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昨夜叶扶宁说的话,却是在这样的日子给了她片刻安定的。
季梧就坐在这里陪着季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经不住久站,等着谢执来了,就牵着季念出去,把他的阿姊亲手交到谢执手上。
一切都是这么平和,季念觉得,八月十五确实是个吉日,中秋,团圆――直到成二撞开了季宅的门,满面苍白地冲到了她的面前。
没有着落的感觉突然以百倍千倍反扑了回来。
季念的呼吸一下就滞住了,那点笑还僵在脸上。
“三小姐……”成二的声音打着哆嗦,想说,没能开得了口。
可季念甚至没有听他说下去,颤着声问道:“谢执他……怎么了?”
成二狠狠吞咽了一下,终于开口: “公子、公子他在来的路上被人围了……”
“什么意思?”季梧捂着胸口站起身,“成二,你说说清楚。”
“新政闻着风声逃走的余党,杀回来了,”成二的每一个字都在抖,“那些人早都不要命了,禁军压制住他们的时候,公子他已经……浑身是血了……”
季念的目光有一瞬失去了聚焦,而后她猛地站起了身。
凤冠在猛力的摇晃扯得头皮生疼,可她顾不得,一把抓住了成二的手臂:“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你为什么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你是在骗我的对吗?”
“公子让我不许跟着他,”成二被死命的抓着,话语中渐渐染上了哭腔,“公子说,万一他这次回不来了,不能……不能让三小姐一个人空等……”
喧天的锣鼓声中,季念踉跄一步,一脚踩在了谢执送她的大红嫁衣上。
第48章 吾爱(一更)
季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走进谢府的, 只记得看到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她的腿亦没了力气,重重地撞在床沿上。
她最熟悉的眉眼, 浅浅淡淡的,还有她最喜欢的眉骨曲线,利落中带着几分傲然, 只是不知为何,一切都那么苍白, 苍白得不像是个活人,谢执阖着眼,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 唯有他身上艳红的新郎吉服那么刺眼。
季念颤着手想要摸摸他,可她抬起手才发现,指尖上早已沾满谢执身上的鲜血,亦染上了她那件不知何时布满道道褶皱的嫁衣。
啪嗒,眼泪落到了他满是鲜血的手心里。紧接着,一滴又一滴。
太医立在一边, 为难地看向屋里的叶扶宁和成二。
成二上前拉开季念:“三小姐……”
季念不肯动, 死死握着谢执满是鲜血的手抵在额头:“谢执……你给我醒过来, 你听到没,我都到你面前来嫁你了……”
“三小姐, 您别这样,”成二红着眼道,“公子……公子他一定会没事的, 皇上还等着张太医回去复命呢……”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季念的哪根神经, 她突然直起了身, 甩开成二往屋外走去。
成二被一个大力推到了地上, 又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三小姐!”
屋门被大力撞开,像是没听到般,季念径直冲出屋中。
徐公公等在外面,掀起眼皮便知其想做什么,跨出一步拦住她:“季三小姐。”
成二得以追上季念。
季念通红着眼挣开成二:“我要去见皇上,今日不是还有逃掉的人吗?我要求见崔靖,他一定知道是他们在那儿。”
成二死命地拦着她:“三小姐,他们就是回来报复公子的,这事儿、这事儿和嘉裕侯没有关系。”
季念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觉得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大喝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去见皇上,你别拦着我!”
