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问,颜胥登时红了耳根。
“那个,我……”他抬手摸了摸鼻子,睫毛一落,从黑发里冒出来的耳朵尖红得要滴血,“我看宗主宴上喝醉了,正好我这儿有醒酒的丹药,想拿去给剑灵姐姐,结果发现你不在……”
这一个个的。
全都是看她喝醉了跟过来的。
他一个普通内门弟子,也操心宗主的事,灵墟宗要是人人这样,她怕不是要忙活死了。
但不知为何,师昭的心情忽然好了些。
也许是因为被人关心。
没有利益,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只是纯粹来自一个少年的关心。
师昭说:“既然来了,那便陪我走走吧。”
“好。”
颜胥乖乖跟在少女身后,与她一同在月色下,沿着山路慢慢走。
偶尔她问起他近日的修习情况,这少年都一五一十地回答,偶尔说的上头,还兴奋地吹嘘起自己多厉害起来。
他眉飞色舞骄傲得意的样子,像极了另一个人。
奇怪。
都这么久了,她还是偶尔会想起那人。
不过,若那人还在,看到如今的她,或许会觉得她变了吧。
师昭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怀念,笑容愈发温柔,颜胥说着,突然认真地看着她,“宗主,这些年你过得累吗?”
“何出此言?”
“灵墟宗从前那么艰难,要撑起整个宗门,想想就会被一些琐事缠身。”颜胥无聊地踢着石子,低声说:“反正弟子觉得……人活着开心最重要,如果当了宗主却过得不快乐,弟子宁可宗主还是从前那个仙子姐姐,好几次我都看见清言师兄心疼地看着您,一副想帮你您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师昭失笑,“你是在为清言说话?”
“……才不是。”少年突然上前几步,绕到少女跟前来,灼灼地望着她,认真道:“不是为了旁人,只是为了您。”
也许这个年纪的少年,眼睛都是一般亮。
坦率、热忱、无畏。
“好,我记住了。”师昭也认真地告诉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我做这样的选择,也只是为了不成为被心疼怜悯的那个人。”
如果可以选择,她永远都不想做被主宰的人。
无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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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师昭接手灵墟宗后,灵墟宗的护山大阵变得空前的强韧,除了魔神之外,几乎没有妖魔可以擅闯。
尤其是魔神离开灵墟宗之后,师昭又加固了一遍护山大阵。
连凤无咎都觉得这护山大阵委实有些离谱,比凤落城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探寻这大阵的关窍所在,却无所获。
是以,与师昭分开之后,凤无咎独自来到灵墟宗的山门外,有人站在黑暗中,早已等候他多时。
“魔皇陛下不在幽月山伺候魔神,倒是有闲心见我。”
凤无咎悠然寻了个巨石坐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黑暗中的男人缓缓出现,露出月光下那张冷峻阴沉的脸。
正是黑蛟。
黑蛟冷漠地审视着眼前这只无礼的凤凰,冷淡道:“你凤凰一族虽是上古神兽一脉,但自从万年前魔神陨落,如今天道又一日不如一日,凤落城汲取不到混沌之力,表面上虽维持着当年的地位,但实则已是岌岌可危,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应师昭之邀罢?”
凤无咎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么多,笑容渐渐冷却下来,盯着黑蛟不语。
他冷声道:“你们魔倒是爱多管闲事,我凤族之事,关你何事?”
“师昭和魔神,只能二选一。。”
黑蛟扯了扯薄唇,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负手淡淡道:“她邀请你来灵墟宗,说白了惦记的是凤落城,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凤落城还有一处镇魂石封印,你若想帮她,便要做好迎接魔神之怒的准备。”
“你……”凤无咎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皱眉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为了这个?”
“呵。”黑蛟冷笑了一声,“我与她可是老熟人了。”
没有魔族与魔神,她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魔神没下令要对她做什么,但是她既然已经真的欺瞒了黑蛟,背叛了魔神,便是正是要与他们作对,剩下的两处封印,她是碰也别想碰。
黑蛟虽与师昭交情颇深,但他身为魔,立场是绝不会变。
她效忠魔神,他们便是朋友。
她背叛魔神,那便是敌人。
凤无咎听闻黑蛟这么说,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半晌没有说话,黑蛟缓缓转身,盯着他命令道:“不想让你们凤凰一族死得一只都不剩,就给我监视好师昭的一举一动,别让她靠近封印一丝一毫,解决你们凤族的危难,于魔神轻而易举。”
“只是监视师昭?”
