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心里也烦乱了一阵,但没多久,外头那些动静好似催眠曲般,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屋外已是红霞漫天。
李妩看着天光愣了愣,而后想起什么,掀被下地,本径直往门口去,走到屏风时也顿住。最后还是先走到了窗户边,小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推开窗子,从一条缝里往外瞧。
院前都栽上了灿烂妍丽的各色花木,胭脂色霞光下犹如笼上红纱,将本就古朴清雅的院落装饰得愈发温馨怡然,赏心悦目。
然而扫了一整圈,却迟迟未见那抹银灰色身影。
难道他种好花就回去了?
李妩心下泛起一丝懊恼,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这回原该送他出门,再不济也叫人给他送盏茶,尽了礼数才是。
“父皇,你也太厉害了!竟真的把这些花都种完了!”
孩子清脆的嗓音隐隐传入耳中,看着那道荷锄而归的高大身影牵着个小小孩子缓缓走进眼帘,李妩乌眸轻闪了两下。
原来他还没走。
心头不觉松了口气般,刚要再看,那人却敏锐察觉到什么,朝窗户这边投来一眼。
漆黑锐利的视线叫李妩心底咯噔一下,如被抓住偷窥的小贼般,她有些慌乱地放下窗户想躲。可窗子放下那一瞬,她又意识到不对,她躲什么,这是她的静园,她的地盘,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看自家儿子不行么?
稍定心绪,李妩撩过耳畔一缕碎发,再次推开窗户,露出半张脸,轻轻喊道:“琏儿。”
裴琏闻声看来,双眸弯起:“阿娘,你醒了?你快出来看,父皇给你种了许多花,可好看了!”
“我知道。”李妩嘴上应着裴琏,眼睛却是看向裴青玄,见他果真褪了外袍只着一身里衣,许是出了汗的缘故,那牙白里衣贴着健硕的身躯,隐约显露出鼓起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起伏愈发清晰。那张英俊脸庞也挂着薄汗,白里透着淡淡的红。
这副模样还真像她少年不懂事,私下偷看的那些风流寡妇的话本,寡妇偷情不是白面书生,就是身强体健的奴隶――眼前这人倒好,既有书生的白面俊俏,又有奴隶的强健体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李妩掐了下掌心,好在屋内光线晦暗也看不清她颊边绯红,她清了清嗓子,唤道:“琏儿,你进屋来。”
裴琏闻言,仰头与裴青玄说了声,便抬步朝屋内走来。
李妩借着余光瞥了眼外头的男人,见他也往这边瞧,红唇轻抿,“啪嗒”合上窗。
庭院内,暮色昏黄,看着那紧阖的窗,裴青玄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些许。
花已种好,她都不出来看看?哪怕一眼。
“主子,天快黑了,可要回城?”暗影卫上前问询。
裴青玄回神,又看了那窗子一眼,嗓音沉沉:“去备马罢。”
暗影卫领命退下,裴青玄走到院中石桌,他的衣袍被丫鬟整齐叠放着。
刚要伸手去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他眼底一亮,侧眸看去,却见屋内只走出裴琏,并无那道纤娜身影,才将亮起的光彩又黯了。
“父皇!”裴琏跑到他面前,又示意他蹲下:“孩儿拿帕子给你擦擦汗。”
裴青玄本说不用,但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眸,终是不忍,配合地蹲下:“好孩子,知道心疼父皇。”
裴琏边拿帕子替他擦,边扭过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见阿娘并未出来,才压低了嗓音,小小声道:“父皇,是阿娘让我帮你擦汗的哦,帕子也是她给的呢。”
裴青玄眉心微微动了动,哑声问:“你阿娘叫你来的?”
“嗯嗯!”裴琏又竖起拇指做了个嘘的动作:“阿娘不让说,她只让我与你说,是我自己要给你擦汗的。父皇,你可千万别给我说漏了,不然阿娘知道了,肯定要生我的气了。”
“不说,父皇肯定不说。”丝丝缕缕的欢喜从心底溢出,裴青玄眉眼染笑:“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嗯。”裴琏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
这孩子狡黠的小模样,还真是像极了阿妩。
裴青玄眸光愈柔,又拿过他手中帕子,妥善收好:“时辰不早,父皇也该走了。”
裴琏不舍地点头,送着他到门口。
这日夜里,得知皇帝在院里干了一下午体力活,自家女儿也未曾留人吃顿晚饭,李太傅拧眉摇头,捋须直叹:“阿妩,这事不好这样办的呀。便是你雇个花匠上门干活,主人家心善见着天黑也会留一顿饭,何况他是皇帝!”