“嘉裕侯若是知道,今上早抓住这些人了。今日之事,今上定会严查,”徐公公在一片混乱中开了口,“可现在,谢大人需要您。”
***
从那日之后,季念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府上事无巨细皆经她手,从照顾谢执,到收尾进行到一半的大婚,所有的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谢执的心口和腹部各中了一剑,太医说心口那一剑再偏一点,可能便活不过来了。可是他失血过多,太医也不敢保证他就一定能醒过来。
谁都知道这话说得是轻的,真正的意思是,谢执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
可是季念表现得很冷静,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冷静,她默默陪在谢执身边,一日又一日。
成二几次想开口问问她,都没找到机会,季念总是很匆忙,她似乎没有太多时间来和旁人说话。
叶扶宁几夜之间白发多了好几根,她常来赶季念回去休息,可是季念很执拗,每每都是拒绝的。
自从谢执昏迷之后季念就很少说话,有次叶扶宁又让她回去休息,季念没摇头,只是低声说道:“夫人,您就让我待在这里吧。我知道我和子卿还没有完婚,可是……我是有资格待在这里的,对吗……”
那天叶扶宁一愣,别过头抹了抹眼角,把季念搂到怀中拍了拍她的背。
季念的背也是僵的,她把叶扶宁抱得很紧,可背却始终是僵的。
……
中途,季盛兰来过一趟。
季盛兰是临时从江北赶回来的,想着参加完季念的大婚再回去,却没想到会变成这副样子。
其实先前她便来过几次,但都没碰上人,不是季念守在谢执的床边累睡着了,便是因旁的事被叫走了。每次下人问要不要去喊她,季盛兰都拦下了。
这次季盛兰遇上季念,倒发现她的状态比想象中好很多,除了脸上少了点血色。
季盛兰来来回回地看她,半晌,她还没有问出口,季念先一步说道:“我没事。”
答案都摆在了面前,可季盛兰默了默,还是又问了一遍:“你撑得住吗?”
季念看向季盛兰,眼中平淡无波:“撑得住。”
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说得很平静,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能让她倒下的,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亦能独自一人撑下去。
季盛兰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留给季念一封信。她说谢执请她回来参加婚宴,寄了两封信,这是另一封。
“大婚喜宴,新郎依礼要在前厅招待宾客,他怕自己被人缠住让你等得久了,让我在成婚那夜将这信帮他送进新房。”
季念空滞的眼中闪过一丝情绪,怔愣许久,接下了那封信。
***
成二在后厨房熬药,季盛兰走后,季念回到了谢执的屋中,让人打一盆水来。
下人没过多久就端着铜盆进来了,低着头,送到了她面前。
季念扫过那下人想看不敢看的眸,面无波澜地把水接了过来,一如往常。太平静了,就好像谢执只是生了很小的一个病,过几日就会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她把帕子浸入水中:“我来就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下人唯唯诺诺地点了头,一句话不敢多说,退了出去。
季念慢慢地拧干帕子,给谢执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
床上躺着的人紧紧闭着眼,不苟言笑的模样显得绝情极了,她甚至看不出他是疼还是不疼的。她又去擦谢执的手心,一下一下的,却也没等到他握紧自己的手。
眼眶渐渐涌上酸意,季念眨了眨眼,把帕子丢进铜盆中。
她想起方才季盛兰给她的信。
想要转移会儿注意力,她从怀中将信掏了出来。
可她才展开信,压下的酸意复又浓浓地涌了回来。
季念捏着信的手悬在半空,渐渐握紧,一动不动的,紧接着,整颗心开始抽,空落落地抽。
信上是这样写的:
令令,我从未想过你与我在一起时的诸多顾虑,只觉你想给我什么,我便收下什么,你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
所以你不要什么,我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吾之骄傲,吾之给予。
直到经过那空白的四年,我在知晓你和离时,站在了你的面前,彼时我便知,我终将一点一点打碎自己那无用的骄傲。
而你不知,从你说会向我靠近的那一刻,我已然不需要你再做任何事了。
因为从始至终,只要你向我敞开一个口,剩下的每一步,都可以由我来走。
走至今日,走至白头。
谢执一直是写草书的,即使明顺城再怎么风行楷书,他都没有写过。可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工整,似能看见他,在油灯下,垂眸笑着写下最后一个字。
季念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封信,眼前的字慢慢变得模糊不清,眼前的人也变得模糊不清。
“谢执,”再开口时,她的语调都是变的,“你醒过来好不好?”
空荡荡的房中,没有人回答。
只剩下坐在床边的季念一点点屈起背,头抵在他冰凉一片的肩上,呜咽道:“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撑不住了……”
很多事不到某些时候是不会细想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仿佛占据了所有,即使在谢执主动前,她从来没想过要找回他。所以她一直很庆幸,甚至感到奢侈。
但她从来没仔细想过,如果她没有和谢执在那座宅子里碰上呢?如果她根本没有和离呢?
