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李妩看出崔氏的忐忑,安抚地朝她露出一抹淡笑:“只是想请长嫂,待楚明诚外任的文书发下去了,你寻个名头,给他那位新夫人送把平安锁。”
平安锁,大都是赠予新婚夫妻或是有孕女子,祝福他们早生贵子,开枝散叶。
崔氏怔了怔,而后长舒一口气:“哦哦这事啊。”
她重重颔首:“你放心,这事我会办好……不过阿妩,你也别难过。楚世子他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娶新妻的,我听说都是赵氏成日在家里闹,这才急急地办成了……”
“我不难过。”那张清婉娇丽的脸庞一片释然平静:“在这事上,我还得多谢赵氏。他那人太过重情,若不是赵氏逼着他往前走这一步,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年。我真心希望他好,能寻到个全心全意待他的,踏踏实实过日子。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崔氏听罢,久久无言,末了只道:“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会办妥。”
八月过后,一场秋雨一场寒,永乐宫的桂花树也被风雨吹得零落满地。
在这越发寒冷的日子里,长安城的新鲜事也少了许多。
十一月初,嘉宁郡主顺利诞下个女婴,李府上下张灯结彩,李二郎更是喜得亲自牵马,赶往端王府报喜,一路走,一路撒喜糖。
端王和端王妃得知喜讯,也喜得合不拢嘴,收拢了一大堆补品,一起前往李府探望女儿与外孙女。
几家欢喜几家愁,李家这边喜上眉梢,楚国公府内却是一片离别愁绪。
楚国公抱病两个多月,皇帝才批了他将爵位传给嫡子的奏疏,同时,又另下一道圣旨,封楚明诚蜀郡太守,携妻同行,即日赴任。
这旨意一出,赵氏当天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后,连连捶床,痛哭不已:“怎会突然调去那样远?蜀郡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山路艰难,来回路上都要耗费半年。这要是去了,日后我想见你一面,都很艰难,儿啊,这该如何办?”
楚明诚看着赵氏歇斯底里的不舍模样,心下却是想,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阿妩的意思?
若是陛下看他不顺,怕是早就将他调走了,也不至于今日。
若是阿妩……
他眼波闪动两下,忽的记起去岁,阿妩与他和离之时,他曾说过要带她赴外任职。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她还记得。
因着旨意上写,即日赴任,楚明诚也无法再耽搁,当日就命下人收拾箱笼。
当日夜里,他在书房内整理物品,孙氏端着润肺清热的秋梨枇杷汤进来,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
迟疑一阵,楚明诚还是问了句:“母亲又找你训话了?”
孙氏闻言,连忙摇头:“不、不是,母亲并未训我,只是与我……交代了些分内之事。”
楚明诚心下叹气,沉默一阵,轻声道:“明日我便要出发去蜀郡,蜀郡是怎样的地方,你应当有所耳闻。此一去,怕是三年五载才会回长安一趟……你若不想随我去的话,也可留在府中,或是……”
稍顿,他望着她:“我给你一封和离书,放你再嫁。”
孙氏霎时呆住,一张娇俏脸庞渐渐变得雪白,泪水大滴从颊边滚落:“夫君,你就这般厌恶我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她误会自己的意思,楚明诚慌张摆手,又急急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我是怕你跟我去蜀郡,背井离乡,还要吃苦。”
“我不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你愿意让我跟着,我就跟着你。”孙氏泪眼婆娑看着楚明诚,抿了抿唇:“夫君,带我一起吧。”
总比待在国公府的后院好。
见她心意明确,楚明诚也不好再说,偏脸避开她的目光:“你既想去,那便去吧。”
孙氏这才笑逐颜开,上前伺候着他用甜汤,忽又提起一事:“今日午后,李侍郎夫人给我送来了一些礼物。”
楚明诚端着瓷盏的动作一愣,连忙追问。
孙氏如实答了,旁的那些缎子糕饼之类的倒不稀奇,就是那件平安锁送进了她的心坎里。孙氏笑道:“李侍郎夫人可真是客气呢。”
楚明诚闻言,似有觉察,让孙氏将那件平安锁取来。
孙氏喜爱那件平安锁的寓意,正巧戴着身上,听他要看,立刻取下奉上:“夫君瞧,是缠枝蒲桃纹的,做工也精巧得很。”
蒲桃繁茂,寓意吉祥。
两家都已不怎么来往了,崔氏却送来这样一件贺喜的礼。
楚明诚看着那枚平安锁,耳畔好似听到那道温柔轻缓的声音,含笑与他道:“彦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你会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好女子,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珍重。”
窗棂半敞,晚风摇曳着烛火,静谧书房里发出一声清脆的“荜拨”。
“夫君,你眼睛……怎么红了?”