凤无咎皱着眉头,有些怀疑。
这样的交易对他来说未免太过划算……他还没细想,黑蛟已是一脸“你怎么会这么以为”的表情,嘲讽地看着他。
“魔神需要重塑手臂,作为交换,你们凤凰一族必须献上灵骨。”
第135章
一场盛宴给灵墟宗新结交了不少了宗门,经过两三日的商议,师昭与几位仙门定下了一些盟约,譬如今后共享一部分灵矿药田,互通资源等。
近些年资源贫瘠的灵墟宗,已经逐渐变得富足起来,尤其是通过斩妖除魔所赚取的灵石比较多,正好与宗门进行互换。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些关于师昭与魔神之间的流言传了出来,大抵就是说她已经失去了魔神庇护,没了魔神时刻威胁,那些宗门也没有太视师昭为威胁,在做交易的过程中也不再客气,偶尔会想着占些便宜。
“太康门这么讨价还价,届时探索妖窟的好处要占七成,是太自以为是了。”师昭眉梢冷挑,“啪”的一声丢开手中的一页卷轴,寒声道:“一成也不能让,若不答应五五开,他太康门也别想踏入那妖窟一步。”
灵墟宗宗主所居的卧房内,师昭盘膝而坐。
她的对面,几个低阶长老正垂着头请示宗主意见,听她如此说,全都默默地在心里记下,有人又想到什么,斟酌道:“可是……那太康门近些日子新得了一些上古法宝,颇有些不容小觑……”
师昭终于抬起了双眸。
她唇角挂着凉凉的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古法宝?不容小觑?”
她倏然伸直盘起的双腿,微微起身,“那就让他——”
“——带着他的上古法宝滚。”
……
一片死寂。
众长老面面相觑,但出于对这位年轻宗主的敬畏信任,还是没有说什么就退下了,等他们离开之时,师昭听到外面有人叫了一声“清言长老”,似乎低低交谈几句什么,随即就看到少年推门而入。
清言一进来便笑道:“刚刚听闻你的新事迹,师宗主好大的威风,直接让太康门滚。”
师昭漫不经心把玩着剑穗,眼睫不抬,淡淡道:“魔神那条手臂的力量,我已经吸收了五成,要灭了他们轻轻松松,如今不过给他们面子罢了,有些人惯会欺软怕硬,连谈判的真诚都拿不出来,也没必要谈了。”
这一番话,换了没有底气的旁人,只怕说不出口。
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来不得罪人说重话的师昭,变得这么干脆果断。
好像旁人的顾忌,在她那里都不存在。
也尤为给人安全感。
清言想起时常在他跟前夸师昭的阿胥,那小子一提起师昭便亮眼发亮,从没见过他如此仰慕过谁,总是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清言含笑垂眼,听她说起吸收了五成力量,下意识蹙了一下眉,提醒道:“魔神之力你固然能吸收,但终究不是你自己修炼所得,你切记节制,莫要因为贪念而上瘾。”
力量是很容易让人上瘾的,也容易让人迷失本心。
清言其实不太赞同师昭要吸收魔神力量的做法,他更倾向于销毁手臂,但师昭却跟他诉苦,说如果她不更强些,与魔神决裂之后一定又会被那些魔抓走,让清言开始动摇。
他的确担心她的安危。
便也默许了她“自保”的要求。
清言现在一说,师昭面色毫无变化,毫不迟疑地乖乖点头道:“嗯!我会克制的,五成对我而言已经够了,我这就销毁剩下的。”
说着她手一抬,掌心立刻出现了那细小的瓷瓶。
手指轻轻一捏。
那瓷瓶便直接在清言眼前烟消云散。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清言甚至没来得及阻拦,却见少女脸上一点也没有可惜之色,坦然道:“其实对我而言,修为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守护好灵墟宗和大家便好啦。”
说着,她又眸色明亮地望着少年,认真补充道:“……特别是一直陪着我的师兄。”
“嗯。”清言低低地应了一声,借着饮茶垂下目光,唇角却微微翘起,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等清言离开之后,师昭才扬声唤人进来,清扫地面上的碎渣。
她懒洋洋地斜倚在榻上,打扫的仙童不敢抬眼看她,也看不到宗主唇角挂着嘲讽的笑。
她的目光嘲讽似地往外一掠,指尖又重新出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轻轻晃了晃里面泛着金光的液体,眼神越来越幽暗。
——让她放弃力量?