拔了永乐宫那些价值昂贵的奇珍异草,大老远地送来,还白干一下午苦力!
也就是陛下喜欢阿妩,若换做是其他人,敢这般使唤皇帝?诛九族怕是都不够。
“又不是我要他送花干活,是他自己乐意。”李妩淡声道,再看愁容满面的李太傅,上前宽慰:“父亲别担心,他又不是傻子,一次两次碰壁不会气馁,碰一百次一千次呢?失望多了,终有收手止损的一日。”
李太傅一语塞,再看女儿清冷淡漠的神情,不由长叹:“的确,世间男儿多薄情,且大多比女人精于算计,但咱们这位陛下……”
可不就是个傻子?他扯了扯嘴角,心下暗想,不傻不疯,如何为会奔波千里,豁出性命去养那劳什子邪门花蛊。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小儿女之间的感情?李太傅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盼着陛下真能如女儿所说,撞够了南墙会回头。
然,事与愿违。
接下来每隔两三日,有时隔着一日,裴青玄便会找借口过来,一会是给裴琏送书、送衣物、送点心,一会儿是来拜访李太傅,实在编不出借口,就说“想孩子”――至于真正想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他大都在日落前赶到,喝过一杯茶,又在夜色来临前匆匆离去,好似全然不知疲惫,不觉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步入十二月。
天黑得更早,气候也愈发的冷冽严寒。虽还未下雪,可外头寒风萧瑟,出门走两步都觉寒风如利刃,刮得面皮生疼。
李妩畏寒,这样的天气愈发不爱出门,每日窝在屋里看书烤火。用素筝的话来说,这样的天气出门就跟挨凌迟似的。
可裴青玄仍是雷打不动地来静园。
哪怕戴着毡帽,裹着大氅,仍抵不过疾驰赶来时那鬼哭狼嚎般的凛风,一张脸也被风吹得通红干裂,两只手每次要在炭火烤上许久才能寻回知觉。
就连原本不想多管的李太傅见着皇帝这般狼狈辛苦,也生出不忍,私下劝着李妩:“这天越来越冷,过几日没准还要落雪,万一陛下真将身子冻坏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难办了。阿妩,不若咱们先搬回长安吧,反正也快到年节了,总得归家过年……”
“离除夕还有大半月,父亲若是想家了,可先回去住,我与琏儿晚些再回。”李妩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纤长眼睫轻垂着,遮住眼底难辨的情绪:“至于他……”
“他都不在乎他自个儿的身子,又与我何干。”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可下一次那人来时,得知路上起雾,道路湿滑,他急着赶路,险些从马背坠下,李妩心脏还是揪紧了一瞬。
待见着他衣袍沾染一身泥泞脏污,双颊冻得干燥泛红,宽大修长的双手也生出冻疮,炭火下炙烤时红肿发痒,遏制不住去抓挠,她终是看不过眼,按住了他抓挠的手:“别抓了,会破。”
熠熠的炭盆火光下,那双漆黑凤眸好似也泛着光,灼灼扫过她握着的那只手,又一错不错看向她:“阿妩……”
李妩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别多想,我只是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抓痒,看的心烦。”
松开他的手,她转脸吩咐素筝去拿药。
等素筝取来药,李妩沉默地替裴青玄涂完药膏,抬首再次对上那双灼灼热忱的眼眸,呼吸一窒。
她明显感到她的心有在颤动,在摇摆。
于是在他再次开口前,李妩偏过脸,冷着语调道:“过完这个年,我便会去江南,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来了,反正我去江南后就会忘掉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你实在无须再白费功夫!”
语毕,也不等他反应,李妩从炭盆前起身,抬步往外走。
将要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妩身形一顿,紧掐着手没有回头。
就在脚即将迈过门槛时,男人沉哑的嗓音在身后缓慢而坚定地响起:“你会忘记也没关系,朕会记着,一直牢牢记着……”
“记着你的一切,我们的一切――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86章
这日夜里,李妩失眠了。
躺在温暖静谧的床榻间,脑海中不停地想着那人的话,想着这些时日他的作为,还有他那双长着冻疮红肿的手,时不时就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为何过去这些年,他仍是这般执拗?
他倒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可她该怎么办?