“没,没什么。”他抬袖擦了擦眼角:“大概是风眯了眼睛。”
“那我去关窗。”孙氏转过身,却被他拉住,怔忪间,他将平安锁递给她:“你既喜欢,便戴着吧。”
孙氏一愣,而后笑了:“G。”
烛光里那枚平安锁渐渐模糊。
夫妻三载,就像他偷来的一场美梦。
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归于原位。他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楚国公嫡子,而她,终究回到那个尊贵男人身旁,成为天子的女人,高高在上的贵妃。
“阿妩,你也珍重。”
第62章
北风烈烈,白雪皑皑,永熙四年的元夕,永乐宫内格外忙碌热闹――
辰时开始,贵妃娘娘的肚子开始发动。
早早安排在后殿的六个经验老道的稳婆以及女医一听到前殿的动静,片刻不敢耽误地赶去伺候,不多时,太医院的御医也赶到永乐宫,于偏殿听候传唤。
永乐宫上下笼在一片紧张中,即将生产的李妩却格外平静。
看着榻边来回走动的裴青玄,李妩躺靠在床上,微蹙的柳眉透着几分无奈:“你别转了,转得我眼都花了。”
裴青玄脚步停住,看她气定神闲靠着大红色百婴嬉戏迎枕,半身盖着的红底绣五蝠锦褥下是高高隆起的肚子,只觉心惊肉跳,那样纤细的身段却要负担起这样大的累赘。
“你现在疼不疼?”他容色沉肃地看着她的腹部:“它怎么还不出来……”
“又不是下蛋,哪有那么快。”李妩淡声道:“我记着我长嫂生寿哥儿安姐儿时,从发动到生下,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上回嘉宁生产,也是半夜发作,到第二日中午才生下来……你别急,也别转了,实在着急,去外头转吧。”
那句下蛋的比喻叫一干稳婆面面相觑,心说,这位贵妃娘娘还真是不拘小节,天底下敢拿皇嗣比作蛋的,她怕是头一人。
再看她与皇帝说话的态度,更觉心惊,这就是宠妃的胆气?那也未免太骄纵了,她是真不怕陛下怪罪啊。
各怀思忖间,便见那威严深重的帝王提步走到榻边,俊美眉眼间没有丝毫责备,只有满是忧心:“朕不转了,你就让朕在这陪着你。”
李妩垂眸不看他:“现在陪着可以,待会儿要生了,你得出去。”
裴青玄蹙眉:“为何?”
“产房血气重……”实则是生产时太狼狈。当年崔氏生双胎时,情况不大妙,她实在担心,溜进产房探望,见着床榻间崔氏那副面无血色、咬牙狰狞的面庞,她吓得怔在原地,泪落不止。
那会儿她就下定决心,日后她生产时,绝不叫旁人瞧她这副模样。
“产房这点血气算什么,当年在北庭杀戎狄时,尸山血海都见识过……”
“不行就是不行!”李妩语气加重,连带着肚子都疼起来,咬唇闷哼一声。
裴青玄脸色一变,再不敢气她,连连答应:“好、好,都听你的。”
宽大手掌搭在她腹部轻抚:“你这小混账若是孝顺,就快些出来,莫要再折腾你阿娘。”
然而,皇帝的命令在此时却没什么作用。
自辰时到午时,孩子还是安安稳稳待在李妩腹中,没有半点出来的意思。
李妩慢悠悠用了一碗乳糜粥及两个三鲜水晶包,裴青玄在旁边坐着,半口饭也吃不下去,焦灼得好似他才是产妇,还是刘进忠劝了许久,他才用了一杯参茶提神。
许太后从慈宁宫赶来时,入殿便瞧着这样一副古怪画面――李妩静卧在榻间,阖目好似睡着,皇帝沉脸坐在一旁,手中的玉扳指转得好似要冒火星子。
因着李妩在闭目养神,裴青玄将许太后引到外殿:“御医看过脉象,一切皆稳,方才稳婆还给她喂了碗催产汤。”
“哎,你也别急,阿妩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顺顺当当。”许太后宽慰着:“我当年生你时,也耗了一个半天,哎哟,可把我累得不轻。”
听得这话,裴青玄心下惭愧,看向许太后的目光添了几分敬重:“从前只知母恩深重,这回亲眼见了阿妩怀孕产子辛苦,更知母亲不易。从前待母亲失礼不敬之处,还请母亲恕罪。”
“人呐,总得自个儿当了父母才能理解父母的心。”许太后拍了拍他的手,感慨道:“也别说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儿女都是讨债的,哀家习惯了……你呢,日后也就知道了。”
裴青玄:“……”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大抵是催产汤起了作用,阵痛感逐渐强烈起来,稳婆检查过后,急忙出来禀报:“要生了,这回是真的要生了!”
