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年,被你送给谢盈朝的我,还要小。”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谢斯止。
他神情凝固在脸上。
“你走吧。”许鸢转身,独自走向那面墙后。
背后,谢斯止声音凛冽:“许鸢。”
许鸢回头,见他对着她的方向,抬起了黝黑的枪口。
那一刻,她心脏震颤,紧接着,一颗子弹贴着她耳侧划过。
十几米外,子弹穿过了艾琳的身体——原本,她正朝两人的方向举枪。
艾琳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目光仍盯着谢斯止。
刚才那一枪,她想对许鸢开——因为看见了许鸢手腕上戴的那串沉香珠。
七年前,谢斯止虐杀她的亲人。
不仅因为他在黑牢里经受了四个月的折磨——更是为了,要回他的珠子。
进入黑牢的囚犯,随身的一切都会被看守搜走。
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不屑管这些小事,不知道珠子的下落。
于是,那个夜晚,他们的筋骨在那少年的手底一寸寸碎掉。
他有一张再完美不过的皮囊,皮囊之下,却裹着恶鬼的骨头。
事后,艾琳用了很久才将家人的遗体拼回原样,那恐怖的画面,她至今无法遗忘。
对他而言很重要的珠子戴在许鸢手上,说明这个女人对他也很重要。
——他杀死了她的亲人,她也要他尝一尝失去挚爱的痛苦。
可惜失败了。
但下一秒,艾琳又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她将藏在手里的东西,用最后一丝力气丢出去:“下地狱吧。”
许鸢不远处是一面石墙,那东西滚落在石墙之下。
谢斯止瞳孔一黯:“许鸢——”
止痛针只能减轻他的疼痛,并不能让他伤痕累累的虚弱身体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他离她有一段距离,根本来不及将她从墙下拉开。
许鸢只听到有东西坠地的声音,下一瞬,震耳的爆炸声响起。
手.雷引爆了她不远处的那座墙,碎片迸射,墙面倒塌,石块坠落就要砸到她身上。
那一刻,她手腕忽地被人抓住,踉跄着跌入了一个怀抱。
眼前被黑色蕴满,触碰她额头的,不是坚硬的石块,而是西装细腻冰冷的料子。
带着海洋调的一点白松香。
——谢盈朝的味道。
第98章
他坐着轮椅,膝上白色薄毯在扬起的尘沙里扑了一层灰。
爆炸发生那一瞬,他将许鸢拉到怀里,肩膀抵住她的额头。
许鸢从没见过他弯腰。
就像他说的——没有任何事,能给与他打击。
就算残疾,也依然傲慢、自信、从容,他向来是个不会低头的男人。
但此刻,他挺拔的脊背压得很低,温热的血从削薄的唇角流出,淌进许鸢的发丝里,又顺延着流入她瓷白色的锁骨。
见自己的血把她弄脏了,谢盈朝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淡淡的满足感。
他缓慢地直起脊背,几十斤重的石块从他身上掉下去。
背后鲜血淋漓,有被爆炸溅射的伤口,也有石块压伤的皮肉,西装被磨得不像样子。
看着许鸢乌黑柔软的发丝,谢盈朝拧着眉梢,眼神困惑。
不该是这样。
他不该因为女人失去理智。
艾琳无法掀起什么波浪。
谢铎也已带着人质仓惶地逃入沙漠。
黎明将至。
这一夜的硝烟终将散去,胜利的天平早已倾斜到他这边。
——只要将藏在基地里两个不听话的小孩找到,一切都会恢复原状,而许鸢确实在一步步走入他设下的陷阱。
这种时候,他却为了一个女人乱了方寸。
但保护她是一瞬间产生的冲动,他无法抑制。
记忆忽然回到那年春天。
玻璃书房里,她澄澈地望向他:“您是新来的家庭老师?”
他没有回答,目光漫不经心滑过她的脸颊。
“是客人?”她又问。
他依然不答,看似平静。
实则,眼眸的暗处,已经将她一寸寸剥光了。
最后,她弯起眼睛,天真地问:“您该不会是谢家人吧?”
那天,他也为她挡住了从天而降的书架。
故事的开头与结局,一样的迷心窍,一样的不由己。
爆炸的巨响令许鸢的耳朵出现了一瞬间的真空,等听力恢复,她从他肩上抬起头。
“……谢盈朝?”
