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谢伯缙落下一枚黑子,掀眸看向对座丰神俊朗却难掩心事的帝王:“陛下,您输了。”
裴青玄恍神,定睛再看那盘棋局,薄唇轻扯:“还是与恒之下棋有意思,不会让着朕。”
“陛下心思不在棋上,再让也无用。”粗糙的长指将棋盘上的黑子一枚枚拾起,谢伯缙面无波澜:“陛下可要再下?”
“不了。”
裴青玄将棋子放下,侧眸往永乐宫的方向看了眼,静了两息,终究没忍住,拧眉看向谢伯缙:“贵妃与你夫人会说些什么?”
谢伯缙眉梢抬起,诧异看一眼对座之人,语调淡淡:“臣不知。”
稍顿,又道:“大抵会聊长安城里的新鲜事,或是北庭的情况,再不然就是孩子。”
裴青玄不语,不知为何,他这心里总觉不安。
沉默地拾起白玉棋子,对座之人忽然开口:“不过上回,臣的夫人从宫里回来,与臣提了一事。”
裴青玄漫不经心:“何事?”
“陛下应当知晓,臣的夫人略通医术。”
“这个朕自然知道。”
说起这,倒牵扯一桩旧事,当年叛王气急败坏要领兵逼宫,便是因着叛王意图侮辱沈云黛,却被沈云黛反击,扎了一处要害大穴,从此成了个不能人事的废人。
后来沈云黛将此事与裴青玄说了,裴青玄借题发挥,将叛王不举之事传遍朝野,激怒叛王剑走偏锋。
“论起功劳,你家妹妹不比你差。”裴青玄与谢伯缙玩笑。
谢伯缙没笑,抿唇肃穆:“她与臣道,观贵妃气色,乃是短寿早逝之相。”
裴青玄嘴角笑意瞬间僵凝。
凉亭内伺候的一干宫人也都噤若寒蝉,齐刷刷地将脑袋埋低。刘进忠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直言不讳的肃王爷,心下暗道,知道您与陛下是生死之交,可有些话也不能说的这般直白啊!
谁不知贵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这话不是直接拿刀捅陛下的心吗?
亭中气氛僵冷了许久,裴青玄才沉着面色,看向谢伯缙:“恒之慎言。”
谢伯缙道:“好。”
而后低下头,继续捡棋子,好似方才并未说什么。
然话已出口,听者有意,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发慌。
忍了半晌,裴青玄终是没忍住,冷声屏退一干宫人,待到左右静谧,他撂下棋子,凝眸看向好友:“你妹妹当真这样说的?”
棋子落在玉质棋盘,叮咚作响。
谢伯缙掀眸:“陛下要听真话?”
“……嗯。”
“云黛的确是那样说的。”谢伯缙回望皇帝:“陛下与贵妃日日相见,应当清楚我妹妹说的是真是假。”
“御医说,她只需静心调养……”
“陛下信么?”谢伯缙脸色愈肃:“或者说,陛下的确想看贵妃早逝,好报复她当年琵琶别抱之恨。”
这话实不客气,裴青玄周身气场瞬间森冷,咬牙道:“谢恒之。”
谢伯缙起身拱手:“臣失言,陛下恕罪。”
他认罪这样快,倒叫裴青玄无奈,深深缓了两口气,才烦闷地偏过脸:“行了,别在朕面前来这套,坐下。”
“谢陛下。”
谢伯缙掀袍,重新落座,再看皇帝眉眼间的沉郁,不由叹道:“臣虽比陛下晚了许久才知晓情爱,却知真正爱重一人,是想叫她开怀,愿她平安。陛下可还记得,你当年刚到北庭时,每每与臣提起贵妃,满是笑意,还说看她掉一滴眼泪,你能心疼一宿。如今她成了这样,你已不再心疼了么?”
“如何不心疼。”
裴青玄辩驳,浓眉紧拧:“你当朕痛快?一日日看她消瘦枯槁、郁郁寡言……”
“心病还须心药医,陛下可知贵妃的心结?”
