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泉安却最是清楚不过。
她公然将丹书铁契示于人前,便是在向天下宣告,天子爱妾,与兰家二公子有着极深的渊源!
不然,对方不可能将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她!
再联想……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纸婚约。
泉安不寒而栗!
众人只看着,男人的脸色无比阴沉,眼睑更是红得滴血,喉咙里压着低低一声,“卿柔枝……”
卿柔枝硬着头皮道,“之后,臣妾会与陛下解释清楚这一切……”
她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的,给她一点时间。让她了断前尘,她会好好跟他在一起的!
“卿、柔、枝!”褚妄从来没有如此失态,他眉眼阴沉,额上青筋暴跳,“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待朕?”
“朕,才是你的夫君。”
卿柔枝没有回头,低低道,“陛下曾经,赠给我一条腰带。我,我也愿意为陛下束一辈子的腰带。”
褚妄蓦地一怔。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盯着她的背影,神色莫测,“只是为了留他一命?”
她点头。
他眉头微松,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既然如此,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卿柔枝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蓦地转身冲他跪下,咬牙道,“陛下,请允许我送兰绝出宫。”
“你还要送他出宫?”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那么一点不可思议。
卿柔枝眼含热泪,兰绝待她之心,她无以为报。
她深知褚妄的性子,只怕丹书铁契效用一过,他就会不择手段地杀了兰绝。
兰绝已经失去了一切,他那样好的人,不该那么一无所有地死去。
女人红裙委地,仰着雪白的细颈,想了想,她指着那口井,小声道,“如果陛下不应允臣妾,臣妾,臣妾就当着您的面,从这口井里跳下去。”
那人声音更加沉怒。
“你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卿柔枝咬牙,与他对视。
褚妄蓦地俯身,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一把拉了起来,在她耳边冷冷道,“你最好祈祷,待会你的解释,能够让朕满意!”
说罢推开她,抬步朝着龙辇走去,坐在了上面。
男人居高临下,一颗颗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一双凤眸冷冷望来。
卿柔枝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向兰绝道,“我们走。”
今晚有好几位乐师,都是从宫外召来,而兰绝就是其中之一,宫外自然就有候着的马车。
东华门。
守门的侍卫都惊了,那一众浩浩荡荡,还有那座明黄龙辇,上面的人是……陛下?
陛下怎会亲临?!
侍卫素日里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忙放下武器跪在了地上,叩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蓦地,侍卫嗅到一股香气,明显是属于女人的香气,这里怎么还会有女人?
他忍着害怕悄悄看去,但见一角鲜红如石榴的裙裾,往上看,是一张容色绝艳的脸蛋。
而她身畔,竟是一名眼睛覆着白纱的乐师,他们并肩行来,那女子比男子先行一步,似乎在为那盲眼的乐师引路。
守卫惊疑不定,这一男一女,他们是什么身份?
陛下又怎么会与他们同在一处?又为何有如此多的金鳞卫跟随?
这场景实在是诡异至极,他不敢多看,匆匆低下了头去。
“启禀陛下!大事不好!宫中、宫中大乱!”
一名金鳞卫突然大叫着跑了过来,跌跌撞撞,扑跪在皇帝的脚边!
今夜这场除夕宫宴,多是女眷参加,又进行到了宴会的末尾,戒备自然没有那么森严。
谁知道就是皇帝离开的这么一会儿,西边的宫室起了大火,又有一队不知哪里来的乱兵,趁着众人救火的功夫,与禁卫军厮杀起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就乱起来了!
此时的卿柔枝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身后好一阵骚乱,她刚想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眼前白影一晃,一股奇香夹杂着兰花香气,骤然自那雪白的袖口袭来,令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意识全无,软软地倒了下去。
“鸾美人……”
泉安吓得腿软,只见那红裙女子不知为何,突然扑向那白衣乐师的怀中,与他紧紧地依偎着。
那乐师还低下头,在女子的额上,珍而重之地轻轻一吻。然后一抄膝弯,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横抱了起来!