裴青玄提步就要往内,却被素筝挡在外头。
“陛下,主子交代奴婢,让您在外候着。”素筝硬着头皮,舌头都有些不大利索:“主子还说,您要是想气死她,大可进去试试……”
裴青玄沉下脸:“什么死不死!”
“是是,奴婢失言,陛下恕罪。”素筝忙抬手打着嘴巴。
“行了。”裴青玄道,视线越过眼前这婢子往殿里,恨不得有千里眼,好看清里头的状况。
但他也知道李妩的性子,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若不如她的意,后果他无法承担。
胸膛剧烈起伏几息,长指紧成拳,他才勉强压下心底那份焦躁,转过身于外间候着。
许太后也知他此刻心绪不宁,并未多说,心下却是有些羡慕李妩――当年她生产时,太上皇正在洛阳办差,等他回到长安,青玄都已满月。
她那时躺在产房里便想,若是自己熬不住,就这样死了,岂非连夫君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也是凭着这个念想,才咬牙坚持下来。
不知现下躺在产房里的李妩在想什么?
李妩现下什么都没想。
脑袋好似空白一片,只听着左右好几个稳婆一声接一声的喊声:“娘娘,使劲儿啊!”
“您再使点劲儿!”
一声声的,忽远忽近,又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得模糊。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头偏西,浓艳残阳如同打翻的胭脂盒,又如一大片浓重的血色。
正如那一盆又一盆从内殿端出来的血水。
“怎会流这样多的血……”裴青玄面沉如水,揪住御医的衣领,像是一头焦躁不安的狮子,手背青筋突起:“快想办法,给她止血!”
那样娇小的一具身体,如何能承担这样大的失血量。
“陛、陛下,您冷静些。”御医几乎被拎得双脚离地,感受到身前帝王铺天盖地袭来的威严,脸色都吓得苍白:“得先看里头的情况,微臣才好对症……”
“皇帝!”许太后拧眉,上前拦住裴青玄:“你别急,里头有稳婆在,她们都是几十年的老经验了。”
“可这样多的血。”裴青玄额心跳动不止,只恨不得那些血从自己身体流出,他沉眸松开御医衣领:“止血的药材都赶紧去备上。”
御医忙不迭应着,正要躬身退下,忽听得里头传来一声惊慌叫声:“娘娘,娘娘!”
外间几人都变了脸色,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稳婆抬着染血的双手,满脸惊恐地跑出来:“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难产,大出血晕过去了!快请御医来看看吧!”
此言一出,不等许太后反应,便见一道朱色劲风从眼前闪过。
定睛再看,便见皇帝一手拎着御医的肩膀,像拎什么挂件似的直接拖了进去。
下一刻,殿内就响起他低沉不耐的嗓音:“若贵妃有任何闪失,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太后,这…这该如何办啊。”玉芝嬷嬷听到大出血,脸色也苍白一片,凑到许太后身旁,语气担忧:“不是说胎像很稳,气血也足,如何会这般?”
“哀家…哀家也不知。”许太后讷讷出声,身子晃了晃,朝玉芝嬷嬷伸出手:“玉芝,快扶我一把,我头晕。”
玉芝嬷嬷连忙扶着太后,到一旁的榆木红漆贴金藤面椅坐下,又递上一杯参茶:“您喝点压压惊。”
许太后摆手推开,转脸看了眼血气弥漫的殿内,再看外头那绚烂浓重的血色晚霞,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涌上心头,她眼皮狂跳着,而后一把抓住玉芝嬷嬷的手:“快去,趁着宫门还没关,拿哀家的玉牌,将李家人都请进宫来!”
玉芝嬷嬷怔了怔,而后会意:“是,老奴这就去。”
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好歹叫她能见到家人最后一面。
许太后撑着桌子颤颤巍巍起身,朝着西方双手合十,拜了又拜:“菩萨啊菩萨,求你开开眼,千万保佑阿妩和孩子,只要他们能平安,便是叫哀家折寿二十年,哀家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