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裴安同她计划时,说的是中秋,殊不知中间出了这么多岔子,一番耽搁,中秋已过,下一个节气便是半月后的重阳。
明春堂的人该进来了。
两人交代完,一回到屋里,连颖便迎了上来,“老夫人担心夫人身子,适才派人送来的一盅燕窝。”
她在皇帝面前称孕,自然要做全套,如今府上上下都知道她有了身孕。
老夫人也知道,一日三餐都会让人送补品。
跑了这一趟,确实有些饿了,芸娘坐在外面的圈椅上,让连颖将燕窝端来,捧着碗喝了大半,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回到临安大半个月了,芸娘一刻都没松懈过,生怕自己一个闪失坏了事,深知绑在她身上的早已经不是她自己一条命,而是几个家族,成千上万的性命。
心头的事情太多,偶尔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熬到天亮,精神自然没了之前,倒是像极了初孕时的反应。
芸娘坐在圈椅上看了一会儿月亮,一安静下来,脑子里便全是那张脸。
看了一阵,她闭上眼睛,眼睑遮住了微红的眼圈,及时掐断了心头攀爬上来的思念。
裴安,一定要平安。
―
襄州。
北军四次攻门未成功,已恼羞成怒,第五次攻门时,来势凶猛,乌泱泱的兵马从对面冲上来,从远处看,如同成千上万只蚂蚁,密密麻麻,马蹄所到之地,掀起了黄沙风暴。
赵炎站在王荆的身旁,眼皮子一跳,“这都是人吗......”
王荆听到此话,侧目看来他一眼,笑道,“小郡王怕了?”
赵炎吞咽了一下喉咙,“怕什么?从小就没我怕过的东西......”
话音刚落,一只箭头突然飞了过来,落在了马前不远处,赵炎脸色一白,忙往后退,骂了一句,“靠,乌龟王八蛋,百里穿杨啊!”
身旁的弓箭手也瞬间紧张了起来,手中弓箭不由拉满。
“原地待命!”王荆一把勒住缰绳,及时稳住军心,神色紧张地盯着敌军一点一点地接近,一直等到对方到了弓箭射程范围内,才拔出腰间长剑,高声道,“放箭!”
号角声立马响了起来。
敌军很快靠近,来的全是铁骑,少说也有两万人马,就算立在那不动,让南人的弓箭手挨个射,也能让人手软。
赵炎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势,面上再无玩笑。
王荆的神色也微微起了变化。
两万精力旺盛的铁骑,对一万余疲惫的残兵,就算他有那个信心,底下的这些人难免会胆怯。
王荆举起手中长剑,正欲重振军心,后方城门突然打开,一阵马蹄声,带着声声呐喊冲了过来。
赵炎、王荆齐齐回头,只见前头一人,身穿戎装,一手握长剑,一手勒住缰绳,飞驰而来,即便只能看到半张脸,单凭其如松的身姿,和那熟悉的气势,两人一眼便认了出来。
王荆一震,没反应过来。
赵炎也愣在了那,不敢相信,抹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神色才激动地喊了一声,“裴兄!”
裴安没有理他,坐下铁骑未停,抽出长剑,带着身后的两千余骑兵,直奔前方北人而去,明朗的声音留在了身后,“临安国公府裴安,奉命率朝中一万援兵,助襄州,不杀天狼终不还。”
裴安两千余人马当先冲了过去,再听有一万援兵,军中的士气瞬间鼓舞了起来。
王荆举起手中长剑,眼中无半点惧色,对着身后的一万余将士,激扬地道,“我南国儿郎无懦夫,犯我家国者,死!不杀天狼终不还!”
“不杀天狼终不还!”
“杀!!”
战鼓鸣雷,号角声震天,所有的兵将飞快地朝着对方而去,顷刻之间,两方人马汇集在了一起,厮杀声响彻了半天边。
刀剑相碰,鲜血飞溅。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我南国儿郎,愿向天地奉上一命,换家国永固,后辈不受欺凌。
北人将领阿迭瞑,一眼便看到了前面的裴安。
当初在建康,一个接亲,一个送亲,两人曾打过交道,若非裴安卖他一个面子,他恐怕早已被闹事的百姓刺杀。
倒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到了马背上,是一条汉子。
阿迭瞑冲他一笑,目露嚣张,“裴大人,别来无恙,念在本将同裴大人相识一场的份上,今日我给裴大人留了一个全尸,如何?”
话音一落,一只羽箭迎面朝他飞来,阿跌瞑脸色一变,慌忙偏头,箭头几乎擦着他的鬓边刮过。
卫铭收回弓,继续对准了他。
阿迭瞑当场骂了一句北人语,提刀冲向裴安......
