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昭突然抬手,拨开挡在前面的蔺扬。
她慢慢上前,靠近清言。
少年咬着牙根,眸底沉黯似墨,死死盯着她。
“师兄……”
她唇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熟悉的漂亮又无辜的笑容,缓缓凑近,“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在意宗主之位的,不是吗?你在意的,只是师昭这些年都瞒着你。”
“我也不想瞒着你呀……”
她俯身,凑得越来越近,几乎快与他睫毛相贴,两人的眸子都一眨不眨,她说:“如果当年的我跟你说……我想当宗主,你会给我吗?”
“你不会的。”
“我只有先骗了你,让你看到我做宗主以后的成就,你才不得不承认,师昭是适合做宗主的。只有师昭才可以周旋于正道与魔神之间,既哄住魔神,又将灵墟宗发扬光大。”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把欺骗说得理所当然,利用了别人却理直气壮,甚至没有一点点心虚与愧疚。
清言痛苦地闭着眼睛,撑在石柱上的手渐渐攥紧,骨节咯吱作响。
像是强行克制着什么。
可少女身上的馨香越来越近。
如此熟悉。
无数个日夜朝夕相伴,都是这样香甜的气味。
他忽然想到不久前,她对他说过的话。
——“师兄,你知道为什么我毁了巫羲一条手臂,他至今都没有来找我麻烦?”
——“为何?”
——“因为他爱我。”
因为魔神爱她……
这一瞬间,清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蓦地睁开眼睛,仰起头,墙壁上的烛火倒映入眼睛,像是被打碎的琉璃,将光撕裂得四分五裂。
一如他血淋淋的心脏。
“师兄。”
少女漂亮的杏眸注视着他。
“师昭……你回答我……”清言一字一句地问:“你姐姐师窈……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她是不是被你控制了?”
一边的蔺扬闻声抬眼。
师昭不答,只冷漠道:“师兄,你累了。”
她挥手,外面的弟子立刻入内,要将清言请下去,清言却拂开他们,不许他们靠近。
他还死死盯着师昭,“你回答我。”
师昭终于难以保持平和,被他蓦地勾起一股子火意,怒极之下甩袖道:“师窈怎么样,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清言说:“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是。”
师昭冷笑道:“她的确还活着,不过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你要是想陪她,我也不妨成全你。”
果然……
她真的害了她姐姐。
清言闭目道:“师昭,我很失望。”
他失望?
他凭什么失望?
她骗他他不说重话,她伤害师窈他却这样说?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最关心的却还是师窈的死活?!
师昭一腔怒火在心里乱撞,再也忍不住,挥出一股灵力朝着清言的面门打去,清言猝然倒地,被那些弟子慌慌张张地抬了起来。
“把他带下去!没有本宗主的命令,不许把他放出来!”
师昭冰冷冷的下令,面色阴沉得要杀人。
那些弟子从未见过宗主如此一面,吓得连忙扶起清言,忙不迭地退下。
师昭闭眼深呼吸。
她定了定神,便大步走出了这里,脚步极快,不许任何弟子跟随,一直到了开阔无人之地,清风扑面而来,她却好似才喘回了一口气一般。
又是这样……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总是这样……
师昭撑着一边的树,头疼愈烈,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可越这么想,越是无法控制,声声要逼出心魔。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宗主?”
师昭一僵。
她怔怔抬眼,眼角尚且残留着一丝红意,就着这朦胧的月光看到黑暗深处,落在少年峻拔的身形之上。
一瞬间生出恍惚之意。
“顾……”
她张了张口,那道身影渐渐靠近,从月下露出另外一副面容,让她霎时止住声音。
“是我。”
颜胥。
师昭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盯得对方开始心虚、眼神躲闪,不等她问主动交代:“是弟子的错……弟子之前一直觉得那个凤无妄没安好心,再加上清言师兄最近不太对劲,弟子眼睁睁看着他朝着凤落城赶来,以为宗主你出事了,就……”
这少年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朝她笑,还是按捺不住地凑上前去:“宗主要责罚也没事,弟子就是想问……你没事吧?”
