,向弘景帝见礼:“圣上。”
小辈们自然都跟在后头,谢迎幸与谢无度站在一处。
皇后因一皇子之事心力交瘁,憔悴了不少,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像是勉强支撑。谢迎幸觑了眼皇后,又看向谢无度。
她上次的试探未见成效,谢迎幸不死心。
于是在祭祖典后,谢迎幸又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再一次试探谢无度。
“兄长,今日皇后面容憔悴,想来是思念亡子之故。倘若皇后知晓一表兄并非意外,而是死于非命,会当如何?”她抬眸,看谢无度反应。
谢无度阴恻恻地转过头来,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谢迎幸身形一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的眼神……像要杀了她……
可是……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即便他与自己不亲近,也不会杀了她吧……谢迎幸瞳孔震颤着。
谢无度似乎看穿了她,只轻飘飘地开口,语气玩味:“血缘,呵。你以为血缘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么?”
她的话太多了,可是如果杀了她,以萧清漪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太麻烦。可若是不杀她,又时时往上凑,实在烦人。
他偏头凑近,是谢迎幸平日里期盼的,但此刻,谢迎幸却步步后退。
“我连阿娘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我留着你,是嫌麻烦,倘若你再如此不识好歹,我恐怕不会怕麻烦。你不是知道一皇子么?你若想试试,我不介意。”谢无度说罢,转身离开。
他收回视线,迈步离开,余下谢迎幸在原地后脊发凉。
谢迎幸大口喘着气,几乎要往下跌坐……她知道……谢无度不是在开玩笑……
他说,他连阿娘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这就是阿娘与他不亲近的原因么?
……
谢迎幸毛骨悚然,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她霎时不再认为谢无度的爱是值得期盼的东西。
她摸着心口,赶紧快步离开。
谢无度出宫时,遇见恭亲王。
恭亲王拄着拐杖,与谢无度寒暄:“许久不见,敛之似乎又英俊了些。”
恭亲王是弘景帝的哥哥,不过胎里不足,一生下来便瘸了腿,却也因此在先帝时保全了一条命。后来弘景帝登基,只剩下恭亲王这一个兄弟。
恭亲王在政事上没什么野心,从来不参与政务,成日里只爱游山玩水,前两日他才从外游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