她眼睛圆溜溜的,眼眸里是纯然的底色,总让人有种想要把她揉碎的欲望。
谢盈朝抬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
许鸢本能躲避,这个人的一切都令她畏惧。
谢盈朝的手悬在半空,眼底浮起一抹红。
唇缝间,鲜血不断涌出,可他眼底神情如旧,深沉而冷冽。
他缓慢地掏出一块手帕,擦拭唇畔的鲜血,目光死盯着面前的女孩。
比起“谢先生”,他更喜欢许鸢喊他名字。
但她在他面前,一向温顺克制,记忆中,仅有的几次喊他名字,都是带着哭腔。
——谢盈朝。
简单的三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柔柔的,有种让人沉沦的腔调。
他想听上许多年,不光是他的名字,还要听她哭,听她求饶——听她边哭边亲口对他承认,她不爱他的弟弟。
对于自己的东西,谢盈朝没有放手的概念。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去捏她的下巴,只是刚一碰上,就被迫停了动作。
谢盈朝低头,心脏处的西装布料前,抵着枪口。
沿着漆黑的枪管看去,尽头是一只原本白净,此刻却沾满了血与泥的手。
许鸢拿着枪,卷曲如羽的睫毛轻轻扑动,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请您放手。”
高墙在爆炸中炸塌,一地的废墟将谢斯止与其他人都隔绝在了另一侧。
这一边的满地狼藉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盈朝盯着她:“你有没有,哪怕一刻,爱过我?”
许鸢沉默。
那年深冬,庄园地牢,他曾问是否恨他,她答了。
时隔多年,许鸢的回答一如从前:“我从没有爱过您,谢先生。”
谢盈朝忽地笑了。
他激烈地咳嗽起来,坠落石块伤了他的内脏,他吐出一口血,其间夹杂着絮状的血肉。
他瞧见了,眼底不改阴冷,用力捏住许鸢的下巴,仿佛抵在心口的那支枪不存在一样。
“在此之前,我的命令,是要活的。”
石墙的废墟之后,枪声不断响起。
许鸢知道,那是谢斯止在与谢盈朝手下枪战的声音。
谢斯止伤得很重,未必能对付那些人,但谢盈朝要活的,手下就不会要了他的命。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男人淡漠的眼眸里染了一抹疯狂的颜色:“你真的,能扣下扳机吗?”
以她心肠,如果能扣动扳机。
那他对她而言,大概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特别了。
许鸢咬着唇,指尖颤抖:“请不要这样。”
她只是想离开,想让他放过,而不是想要杀死谁。
但事实是,如果对象是她,那么“放过”这个词,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字典里。
谢盈朝垂下眼,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
可他抓着许鸢下巴的那只手依然有力,像只铁钩,让她动弹不得。
当着许鸢的面,他打开通讯用的无线电,递到嘴边:“我要他——”
声音戛然而止。
他冷冽的瞳孔骤然缩紧。
那一刻,耳朵里的枪响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天际。
夜幕、黄沙、废墟还有基地弥漫而起的烟与火,都在视野里一点点模糊。
谢盈朝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面前那张脸。
他的血溅在她的脸上,而她眼里噙着泪珠。
谢盈朝很清楚,许鸢的眼泪不是为他而流,而是因为手上沾了血——即使他真的很糟糕,她依然会为此难过。
“你……对我开枪?”
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许鸢指尖颤抖,低喃道:“对不起。”
女孩的轮廓在眼底一点点模糊。
他眼眸暗了一层,唇角涌出的血染红了下巴,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那年地牢里,我说的话,你记得吗?”