师昭摇了摇头,微微侧身,“没事。”
还好这里不太亮堂,没有照出她的异样。
少女迅速地拂去眼角的泪水,嗓音恢复平静,“你这点修为,以后别如此莽撞了,擅离宗门,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颜胥闻言嗤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您可别小看弟子,虽然吧,弟子还远远比不上你和清言师兄,但好歹也是筑基期修为,宗主当年炼气期便能下山,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师昭:“狂妄。”
颜胥咧着嘴直笑,桃花眼向上挑起,抱着臂,耸了耸肩道:“宗主想怎么说弟子都行,反正弟子来都已经来了,您为了弟子的安危着想,想来也不会赶弟子一个人回去吧?”
这小子……
怎么这么无赖?
师昭无声地望着他,和他明亮的眸子对视,颜胥笑着笑着,耳根就有点红,扭头咳了咳,尴尬道:“那个……弟子先告辞了……宗主要是有事吩咐弟子再……”
他话都没说完就想遛,师昭轻轻一喝,“回来!”
“诶!”
少年又一溜烟地蹿回来,“宗主有什么吩咐!”
嬉皮笑脸。
师昭瞥了他一眼,还是要提醒几句:“这几日你别乱走,这附近还有危险,也别去找清言……”正说着,她的余光瞥到一个人影,挥了挥手,让颜胥退下。
少年一头雾水地退下,没有看见走过来的蔺扬。
师昭没有下令再关着蔺扬,经过方才清言的事情,她很清楚,蔺扬不敢随意乱跑,更不敢做挑衅激怒她的事。
她冷淡地站在原地,看着蔺扬。
“方才那人的背影……”
蔺扬望着颜胥离去的方向,神色似乎有些恍惚,“让我想起一个人。”
师昭不想跟他闲聊,直接说:“我可以把解药给你,从此以后,我不需要你了。”
蔺扬一怔,“你说真的?”
“嗯。”
师昭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但从此以后,你和师窈都要永远消失在我眼前,如果再出现,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她累了。
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蔺扬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一时也无言以对,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夜色清冷,月光皎洁,冷风呼啸而过,却吹不开少女身上的寒意。
她的背影竟显得孤单。
“师昭。”
蔺扬沉默很久,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我一直不太明白,你为何这么恨窈儿,事到如今,既然我要离开了,这一切我便也放下了,既然相识一场,我希望你也……可以放下。”
呵,说得轻巧。
师昭袖中的双手狠狠攥紧,她微微仰着头,深呼吸一口气,发出一声嘲讽的气音,“放下?我才放不下呢,你们这些人,少打着相识一场的旗号劝我,你们对我又有多少真心和信任?”
“告诉你,我放不下。”
她回头,盯着蔺扬的眼睛泛红。
“你能找回你的师窈,你自然能轻松地说放下,可你知道么?当初师窈快杀了我时,是谁保护了我?你告诉我——”
她顿了顿,像是要脱口而出什么,几番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愤怒道:“谁能把顾让还给我?”
第140章
师昭说出这句话时,自己怔忪了好久。
藏在心里很久的那个名字,最终还是在愤怒的压抑之下说出口了,连蔺扬都被这句话惊了一下,抬眼再看时,月下少女的双眸蓄着一腔光,犹如上下跳跃的烛火,被夜风燎得漂浮不定。
她还念着顾让。
蔺扬记得,当年五人小队下山历练,他与清言和窈儿关系更好,不过看在师昭是窈儿妹妹的份上,勉强保护她的安全,只有顾让最记挂着师昭。
顾让与她嬉笑打闹,在她出事时亦是发了疯一般想救她。
私下里,师窈还曾与他提及自己的担心,她担心妹妹会因此喜欢上顾让,毕竟像顾让这种花心风流的顾家少主,身份贵重,又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日后或许会变心。
他当时也觉得,顾让喜欢师昭,大概只是贪图一时新鲜。
所有人都低估了顾让。
看起来最容易变心的少年,实则是最为执著的那一个,他能在所有人避师昭唯恐不及之事,直接拉着师昭离开,直到最后,都一直陪着她。
蔺扬以为师昭薄情,对谁都是如此,她应该早就忘了顾让,没想到她却还记得。
他看着她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师昭双眸一闭,不喜欢蔺扬这种怜悯的眼神,恼羞成怒般地说:“你若再不走,便永远都别走了!我的耐心有限。”
“能。”蔺扬突然说。
他的回答莫名其妙,师昭的心跳却猝然急促起来,她转头盯着他,“你说,能?”