不可能。
少女收回瓷瓶,悠然抬起指尖,在茶杯之中轻轻一点,那茶水便呼啸着在她指尖凝聚成一只小小的水龙,水灵根在她手中已是出神入化……师昭轻轻一捏,水龙又碎裂成了无数水球,溅起的水珠将桌面砸出深坑。
她又隔空轻轻一点。
远处的一封信又落在指尖,信封上绘制着火凤图腾,她随意打开,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封密信。
一封由她暗中派遣出去的蔺扬传来的密信。
——“我已经确定,镇魂石封印的确在凤落城。”
-
清言回去的路上,趁着夜色检查了一下护山大阵,又四处巡视了一番,却碰见了凤无咎。
“清言长老果真是名不虚传,兢兢业业为灵墟宗做事,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凤无咎远远地就叫住了清言,挡住了他的去路,正要说什么,忽然鼻尖轻轻一动,似乎闻到了什么,笑意深了深,“这么香,看来清言长老这是刚从你家宗主房里出来啊。”
清言眉头皱紧,黑瞳透出冷意,“少城主慎言。”
凤凰一族行事肆意,不受礼法拘束,本不是一路人,若不是师昭邀请,清言也是不太待见他的。
他这话,便是丝毫尊重都没有。
凤无咎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真不愧和外界传言的一样,清言长老和师昭宗主情深义重,连当初她差点杀了你师尊、你又杀了她这样的深仇大恨都能一笔勾销,如今还能摆出一副师兄妹互相扶持的模样,真不知道该说你心胸宽阔呢,还是她——”
“她”字还没出口,一道冰冷的剑气倏然擦着凤无咎的耳畔刮过,凤无咎险险后退一步,才没被他直接削下耳朵来。
锋利笔直的剑锋直指男人眉心,少年的双眸凝成冰点,“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眼前的少年,通身冰冷凛然的气势令人生畏。
真不愧是修仙界有名的天才。
凤无咎眉梢微挑,觉得可笑,这就戳到他的痛点了?他不过是随意一打听,就发现清言和师昭的过去有趣得令人可笑。
谁能猜得到当初一起下山历练的五个人,除了师昭都是天之骄子,结果一个已经“死无全尸”,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性情大变争夺宗主之位沦为阶下囚。
唯一下场好的一个,还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只有师昭活得最好。
最是清清白白。
谁又能想得到她从前做弟子时,是最受人歧视、饱受欺凌的那一个?
凤无咎一开始只觉得师昭是个漂亮的美人,加上她坐拥灵墟宗,所以他心生好感想要接近,谁知道经过那魔皇的谈话之后,他感觉不对,才立刻派人去好好调查了一番。
他终于懂魔皇话中的意思了。
——“这个女人很可怕,不是你惹得起的。”
老实说,比起清纯无辜的美人,蛇蝎美人更对凤族的胃口,不过这么惹不起……凤无咎抬起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微微往边上挪了挪,忽然说;“不知清言长老这些年可否想过,当年与你争夺宗主之位的蔺扬被放逐之后,如今又在何处?”
清言蹙眉。
他冷淡地盯着眼前明显不怀好意的人,漠然道:“既已被放逐,便已不再是灵墟宗弟子,他在何处又与我何干?”
凤无咎就知道他要这么答。
他忽然仰头,发出一连串“哈哈哈哈”的笑声,笑声格外诡异,清言剑锋用力,要将此人打出去,凤无咎又轻轻一掠,远远站在不远处的假山顶端,抱着臂笑道:“是与你无关,不过,他可是在为师昭做事。”
一道清厉的剑光横着扫来。
磅礴剑气犹如海浪拍打而来,震得凤无咎都有些吃不消,一边抬手去挡,一边吃力地笑道:“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他竟敢一个人偷偷潜入我凤落城,要不是我有位族人曾在慕白泽身边见过他,认出了他的身份,以他擅闯凤落城之罪,早就死无全尸。”
又是一剑劈来。
凤无咎双手一合去挡,冰火相击,周围的树木应声轰塌。
“你说到底是什么,让他宁可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去找呢?我的人拷问了他几天几夜,他都不肯说出实情,实在没办法,我用摄魂之术为他营造幻境,却听到他叫出了一个名字——师窈。”
少年的剑势稍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