杀气骤然暴涨,泉安抖得厉害,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何况是帝王。
那人声音偏偏冷漠至极。
“取朕的弓来。”
不过是瞬息的功夫,皇帝便已把箭搁在了弦上,凤眸微眯,长指夹住箭的末尾,用力地向后拉。
瞄准那道雪白背影的后心,猛地松开了手。
那柄长箭势如破竹,带着强大的力量,贯穿了白衣人的皮肉!
泉安知道这一箭,兰绝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马车里突然伸出了一双手,不仅接过兰绝怀中的女人,还将中箭欲倒的兰绝也给拉了上去。
只听骏马长嘶一声,马不停蹄地狂奔出去,伴随着车轮滚滚,马车就这么堂而皇之,在他们眼前驰骋而去!
皇帝扔下弓箭,翻身上马,怒道,“追!”
江开却跪地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宫中局面啊!”
皇帝垂眸,他额头青筋一跳,手指死死勒着缰绳。强压着眼底的暴戾道,“怎么出的事。”
“乱.党的身份还在查。不过微臣刚刚得探子来报,此次宫变跟一位进宫祈福的僧人脱不了关系,他,他是兰绝的好友,名唤裘雪霁。此人便是此次叛军的首领,扬言虎符在手,”
江开偷偷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又连忙低垂下去,“眼下建陵王世子正在平乱,为首的几个乱臣贼子被射杀,只那裘雪霁不知所踪……”
这次动.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似乎只是为了引起一场骚动,拖住皇帝追击兰绝的脚步。回想着方才那一幕,所有人的脑子里,不约而同跳出了四个大字,调虎离山。
这一局环环相扣,细想下来算不得高明,却极具挑衅和嘲讽的意味。
忽又有一名金鳞卫来报,“启禀陛下,宰相带着一干精锐向卿府而去,眼瞧着是要动手了。”
江开认得此人,是皇帝派往宰相府监视的探子。陛下御极以来,什么都尽在掌控,还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出过这样大的乱子!
先是鸾美人与乐师相会,再当着陛下的面私奔而去,又是这宰相……
卿家那些人都是鸾美人的家人,鸾美人如此不识抬举,陛下正在气头上,定然不会理会。
今夜,卿家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
卿府。
卿汝贤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被金鳞卫押跪在那一袭红色官袍的宗弃安身前。
卿汝贤也不抬头,只跪在青年身前,低声道,“放过我的妻女,他们是无辜的。”
宗弃安摸着椅子扶手,惊讶道,“老师,您纵容手下杀我母亲时,可曾想过,她也是无辜的?”
他嗓音轻柔,压不住的快意,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他握了握那把刀的刀柄,不错,削铁如泥。
不过,他并不打算这么快了结卿汝贤,那太痛快了,他要当着他的面,毁掉他在意的一切。
宗弃安手背擦了擦眼角,轻轻把刀扔开,“您毕竟是我的老师,学生岂能不敬师长,您就在一旁好好看着,学生是如此将您教给学生的,一一奉还。”
“爹爹。”
一道软糯的声音忽然响起,卿汝贤浑身一震,目眦欲裂地看着那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幼.女。刚想开口,嘴里就被堵住。
宗弃安扬手,金鳞卫便将他拖了下去。
面对这么多的陌生人,卿绵绵却不哭不叫,抱着一个枕头,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瞧。
宗弃安带人半夜潜入,并未惊动阖府上下,小姑娘也不知怎么醒来的,还一个人走到了这里。
“爹爹呢?”明明刚刚还在这里的,卿绵绵揉了揉眼睛,左右张望着,走到红衣大哥哥的身边。
宗弃安抬起苍白的手,落到她毛绒绒的脑袋上。
他垂眼,“你叫什么名字?”
“绵绵。”
宗弃安对上她的眼睛,莫名想到一个人,“卿柔枝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绵绵的二姐衤糀。”绵绵盯着他的腿看了一会儿,又扬起了小脸,“大哥哥,你见到我二姐了吗?下次你见到她,可不可以告诉她,娘亲这几天好想她,经常夜里偷偷哭呢。”
宗弃安那双漆黑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
“是么。我也很想我的娘,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娘亲怎么了?”