“这些年我游历天下,为你寻找镇魂石封印所在,也曾无意间打听到一些消息,顾家血脉承接天道,也便是说,顾让与魔神有一部分同源,若他肉身还在,魂魄更可能与天道封印在一处。”
师昭也知道。
可是她不可能让巫羲放开天道,她好不容易才改了自己的命,解除了那些禁制,绝对不会回到起点。
哪怕可以救顾让。
她到底还是个清醒到几近自私的人,不会为了某一个人而功亏一篑。
她不欲再听,抬脚打算离开,谁知下一刻,蔺扬又说:“顾让与魔神血脉相通,若我猜的没错,你复活之后,身上当是流着魔神的血。”
“那又如何?”
“万年前失传的邪阵,以同族之血为祭,令天道封印松动须臾,再行唤灵之法,或许能令顾让魂魄归位。”
蔺扬顿了顿,又低声说:“此法极像魔神复活你所用的古阵,灵墟宗藏书阁中有记载,你若当真希望顾让能回来,可以一试。”
“我告诉你这些,也是为了让你能够放下一切,不必再执着于从前的仇恨。”
“师昭,窈儿或许误解伤害过你,令你再也不愿意相信旁人,但人间游历之时,她的确真心当你是妹妹。”
说完,蔺扬便独自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这里。
只留下师昭一人站在夜风里,久久伫立。
-
灵墟宗一举拿下了凤落城,直接引起四方瞩目,一时之间前来灵墟宗拜会之人不少,连那些散修之中,都有许多人想拜入灵墟宗。
师昭回到灵墟宗后,先下令将清言关押起来,并不急于对清言下手,而是忙碌于整顿宗门。
她先是换掉了一部分清言身边的亲信弟子,并宣布凤无妄对她下手失败之事,以示她此番出手,不过是自卫之举,以堵住悠悠众口。
随后,师昭便与长老们日夜商议在凤落城设立灵墟宗分舵之事。
她意欲扩大灵墟宗的权力范围,直接将凤落城周边归于自己管辖,也能就近占据附近的诸多稀缺的灵脉矿山。
从前的灵墟宗自诩强盛,不屑于设立分舵。
但设立分舵,的确能大幅度扩大宗门影响力,便是门中紧缺的资源,也会充盈得更快。
重要的是,分舵离幽月山远,可以脱离魔神掌控,更加行动自如。
师昭的提议,立刻获得九成长老的赞同。
遴选分舵弟子长老之事,便即将提上日程。
只是师昭忙碌之余,脑海中总是会浮现蔺扬的话,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迟迟没有去藏书阁一查究竟。
明明午夜梦回,总是会梦到很多关于顾让的点点滴滴。
她梦见她被顾氏族人擒获,跪在那里接受顾让父亲的审判时,少年想冲过来保护她,却被死死按着跪在地上,赤红的双瞳目眦欲裂。
她梦见魔神现身、屠戮顾氏一族时,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可是只有顾让不要命地往里冲,因为他记得,她还留在里面。
他不知道她与魔神是一伙的。
或者说,他猜到了,可是他还是要去找她。
她梦见他被魔神做成傀儡,无痛无感,眼神空洞,却还在为她抵抗着天道的力量,不被天道所控。
她还梦见……
纷飞的金光中,她满身是血,绝望地叫着顾让的名字,注视着少年明灭闪烁的侧颜,其实那时的她已经不抱希望了,偏偏出乎意料的,他还是保护她了。
她次次惊醒,次次都会想起那一刻。
师昭活了两世,真的看不懂那个人,怎么会有人能接受她的真面目呢?怎么会有人明知道她不喜欢他,还要对她好呢?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的触感令师昭回神。
此刻,她正独自坐在寂静空旷的议事大殿中,以腕支颊,神智游离天外,感觉到身后一暖,她下意识睁开眼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