―
损失了两万兵马后,北国皇帝派来的都是精锐。
半个时辰过去,却并没有发挥出多大的优势,不过往前进了十里,连城门都摸不到,阿迭瞑渐渐地开始着急,“上弓箭!”
后方的军队刚列出来了一个阵型,还没来得及架上弓箭,侧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来势凶猛,连着脚下的一块土地都在震动。
北人错愕地回过头,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山匪,喊着口号,凶猛地杀了过来。
光州明春堂的一万人马到了。
三十名单将,个个都是狠角色,铁钩子甩过来,一勾便是血肉模糊。
阿迭瞑脸色遽变,高声喊道,“退!”
“撤!”
裴安早就料到了,亲自率马,堵住了他去路,坐在马背上,这才取下头盔,露出了带血的一张脸,白皙的皮肤被鲜血浇染,莫名透出一股让人惊悚的妖艳,将适才的那份轻狂还给了他,“留你半条命,如何?”
―
第五次攻门,北人将领阿迭瞑投降。
北国两万人马,再次沦陷在了襄州城外,所有的马匹粮食均被南人所占。
不仅如此,南人开始反攻,趁机占领了北国边境的一座城池,连夜架起了盾墙,将战场移到了北国。
襄州取了空前的大胜,整个城池一片欢呼声。
王荆和赵炎留下来,清理战场,安抚伤兵,裴安则带着明春堂的一帮子人到了后方安置。
一路上,裴安耳朵就没个安静。
“老夫早就说了,堂主此等大义之辈,不可能弃我南国百姓于不顾,老夫今日能活着见证屠宰天狼,死而无憾。”
一名副堂主看了一眼秦阁老红润的面色,“我看您老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有咱堂主在,多活几年,看看盛世再闭眼也不迟。”
光州之地,山清水秀,大山里又甚是养人,秦阁老比起上回确实胖了许多,面色一澹“老夫有说要死?”
周围的人顿时起哄笑了起来,“阁老长命百岁。”
裴安走在前面,一句未吭,倒也跟着笑了笑。
适才说话的副堂主追上,面露疑惑,“堂主怎么说打就打?莫不是赵涛那狗贼,又出了什么花招。”
裴安还未答,前兵部尚书,转头便道,“你懂个屁,赵涛能有如此明智之举,他就不是昏君了,堂主这是战略,不到关键时候,不露底,不乱予人希望,乃兵家之道,关他赵涛屁事......”
自打这帮臣子陆续进了山头,山里的山匪开始端起了礼仪,满口之乎者也,那堆臣子倒是粗鲁了起来。
边上一人叹息道,“也不知道堂主这无名英雄,何时能得以正名。”
“他们懂个屁!堂主不是英雄,这天底下都是狗崽子养的了。”
裴安:......
上回传令,只说让副堂主领军前来,没说要这帮子老臣也跟来,如今混在一起,简直乌烟瘴气。
裴安让知州周大人腾出了一个宅子,将一帮子人都塞在了里面,“天色已晚,各位先安置,明日辰时准时议事。”
裴安安顿好了明春堂的人,又去了一趟顾老将军那。
得知南军大胜之后,顾老将军兴奋了好一阵,这会子正睡着,顾家二爷、顾公子忙着清点顾家军,屋里只有邢风在守。
见裴安进来,邢风起身,让出了位置,错身时,目光无意从他腰间玉佩上扫过。
裴安似是注意到了,看来他一眼,也没再往前走,突然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朝邢风递了过去,“嗯?”
这番赤果果的讽刺,邢风嘴角明显一抽。
他何意?
裴安脸上倒是没有半点讽刺之意,笑了一下,道,“邢大人跑一趟?”
邢风不明,抬头看向他。
裴安:“此玉佩乃夫人所赠。”
邢风:......
他知道。
“邢大人也曾佩戴过,但应当还不知其中作用,此为顾老将军......”
邢风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得意劲儿,忍无可忍打断,“下官知道。”
裴安神色有些意外,顿了顿,“既如此,我也不必再解释,邢大人乃文官,守在这襄州也无用。”
邢风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踩上一脚,过不得了。
“邢大人是个明白人,朝堂的兵马能不能来,谁也不知道,若北国一意攻城,单靠本官手上的人,抵御不了多久,邢大人文采非凡,有谋有勇,拿此玉佩,去各州跑一趟,将朝堂当年遣散的顾家马召回。”
朝中形势邢风自然清楚,但想不明白他裴安为何突然如此大度。
“邢大人召到兵马后,不必再回襄州,即便朝廷的五万兵马当真支援到了襄州,也无法与北国如今的兵力抗衡,邢大人从光州潜入北国,扮成胡人或是贼寇,先扰乱北国,趁乱杀了二皇子,栽赃到三皇子的人身上,引起内乱,如此,我南国尚且还有一丝希望。”
果然。
这等馊主意,也就他能想得出来。
杀二皇子......