那么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陪在他身边?又或者,她都没有能陪在他身边的理由。
直到此时此刻季念湿漉漉地贴在谢执的肩头,她才终于意识到,这小半年来仿佛就是一个巧合――一个如果她不和离,如果谢执不主动,根本不会走到现在的巧合。
他们会像过去四年里的任何一天那样,记着一个人,却只是记着,牢牢地记着。
然后在某日发生意外的时候,连后悔都无处可诉。
第49章 我们(二更)
一直拒不见谢执的荀世俞, 几乎日日都会来。
荀世俞也苍老了许多,不过短短几日,却没了上次季念见他的那般健朗。
他日日都会遇到季念, 季念不会与他多说什么,在他来时,便退出去一会儿, 等到荀世俞走了,就回到谢执的身边。
而直到第十日, 谢执依旧没有醒。
夜深人静的夜晚,季念爬到了谢执躺着的那张床上。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他的伤口,然后在他的里侧, 那点很小的位子,贴着他蜷缩在他身边。
“谢执,上次我晕了三天,你担心成那样。这次你晕了十天,我得比你多担心好多好多倍,你知不知道。”她又离他更近了点。
寂寥无人的夜里, 没有一点光, 没有一点回应。
季念只能靠着他, 去听他微弱的呼吸。她凑在他耳边,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所以……你也该回来了, 回来我身边……”
“你醒过来吧,我有话想和你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直到几乎听不见。
季念窝在他的身边, 在他令人心疼的冰凉温度中睡了过去。睡梦中, 她梦到一个不知算不算久远的画面。
那好像是觉春楼开张两年的时候。
换做平时, 她大抵是不会在那日去觉春楼的,又是在替崔老夫人守孝期间,外出得太勤难免落人口舌。
但那日恰好是觉春楼正正好好开张两整年的日子,所以她还是抽空去了一趟。
苏翘把伙计们都叫到了后院,给大家开开心心地发了犒劳的碎银。
大家都很高兴,季念也是,觉春楼做起来了,她能够救阿梧了。
正是午膳的时段,大家伙领了银钱都去继续干活了,季念去前头检查了一下酒牌,小转一圈后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雅间是前阵子新修的,来的人还不算很多。
走至最里面的雅间门口,她发现里头竟然有人。这间雅间前阵子拆了一块内墙还没装上,所以隔音不太好,她先前特意吩咐过人先不要把客人往里带。
季念皱了皱眉,刚要叩门赔礼,却无意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句:“你挺窝囊的。”
她愣了一下,很快听到另一人轻飘飘地问道:“什么?”
只那两个字,足以让季念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犹豫地侧开身,躲到了旁边拐角的角落里。
谢执?
她没有认出第一个说话的是谁,可她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谢执。
无需怀疑,里面的人更加确定了她的想法,因为那人又跟了一句:“谢执,我说你挺窝囊的。”
仔细分辨了一下,和谢执在说话的人似乎是荀绍景。
可季念没法想那么多,她抱着手腕靠在墙上,脉搏忽地就乱了,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谢执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吧,一定只是巧合。
她应该走的,她明明应该走的,可是她听着他的声音,却因为这样的巧合迈不动步子。她贪婪地只想再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而后,就听到他缓缓说道:“当初,我不是不能同嘉裕侯抢。”
季念的心咯噔一下,突然就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
话落,荀绍景反问:“是,你能,可你会吗?”
无人答话,良久,她似乎听到里面的人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不会――”他道,“因为如果她需要的不是我,一切都没有意义。”
里头响起几下叩桌子的声响。
“那你为何还在为新政的事日日忧心?如果不是因为想要保她府中那位侯爷,你不可能熬了这么多夜都没能将手里的东西呈给皇上。”
“别说了。”荀绍景还在继续说,却被谢执打断了,“事关重大,不可在外随意提起。”
荀绍景嗤道:“你不让我说,到底是因为事关重大还是因为三小姐……”
那时季念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那颗早已麻木的心,在喧闹的酒楼中重新跳了起来,很响,很用力。
可她明明知道,不该这样的――在他说出那句“没有意义”的瞬间,更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