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妩手指僵了下,转脸看向身前的男人,他大步往前走,茫茫夜色里只给她留了个模糊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纤浓的眼睫垂了垂,她没有挣开。
不知不觉间,夜色更深,山风也愈发凛冽,呼啸刮过耳畔,鬼狐狼嚎般可怖。
越往密林深处寻,李妩心口越是沉重。都走了这样远,她作为成年人都觉得疲累,气喘吁吁,何况裴琏只是个六岁孩子。
见她体力不支,裴青玄沉吟片刻,将火把递给她,又弯腰蹲在她面前:“上来。”
李妩微诧,而后摇头:“我还走的动。”
“你的腿在痛。”
平静低沉的嗓音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别逞强,朕背你走更快。”
李妩本想说她又没受伤怎么会痛,可想到自己的痛都转到了他身上,他便是骗她,她也无法分辨,只好握紧手中火把,默默趴上男人的背。
他的肩背宽厚,她一趴上,男人两只手便托住她的腿:“搂紧些,别摔下去了。”
“哦。”李妩应了声,单手搂住他的脖子:“搂住了。”
裴青玄掂了掂背上轻盈温软的身躯,觉得比在永乐宫时重了些,可见在外的确是养了些肉。待背稳当了,他直起腰身,大步往前走去,口中喊着:“琏儿,琏儿――”
李妩稳稳趴在男人的背上,一手小心翼翼举着火把照路,生怕燎到他的头发。只是随着他每喊一声,胸腔震动波及到背,她的胸口也好似嗡嗡在震着,这种感觉亲密又古怪,叫她有些后悔让他背着走。
但现在人已趴在背上,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忽略这点小事,专心观察周围的动静。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李妩心下几近绝望,准备让裴青玄折返换个方向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弱弱传来:“阿娘……”
那细小的声音夹杂在山林寒风间,缥缈得犹如她的错觉。
“我…我好像听到琏儿的声音了!”她激动出声,红唇不经意擦过裴青玄的耳尖。
男人眸光轻闪,而后迅速定下心神,凝神去听:“只有风声。”
“不,是琏儿的声音,他在喊我。”李妩竖起耳朵,这次又听到一声虚弱的“阿娘”。
“没错,是他!那边,在那边!”
她扭着腰,恨不得立刻从背上下来,朝左手边冲过去。
裴青玄被她蹭得身子一僵,大掌拍了下她的臀:“别乱动,仔细摔着。”
说着,托着她的腿,大步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十来步,那孱弱的呼喊声也逐渐清晰:“阿娘,我在这!”
可算寻到了!
裴青玄紧蹙的眉心也总算松开,蹲下身将李妩放下,在她即将奔向前时,又一把拽住她:“当心,别掉下去!”
凌乱堆积的杂草与皑皑积雪后,赫然是个深坑――大抵是附近猎户留下的陷阱。
只是不知裴琏如何跑的这么远,偏偏还掉进了这捕兽的陷阱里。
拨开那些遮挡的杂草,裴青玄握着火把照了照,只见那约莫三丈高的深坑下,小家伙如同孱弱无助的幼兽般,仰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泪眼婆娑地朝坑上看来,细弱嗓音里满是委屈:“呜呜呜呜,父皇,阿娘,你们可算来了!”
这倒霉孩子!
裴青玄嘴角扯了扯,既生气,更多是庆幸。
虽说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叫他们这些大人吓得半死,好在人没事。
李妩原本紧绷的心在看到坑底的刹那也放松下来,鼻尖涌起一阵酸涩的同时,也涌起一股愤怒,带着哭腔骂道:“你这小混账,是要吓死我不成!从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上山玩不会乱跑,现在呢,你怎么跑这么远!”
裴青玄听到她不客气的骂声,只觉稀奇,不由偏过脸去看――
许久没见她这副凶巴巴的模样。
上次这般,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见到她失态凶人的模样。
从前没发现,现在看着,还怪可爱。
李妩趴在坑边一头火气地教训儿子,感到落在颊边炽热的目光,不由一怔。扭头再看,见裴青玄眉眼含笑望着自己,心下莫名发窘,语调也不禁拔高些:“你看什么看!”
“咳,没什么。”裴青玄转过脸,心道,还是凶旁人的样子比较可爱。
遂也在坑边蹲下,加入教训儿子的队伍:“你阿娘说得对,你这小混账没事瞎跑什么?朕看你就该待在坑里,好好反省一夜,看你知不知错!”