“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哥哥……你别哭。”
绵绵踮着脚,她虽然长得小,但宗弃安坐着轮椅,她轻而易举就能够到他。她温暖的小手擦去他的眼泪。
有人催促,“大人……时辰快到了。”
今日,是宰相生母韦氏的忌日。子时就快到了,他即将夙愿得偿。
“嗯。”宗弃安闭着眼,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卿绵绵放下小手,不解地看着他。
“大哥哥,你很高兴吗?”
“是啊,我很高兴。”
他睁开眼,声音轻得不可思议。
卿绵绵觉得这个大哥哥好奇怪,怎么一会哭,一会笑的?
这个小姑娘,生了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亮得仿佛能照尽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与不堪。
宗弃安干脆用手蒙住她的眼睛,他感受着她长长的睫毛在掌心不安的颤动,他轻轻地说,“绵绵。一会儿,你不要哭,好吗?”
绵绵觉得他的声音,就像娘亲哄她睡觉时,轻轻哼唱的摇篮曲那样温柔。
“哦。”她眼皮沉重,慢慢合上了眼睛。
于是宗弃安的手下滑,握住了小姑娘的颈,那么细那么细的脖颈,只要用力一掐,就能掐断。
到时,她的脑袋就会软绵绵地垂下来,也不会再有那么亮的眼神了。
宗弃安的手极稳,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收紧,背后蓦地一凉。
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掀翻出去,撞向了庭院中间的石桌,趴伏在了地上。而卿绵绵也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一旁人的怀里。
泉安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扁嘴就要哭的小姑娘,递给一旁脸色惨白的下人。
宗弃安脸朝地趴在草地上,浑身痉挛地抽搐着,他的手指微微一动。
蓦地被人踩住,那绣着龙纹的乌靴,缓缓在上面碾动着,指骨断裂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听得人瘆得慌,那阴冷的声音道,
“朕不是警告过宰相,不许再对卿家人出手?宰相是一点都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啊!”
宗弃安仿佛感觉不到疼,他眼神麻木,看着自己的指骨在男人脚下,成为一团带血的烂泥。
“陛下为何要阻止我?”
他咳笑起来,“她已经背叛了您,不是吗?一个胆大包天,胆敢背叛您的女人,陛下为何还要庇护她的家人?”
“莫非……”他讽刺一笑,“陛下爱上她了?”
何等可笑,一个不懂爱,只懂掠夺与算计的人,居然也会爱?
那只脚更加用力,仿佛要将他踩进泥土里似的,宗弃安青筋暴起,唇角被大股大股的鲜血染红。
可他始终轻快地笑着。
褚妄漠然道,“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陛下以为,今日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宗弃安的声音愈发柔和,“那僧人,叫做裘雪霁,他是太子的人。他是怎么进宫的?陛下好好想想,是不是美人的提议?
那半块虎符,原本,在美人手里的虎符,又为何会落在太子的人手里?”
他脸上的嘲讽不加掩饰,“啧啧啧,如此英明、如此自信、如此强大的陛下,却被一个您豢养起来的女人耍得团团转啊!”
“住嘴!”
宗弃安却不,幽幽地说道,“陛下,你心知肚明,她并不爱你。”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你知道恨是什么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褚妄,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世上没有一个人爱你,没有人爱真正的你!”
宗弃安咬牙切齿,从未有过的痛快,“陛下体会过被爱的滋味吗?有人对你毫无保留地好过吗?有人对你嘘寒问暖吗?有人舍不得你吃半点苦吗?有人为你送命吗?有人为你缝衣吗?有人为你彻夜掌灯,只为了给你温一碗粥吗?”
“陛下你明明清楚的不得了,无论坐在龙椅上的是哪个男人,她都能作出一副逢迎媚上的姿态,她对先帝如此,焉知换一个人,坐在您所坐的这个位置上,她不会像对您一样对他?”
“陛下以为的岁月静好,你情我愿,不过是你费尽心机,强求得来的。”
“宰相,”
他每说一句,男人脚下的力度就更重一分。
褚妄凤目阴沉,眼尾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你若想要你娘的尸骸曝露于荒野,受万人践踏,被野狗啃食,你就继续说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四周陷入死寂。
宗弃安忽然大笑。
他笑得近乎癫狂,笑出了泪,他的指骨攥得青白,指甲佚䅿深深地抠进了泥里。
他吐出一口血,冷冷地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