他索性直接让自己去送死得了。
“并非我有意刁难邢大人,此任务只有邢大人能完成,三皇子死后,北人立马封住了关口,明阳必然还在北国,谁去她都不会放心,唯独邢大人,到了北国有明阳领路,再以邢大人的聪明才智,定能成事。”
邢风脸色彻底变了。
裴安将玉佩又往前一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国千万百姓,还等着邢大人解救呢。”
第89章
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功地将邢风送上了去城外的马背上,天边泛着青,还未完全亮开,裴安点了一位明春堂的副堂主和两名侍卫跟着邢风,将其送到了城门。
裴安看了一眼那块重新回到他腰间的玉佩,终究还是有些刺眼,不拘小节者,又何止他邢风一人。
“邢大人保重。”裴安没再看他。
“裴大人也保重。”尽管很不待见跟前的这个人,想起芸娘那日担忧的神色,他要当真死在了战场上,她必然会伤心,同那日和芸娘说的话一样,再一次自戳心窝子,“她在等着你。”
裴安意外地抬头,邢风已勒住缰绳,转过了身,马蹄一扬,正准备出城,赵炎突然追了上来,“邢大人,邢大人等等......”
赵炎跑着到了邢风马匹前,将手中短刀递了上去,喘着粗气道,“知道邢大人使不惯刀剑,我特意让人打造了一柄短刀,此一去,路上定不会太平,拿着防身用。”
邢风没同他客气,弯身接了过来,“谢过郡王。”
“客气啥。”赵炎经历了几战大战,脸上比之前多了几分儿郎的硬气,冲他一笑,“邢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在船上许下的承诺?”
那日两人在北人的船只上,亲眼见到了被倒卖和强抢去的南人,是如何被北人欺凌虐待。
还有那位妇人饱含泪水,递给他们的纸条。
邢风点头,念道,“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两人承诺过,待南国他日强盛,一定会接他们回家。
邢风自然没忘。
从健康到江陵,两人死里逃生,赵炎早就拿他当兄弟,“既如此,我等邢大人平安归来。”
邢风抱拳,“郡王保重。”说完没再耽搁,双腿一夹马肚,快速地出了城门。
―
彻底看不到人影了,赵炎才回头,裴安已经走出好远了,赵炎赶紧追上,“裴兄,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来了,嫂子呢?”
没等他应,赵炎又道,“裴兄,你不知道嫂子有多厉害,我都不敢惹她......”
裴安终于侧目过来。
赵炎嬉笑道,“以后我讨媳妇儿,也讨嫂子这样的,你都不知道这一路上邢大人眼红成了什么样,这要是我,到手的好媳妇儿让给了别人,我也难受啊。”
适才还拿人是兄弟,难舍难分,转个眼就将人卖了。
裴安懒得看他,突然问,“圣旨是你传的?”
赵炎一巴掌拍在胸膛上,一脸自豪,“身为男人,就该有担当,我总不能让嫂子背上违逆的罪名,且我姓赵,吃了这么多年的皇粮,不能被百姓白白供养了.......”
“谢了。”
和裴安相处了这么些年,赵炎还是头一回从他嘴里听到感谢,一时心花怒放,忘了挪动,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应该的......”
裴安脸色却无笑意,“以皇帝的性子,瑞安王府恐怕已尽数入狱,你做好心理准备。”
假传圣旨,诛九族。
但他姓赵,九族是诛不得了,否则陛下也得被斩,但瑞安王府必然会被他牵连。
赵炎的脸色到底是变了一些,自姨娘死后,府邸内已没了自己在意之人,可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家人,他一咬牙,“待击退了北人,我回去认罪,要杀要剐,我赵炎一人担着。”
当初被芸娘拽去城门上,他看着底下惊慌失措的百姓,多半是凭一腔热血,可如今手刃过敌人之后,他愈发坚定当初的决定。
大不了被五马分尸,痛过了就好了。
他不后悔。
裴安对他这股傻劲儿倒也见怪不怪。
儿时曾替人出头,带头的人都走了,他还留在那,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里还在嚷着,“有事冲我来,别伤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