裴琏蹲在坑里,仰起小脸哇哇哭:“孩儿知错了……”
他这一哭,李妩怒气顿时消了大半,心也软了,埋怨地睇向身侧的男人:“我说他就够了,你说个什么劲儿,把他吓坏了怎么办。”
裴青玄:“……”
不等他再开口,李妩又催他:“你快去喊人来帮忙,这么高摔下去,也不知摔坏了没,得赶紧拉上来才是。”
裴青玄拧眉看她:“朕去喊人?”
“不然我去喊?”李妩疑惑。
“……朕的意思是,你不随朕一起去?”
“我随你去,琏儿怎么办?难道把他一人留在这。”
裴青玄:“也不是不行。”
李妩:“……?”
裴青玄看了眼那深深的大坑,视线再次落在李妩脸上,一本正经:“他待在坑里挺安全,倒是你独自在外,朕不放心。”
“这有何不放心?便是有毒蛇猛兽,这寒冬腊月也都缩在洞里冬眠,不会出来。你给我留些火,快去搬帮手来。”
说罢,李妩也不再看他,转脸安慰着坑里抽抽搭搭的小家伙:“琏儿别怕,阿娘哪都不去,就在这陪你。”
“孩儿不怕。”裴琏抬手抹泪,本就沾了一脸泥,泪水一抹开,脸上更是黑乎乎。
见她决意要在这陪孩子,裴青玄也不好多劝。
毕竟孩子年纪小,本就吓得不轻,若他们俩都走了,留他一人在坑里,定然也会害怕。
简单拾了些柴火点燃个小火堆,裴青玄举着火把起身:“朕很快就回。”
李妩朝他点了下头:“快去吧。”
握着火把的手微微收紧,裴青玄盯着面前莹白的小脸,沉吟道:“你会不会怕?”
李妩微怔,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盛满不加掩饰的挂怀――
就好似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怕黑怕疼的娇气小姑娘。
“不怕。”
细白手指悄悄攥紧衣摆,她朝他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有想保护的人,就不怕了。”
这回答叫裴青玄一怔,而后眉眼缓缓舒展,春风化雪般,染上浅笑。
他的小阿妩长大了,也有想保护的人了,哪怕那个人不是他――
但好歹是他与她的孩子,也算是一半的他?
心下自嘲地笑了声,他弯下腰,抬手揉了揉李妩的发顶:“不必怕,你护着他,朕护着你。”
不等她反应,他握着火把,朝回路走去。
李妩怔怔跪坐在坑边,望着那逐渐消失在漆黑山林间的高大背影,头顶好似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透过肌肤丝丝缕缕直达心底。
直到一阵料峭寒风吹过,凉意钻进脖间,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再次俯向坑底:“琏儿,你还好吗?胳膊和腿可摔到了?”
坑底传来孩子的回应:“孩儿穿得厚,没受伤,就是有些冷,肚子也饿……”
小家伙就在眼前,救兵也即将搬来,李妩也可放下紧张,追究起原委:“你为何不听话,跑到这么远?你可知今夜多少人因你担惊受怕、劳累辛苦?”
坑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小家伙毫无底气的声音:“阿娘,孩儿错了。孩儿本来没想跑的,只是突然看到了一只兔子,那兔子长得可爱极了。孩儿想着可以抓回去养,便一路跟着兔子跑……不曾想跑的这么远,又不小心掉进坑里……”
“兔子?”李妩难以置信,就为着抓只兔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胸口那股怒气又涌了上来,她算是明白小时候捅马蜂窝,裴青玄为何会气得揍她――她现在就很想将裴琏从坑里揪出来,狠揍一顿。
“那兔子呢?”李妩没好气问。
裴琏撇着小嘴答:“没逮住,跑了。”
李妩扯着嘴角,哼哼冷笑:“好得很。”
决定了,待会儿回去她就去父亲书房将那根戒尺取来。
“对了,先前安杜木带人来这边寻过一遍,你没听到他们喊你?”