或许该彻底狠下心肠,就如她嘴上说的那样,管他去死去活,哪怕他摔死在外,双手冻得溃烂流脓,也不多看一眼。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却很难。
李妩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被裴青玄裹挟了。而造成这一点的根本原因,虽她不想承认,却无法否认――她还在乎他。或者说,她内心深处从始至终都存着一份独属于他的感情。
哪怕那份感情已千疮百孔,不复当初纯粹无暇,掺杂太多其他因素,可裴青玄于她而言,仍是那个特殊的、无法抹灭、更无法代替的存在。
哪怕楚明诚再温柔再体贴,哪怕他们顺遂无忧终老一生,若在闭眼前有小辈问她,你这一生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是何时。毫无疑问,脑中第一反应便是少年时与裴青玄相知相许、共同度过的时光。
少男少女间热忱真挚的爱意,盛夏阳光炽热,冬日白雪纯净,又如高山月明,皎洁澄澈,无可比拟。
却也正是曾经的那份爱,叫她前些年无法释怀,意志消沉,只想求个解脱……
思及此处,李妩心神俱疲,抬手遮住眼,心下不由自嘲,她定是上辈子欠了他,这辈子才与他纠缠不休。
算了,反正年后就要往江南去。
从前惹不起躲不掉,现在起码能躲掉,那便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糊里糊涂地过吧。
当窃蓝色锦绣幔帐外映入淡淡微光,李妩才在疲累间沉沉睡去。
然而才过了一日,裴青玄再次来到静园。
这一回,还带来两大箱油光水滑的好皮子。
其中最为上品的两件,一件白狐皮,一件火狐皮,毛色鲜艳细腻,没有半分杂毛,他都替李妩计划好了:“这件白的做成大氅,里头缝淡蓝或是雪青的料子做底。阿妩肤色白,这条红的做成毡帽或围脖,你戴着定然好看……”
先前在宫里,他也是这般,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往永乐宫送,李妩已记不清她有多少件氅衣、毡帽、围脖,随便拿出去一件都是难得上品,是以现下看着这些,她心里也没多少感觉,只捧着茶盏浅啜,语气淡淡:“上回不是已经与你说清楚,叫你不必再来了……”
他倒好,非但不听,还来得更勤,只隔了一天就来,也不嫌冷。
裴青玄好似看懂她的腹诽,笑了笑:“你都要去江南了,山高水远,朕以后想见你都难。可不得趁你还在长安,多见几面。”
李妩微怔,思忖片刻,将信将疑地乜向他:“你真的不会拦着我去江南?”
“朕答应过,不会再束缚你。从前是朕糊涂,一心只想将你留在身边,做了许多错事。谢恒之说得对,不该以爱的名义束缚你、伤害你,你不得快活,朕也不得快活。”
裴青玄神情认真说着,又朝她微微一笑:“阿妩,你想去江南便去,朕会派暗影卫保护你,不叫你再被什么地痞恶霸惊扰。待朕能寻出空,便去江南拜访你,到时还请阿妩发发好心,舍朕一杯茶水喝。”
他一副轻松玩笑的口吻,李妩却笑不出来,喉头莫名发哽,忍不住扣紧了掌心杯盏,冷声哼道:“谁要舍你茶水,你自去茶楼买。”
“也行。”
裴青玄看着她压低的眉眼,嗓音磁沉:“只要能见着你一面,是否喝茶也不重要。”
这话很轻,落到李妩耳中,一颗心却不由颤了两下,抬眼见厅堂内还站着奴仆们,尽管他们一个个都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但当着下人的面说这些话,李妩薄薄的面皮后知后觉烧了起来。
将手中杯盏搁置一旁,她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声:“现下天色不早,陛下也该回了。”
见她下了逐客令,裴青玄也不多留,颔首说好。
如今她待他的态度较之先前已客气不少,他虽想更进一步,又怕操之过急,反倒招她反感。现下这般,每回来静园能与她见一面,说上两句话,已是很好。
让下人将厅中两箱皮毛收起,李妩撑着桌子起身,送裴青玄出门。
外头天色已然灰暗,刺骨寒风迎面吹来,冻得李妩打了个寒颤,不禁拢了拢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心里暗骂一声鬼天气冻死人。
裴青玄披着件乌云豹氅衣,头戴朱墨色毡帽,本就身量高大,这般一穿戴更如巍峨高山般,转身看李妩时,如一团暗影将李妩兜头笼住。狭眸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脸,他道:“外头冷,不必送了。”
“也不算送你。”李妩红唇轻抿:“我回院子也要走这条路。”
裴青玄便也没多说,并肩走她身旁,漫不经心问:“冬日严寒,阿妩可想去骊山泡温泉?”
先前每年的冬天,他们都会去骊山温泉行宫避寒。
可现下自己与他这般不清不楚,随他去骊山像什么话?
李妩牢牢捧着袖中的铜沉手:“不去。”
稍顿,她抬眸看他一眼:“你若去的话,可将琏儿带上。”
温泉行宫暖意融融,冬日泡温汤也是件浑身舒坦的乐事,她虽无法去体会,叫孩子去享受享受还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