许鸢记得。
他说,再来一回,也不会给她自由。
这句话,曾经一度成为她深夜的梦魇。
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亲手杀死的人,她这一生,永远别想摆脱他。
这一认知令他弯起唇角。
“许鸢……”
“从现在……开始祈祷。”
谢盈朝眼底燃起一抹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他呕出了最后一口血,昏暗的眸光盯紧了她的眼睛:“——祈祷,下辈子,别遇见我。”
一滴溅射的血珠粘在了她漆黑的睫毛。
谢盈朝抬起手,想要为她擦掉。
只是往日里短暂的距离在这一刻变得很远、很长。
他用尽全力,也无法触碰到。
夜幕轻垂,大地一片荒凉。
……
谢斯止解决了谢盈朝的手下。
止痛针的作用开始减退,他强撑着绕过废墟,看见许鸢把头垂得很低,跪在那里。
轮椅上,谢盈朝俊美的面孔轻垂,没有了呼吸。
比起心脏那一枪,他的背后看起来更加惨烈,爆炸的冲击与石块令皮肤血肉模糊。
谢斯止盯着他,难以想象,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男人,也会这样的一天。
许鸢回头,谢盈朝的血把她的脸弄脏了。
她哭着说:“我杀人了。”
那一枪对她而言不是道德题,而是选择题。
不开枪,她手上或许不会沾血,但那样,死的人就是谢斯止了。
扣动扳机的一瞬间,她没有犹豫。
可一条生命消失在手上,这感觉实在糟糕。
尤其当,那人是谢盈朝。
而谢盈朝才将她拉出死神的手下,那感觉格外糟糕了。
谢斯止走过去,用一种揉进骨血的力度,将她抱在怀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与背脊。
头顶是漫天的星幕与苍穹,背后是硝烟与枪声。
只有这一方世界寂静。
月色里,他们似乎是第一次,如此安静地相拥。
第99章
【N国干旱,在南加拉沙漠的边缘却存在着一处多雨地带。
积雨云遮蔽天穹,暴雨会连下几个昼夜,雨水在沙漠的低洼处汇成一汪湖泊。
雨过天晴后,湖水如镜面般平静,在缭绕的雾气里,会出现罕见的雾里彩虹。】
——来N国的飞机上,谢斯止手中的杂志写了这样一段话。
金斯莱家族的基地位于南加拉沙漠的边缘。
许鸢也曾从囚室的小窗里,看见外面有一汪湖泊。
谢铎带着人质离开了,不知何时返回。
在茫茫的沙漠里,无论靠自己走出去,还是找人,都很困难。
但如果周围有水源,一切就会变得简单。
等到谢铎安顿好人质回返,救援的人会优先从水边找起。
那汪湖泊就在眼前。
谢斯止的皮肤越来越冷了。
他受了很重的伤,失血得厉害,止痛针的效果也在消失,脸上挂了一层冷郁的苍白。
他跪在地上,沿湖沙砾潮湿,地上随处可见低矮的野草。
许鸢一直扶着他,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重量交给她。
一路上,只是享受着被她扶住时,与她肌肤相贴的温热。
现在,他没有力气了。
谢斯止躺在满地潮湿的沙子上,拍了拍身边空地:“来看星星。”
许鸢没有心思去看风景,她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他穿着谢铎的外套,遮住了伤口,加上止痛针的作用,让他看上去行动如常,所以之前许鸢并没有意识到他伤得多重。当拨开了他衣服那一刻,才发现根本不敢看仔细,一条条疤痕触目惊心。
难以想象,谢斯止是怎样带着一身的伤,找到了她,又陪她走到了这里。
谢斯止望着她泛红的眼圈:“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吗?”
“等伤好后,用纹身盖住,应该不会太丑。”
“谁管你丑不丑?”许鸢又想用指尖去揩眼泪,可她的手已经脏得不像样了。
谢斯止按低她的手与后脑,吻上她的眼皮。
他一颗颗,吮走了她的泪珠,又向下,落在她冰冷的唇上。
记忆里,他的吻热烈到能将人吞噬,像这样浅尝辄止的温柔,很少见。
许鸢任由他亲吻。
春夜里,湖面弥漫起雾气,薄薄的一层,由湖心向四周蔓延。
月亮不知被藏在了哪一座沙丘之后。
许鸢与谢斯止并肩躺在潮湿的沙地上,仰起头,看见漫天烁烁的星斗。
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候。
与谢斯止之间,是团纠扯不开的乱麻,过往是云翳,她不愿回想。
“这些年,在做什么?”他忽然问道。
“吃饭、睡觉。”许鸢想了想,“做蛋糕。”
她说得简单,但谢斯止可以经由她口中的每一个字,去想象她所经历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