这次坑内安静了许久,才传来声响:“阿娘,我摔下来的时候,好像磕到脑袋,睡过去了。还是方才你喊我,我才醒过来……”
闻言,李妩心下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其他,只追问他脑袋还疼不疼,晕不晕。
她这样聪明乖巧的孩子要是摔傻了可就糟了。
面对她的关心,裴琏只说没事。
母子俩边等着救援,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过俩人今日都耗费太多体力,又未进水米,聊了一会儿便没了气力,索性各自养神。
夜色愈深,晚风愈寒,裴琏在坑里好歹还能挡风,李妩坐在坑边,被腊月里的寒风吹得脑袋都嗡嗡作响,浑身也阴恻恻地发寒。
本想凑到那一堆燃烧的枯柴旁汲取些许温暖,两只冻得快要没知觉的手才将伸出,又一阵凛风拂过,竟将枯枝吹跑了好些。
李妩蹙眉,再看那逐渐式微的火焰,深吸一口气,从坑边颤颤巍巍爬起:“琏儿,火要灭了,阿娘再去捡两根枯柴。”
孩子大概是睡着了,并未应声。
李妩拢了拢身上氅衣,强压住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往不远处那棵大树走去。有些枯枝被积雪沾得湿漉漉,压根没法用,只能耐心寻些干的。
寒冷环境下,体力消耗太快,弯腰捡了两根,李妩就得吭哧吭哧缓上好一会儿。靠树喘气间,她蓦得想起裴青玄――
当年他埋在北庭刺骨寒冷的风雪里,该是怎样的煎熬。
从前他与她提及此事,总是寥寥数语带过,并未细说。
但沈云黛上回却与她说过,当年谢伯缙将裴青玄从雪堆里挖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冻成个雪人似的,嘴唇都皲裂地流血,嘴里却还喊着阿妩。
“阿妩……”
寒风里夹杂着熟悉的唤声,遥遥传入耳中。
李妩眼睫颤了颤,抬眼朝前看去,便见黑夜里窜动着不少火光,正往她这边而来。
可算来了!
李妩面露惊喜,直起腰身,朝那边挥手:“我们在这――”
那群火把越来越近,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嘈杂响起。
而那道走在最前头的颀长身影,赫然便是裴青玄。
李妩见着来人,心下滚烫,眼角也隐有湿意,刚想提步迎上前,却见火光之下,男人的脸色陡然大变――
“阿妩,小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眨眼间,朱色锦袍的男人提剑冲上前,恍惚间,她被一道猛力推倒的刹那,一声可怖的兽吼同时在身后响起。
下一刻,她重重摔倒在地,而那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冥冥夜色里的黑熊,利爪深陷裴青玄的胸膛。
浓烈的铁锈气息在凌厉寒风间弥漫四散,一滴血,啪嗒从眼前坠地。
而后是两滴、三滴,啪嗒、啪嗒……
更多妖冶浓郁的鲜血,与熊熊燃烧的火把,一同在李妩眼前坠落,嘴角好似也尝到一丝温热的血液甜腥。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第91章
寒冬凛冽,北风呼啸,黑夜笼罩着郊野。
戌时三刻,本该是万籁俱寂,美梦正酣之时,静园内却灯火通明,忙碌喧闹。
主院寝屋内,丫鬟们端着血水与浸满鲜血的衣袍出门,很快又端进热水、剪子与针线。
从附近镇上请来的柯大夫觉出这伤者的身份不一般,又听这家女主人与丫鬟说话间透露,已派人往长安请了大夫,一时也不敢贸然用药,简单处理伤口,敷些止血药,便起身与女主人告辞:“虽说那一爪并未伤及郎君的心脉要害,但伤口实在骇人,一旦感染恶化……哎,小老儿不过一乡野大夫,医术有限,能做的便是止住外伤,不再流血,剩下的……夫人还是等长安的大夫来吧。”
其实他在镇上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被猛兽所伤的村民,咬了胳膊咬了腿的,伤口不大能治就治,伤得严重就只能断臂断腿以保性命。但像这种胸口中招的情况,一般都是劝亲属节哀顺变,将人抬回去,好歹能在家中走过最后一程。
不过现在,柯大夫可不敢说这些――听说静园里住的是位官太太,来往的也都是长安里的大官,再看床上那位奄奄一息的郎君,无论容貌还是气度,一看就非同寻常,没准是什么王公子弟,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事后被追究咒诅贵人之罪,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李妩也听出柯大夫话中未尽之意,一双红肿的眼睛凝着他,嗓音沙哑:“我也不想为难你,但在长安大夫到来之前,你在旁守着,务必保证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否则便是我饶你,也自有人取你性命。”
柯大夫闻言,心头一颤,再对上那双冰雪般的乌眸,一张沟沟壑壑的老脸也白了三分,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夫人放心,老朽就在旁边守着……”
李妩淡淡嗯了声,抬眼示意丫鬟搬了张椅在床尾,让柯大夫坐着。
柯大夫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妩也不再看他,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边,盯着那面色苍白、阖眸昏迷的男人,诸般情绪如冰冷澎湃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心口,山林里那心惊肉跳的场景也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那一掌本该落在她的后背,躺在床上的也该是她,可他生生替她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