“朕……”长指捏紧玉扳指,那几个字太难说出口。
“看来是知道。”
谢伯缙坐姿笔挺:“当年臣为情所困时,陛下曾送臣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今臣也送陛下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
彩云易散琉璃脆……
想到那琉璃般剔透的人儿,裴青玄心下如灌铅水,沉冷不已。
良久,两指捏了捏眉心,他哑声道:“容朕再想想。”
“他定会迟疑。”
永乐宫内,李妩语气笃定:“劝说若是有用,当年太后劝他,他就听进去了。终归是最后一次尝试了,便放手一搏,下剂猛药,将他逼到绝处。至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难逃一死,便听天命了。”
“可是……”沈云黛迟疑:“银针封脉,会很痛苦。”
“一时之痛,若能换日后长久,我愿意承受。”
沈云黛面色悻悻,心说这位贵妃当真是个狠人。只是:“真要我们假意将小殿下带走么?虽只是做戏,恐怕孩子当真,要伤心了。”
李妩眼底也闪过一抹犹疑,沉吟良久,她道:“我现下状态尚可,若是忽然病重濒死,那人心思缜密,怕是会觉出漏处……”
而送走孩子,足已成为一位母亲忧思成疾,病情加重的理由。
“若能顺利出宫,日后我会尽力补偿琏儿,做个像你一样的好母亲……”提到孩子,李妩也没那么有底气,语调彷徨。
沈云黛也看得出贵妃对大皇子的感情复杂,连忙宽慰:“没事,孩子还小,不怎么记事。等日后他长大,知道前因后果,定然也希望你能长命百岁,长长久久陪着他的。”
李妩扯了扯唇,笑得勉强:“但愿如此。”
俩人又坐着商量许久,窗外渐暗,沈云黛才起身告退。
李妩亲自送她到门口,临走前,借着衣袖的遮掩,她牵住沈云黛的手,以只有俩人听到的声音低语:“云黛,多谢你。”
沈云黛一怔,反握了下她,弯眸轻笑了笑。
第70章
五月初,回长安述职的肃王携着妻儿离京,叫众人惊诧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大皇子裴琏也随着肃王全家一同离去。
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不少臣工当朝劝谏皇帝三思,然皇帝态度坚决,力排众议,愣是将此事推进。
慈宁宫太后听闻此讯,去皇帝那里哭骂了好几回无果,又跑去永乐宫,想请贵妃劝着皇帝。
得知此事是贵妃的主意后,一向好脾气不怎么红脸的太后,也难得对李妩说了重话:“便是你与皇帝不睦,也不该拿琏儿撒气!他还这么小啊,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那样远的地方!你们为人父母,怎能如此狠心!”
李妩缄默不言地受下这话,见许太后痛心疾首,哭得快要背过气去,心下不忍,忙令人将太后扶回慈宁宫。
这边许太后刚被两位嬷嬷扶上轿辇,泪眼婆娑地离去,后脚便见大门石狮子后,走出一道小小的月白色身影。
素筝正要回身往里,乍一见到这身影,惊诧出声:“小殿下?”
再看裴琏左右并无伺候的宫人,眉头皱起,快步迎上去:“您身边伺候的人呢,怎就你一个?”
裴琏个子虽小,身板却笔直,一张清秀小脸仰起,闷声道:“素筝姑姑,我是偷跑出来的。”
素筝愣了下,再看皇子微红的眼眶,似是明白什么,心下不由酸软:“小殿下是想见娘娘么?”
裴琏抿了抿唇,而后重重点头,黝黑眼眸盛满光亮:“她…愿意见我吗?”
想到方才娘娘疲累的模样,素筝一时也不确定娘娘应付完了太后,是否还有精力见小皇子。但想着小皇子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从此山高水远,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到底不忍:“小殿下随奴婢来吧。”
裴琏一听,伸手理了理衣袍,跟着素筝入内。
光线昏暗的雕花窗畔,一袭夕岚色夏衫的李妩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许太后的责怪以及这几日崔氏和嘉宁的不解问询一遍遍在耳边响起,虽她心里知道这是权宜之计,还是不免生出一种心力交瘁的厌烦。
那种厌烦感很快又转为厌世的念头,心底那个坏念头又在窜动: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她只得紧紧掐着掌心,告诉自己,再撑一阵,撑过这回,就能窥见天光,觅得活路。
就在心头激烈拉扯时,外头响起两道轻缓脚步:“娘娘,小殿下来了。”
李妩眼皮一跳,说实话,她这会儿并没什么心情见他。但人都已经来了,若是不见,孩子怕是要更难过。
略缓心绪,她打起精神:“进来吧。”
“小殿下快去。”素筝欣喜地领着裴琏上前,自个儿退下沏茶拿糕点。
李妩本就在歇息,殿内并未叫宫人伺候,现下素筝又退下,便只剩母子俩相对而视。
一阵不尴不尬的安静过后,李妩半靠案几,睇向那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的小皇子:“琏儿,你可是有话要说?”
小小身影轻晃一下,那两只垂在锦袍两侧的手也握紧。
她的声音明明那样好听,可为何他听得想掉眼泪。
不能哭,他不能哭。
那些窃窃私语的宫人说过,就是因为他出生时太爱哭了,母亲觉得他吵闹,这才厌烦得将他丢给祖母抚养。
可他已经再没在她面前哭过了,为何她和父皇还要将他送去北庭――奶娘抱着他哭了好几通,无论他走到哪里,宫人们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他,就好似他是个被遗弃的小狗。
“母亲。”纵然小拳头攥得紧紧地,但在看到那张熟悉的清婉脸庞时,裴琏还是忍不住涌出眼泪:“您……您就这样讨厌孩儿吗?”
对上孩子泪光晶莹的黑眸,李妩心下凄惶:“我……”
裴琏吸了吸鼻子,满脸委屈:“你既这样不喜欢我,为何当初要生下我呢?是因为你生我时,我害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险些害你死掉吗?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害母亲。”
“祖母与我说,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身体不好,无法照顾我。奶娘她们也是这样说的,她们说天底下的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可你真的喜欢我吗?母亲,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他越说越难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平素再懂事,真到了要被送走这一刻,还是绷不住情绪。
他好想像其他孩子那样,扑到母亲怀抱撒娇哭泣,换来一番柔声安慰,可他不敢。
他从未与她那样亲近过。
印象中,她对他最温情的时刻,便是今年元宵,他五岁生辰时,父皇母妃陪他看焰火。
焰火绚烂,美不胜收,忽的一阵风吹得灰尘眯了眼睛。
父皇抱起他,转向母亲:“阿妩,给琏儿吹吹眼睛。”
大抵是看他揉眼睛的样子可怜,母亲没拒绝,拿着帕子边替他擦泪,边凑上前轻轻吹。
温温热热的风带着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轻拂过眼,那是他生辰最开心的一刻。
等他睁开眼,母亲的脸庞离得那样近,焰火斑斓的光彩映在她漂亮的眼睛里,显得她的神情都温柔如水:“还难受么?”
他怔怔地摇头:“不疼了。”
她便直起身子,继续去看焰火。
那时裴琏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撒谎说还疼,这样母亲就能再替他吹一吹了。
可便是那样短暂的幸福,如今也没了盼头――北庭那样遥远,远到奶娘都不知道在哪个位置,只知那边有座山叫天山,于是北庭成了像天边一样遥远的地方。
“母亲,孩儿不想离开皇宫,不想离开祖母,也不想离开你与父皇。”裴琏两只大眼睛哭得通红,就连鼻尖也红通通,瞧着可怜极了:“孩儿以后一定乖乖听话,绝不惹你与父皇生气,你别不要孩儿。”
李妩被他哭得心也发紧,这一刻,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为何母子连心。
他一哭,叫她也想落泪。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压下汹涌泪意,才朝裴琏招手:“琏儿,过来。”
裴琏听她这般轻柔的唤,以为她改变主意,忙走上前去,哭腔里满是委屈:“母亲。”
明明已离得这样近,他仍没勇气投入她的怀中。
而李妩也没像预想那般改变心意要他留下,她只是拿了帕子,神情郁郁地替他擦眼泪:“母亲没有不要你,将你送去北庭,只是……”
停顿一下:“只是想叫你得些历练。肃王神功盖世,你跟着他能学到许多功夫……”
感受触在颊边的手,裴琏被泪浸润过的乌眸,犹如水洗过的晶石般明亮:“真的是这样么?”
“真的。”
“可是……”裴琏抽噎着,试图说服她:“父皇说过,当皇帝不用多么厉害的武艺,也不用多好的文采,只要学会驭人之术,自能笼络那些有才干的人替我打理这江山。就如那个阿狼,他拳脚再厉害,日后我当了皇帝,他也是要听我的话……母亲,我跟着父皇学当皇帝不好么,为何要去那么远,学当将军呢?我能不能不去。”
便是知道他天资聪颖,听到这番话,李妩心下仍是诧异。
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想到她的计划,只能先狠下心,收回替他拭泪的手:“旨意已放了出去,不好更改。”
在孩子再次开口之前,她别过脸:“我有些累了。你若还想哭,去找你父皇……”
让裴青玄安慰好了。
看着她的疏离冷淡,裴琏紧紧抿唇,抑制不住的委屈与悲伤如潮水在小小的心脏激荡翻涌,他真的好想大哭一场。
这一回,他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