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懒懒偏眼扫向被下药的女生。
女生大抵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惊慌失措,却也没忘了不停地弯腰向女人道谢,边谢边倒退着往外走。
这时,女人像是玩腻了,没什么耐性地扬手将杯中的酒直接浇淋了下药的男子一头,紧接着一把薅起男人的头发,抄起一旁的香槟就要砸过去――
然而。手腕在下一刻被人扣住。
女人视线不耐地凶恶抬眼,正欲张嘴教训,却在认清对面男人的瞬间眉尖松动,长睫轻眨,眼尾转而褪却冷色。
“怎么回事?”
岑祚舟收走她手中的酒瓶,想将人拉过来,不料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别人的头发。
岑祚舟稀微皱眉,“松手。”
女人这才回过神,赶紧松手,还暗地给身后的黑衣保镖悄悄打了个退散的手势,随即清了清嗓,控诉道:
“这畜、这男的给人小姑娘下药。”
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冷傲气焰。
岑祚舟森冷挑眸,瞥了眼她身后想跑的两名男子,低声命令:
“石r,处理好。”
石r迅速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再次摁住,应声:“是,岑先生。”
女人见到那两个人龇牙咧嘴的嘴脸,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跑上去不解恨地狠狠踹了两脚。正想着再给两巴掌时,不料身体忽然受外力轻扯。
岑祚舟扣紧女人的细腕,施力一拽,将人径直拉到身后,口吻压着警告性,嗓线喑沉地问她:
“还要闹?”
说话间,他微微侧头,余光别有深意地半眯起眸,沉默地凝视着她。
女人顺势撩睫一扫,发觉周围有不少人在暗中举着手机录视频,立刻乖了,抿起唇哼哼了两声,不服气道:
“不闹就不闹。”
岑祚舟放开她,转身走在前面。
女人倒也真的安静下来,撇撇嘴,默不吭声地小步快跑着跟在他身后,乖得跟猫儿似的。
俨然从女王到乖猫般判若两人。
“怎么过来了?”
走上中心位卡座,岑祚舟没什么情绪地淡淡撩她一眼,语调低磁,
“杭氏的业务发展到港厦了么?”
眼前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倒也不是别人,
正是他的前妻,岑浪名义上的母亲,杭氏集团现任执行总裁。
――杭露侬。
“我是来帮你的。”
杭露侬也不见外,直接在他对面坐下来,捏起小叉子插下一块杨桃,送进嘴里咀嚼着。
“帮我?”岑祚舟挑起眉。
杭露侬清楚这人的高贵脾性,也不跟他兜圈子,从下属手里接过一份档案扔给他,咽下嘴里的果肉说:
“当年的事,有人查到了我这里。”
在岑祚舟开口之前,
“既然他们能查到,岑浪不是我亲生的。”她搁下手里的小叉子,眼神正色两分,语气冷凉地道出事态严重性,
“想必他们很快就能查出,岑浪,也不是你亲生的。”
第44章
楼下乐队重新开始奏演,场子很快被烘卷热潮,喧嚣高涨,气氛闲适,一派酒色慵然。
楼上,杭露侬身体前倾,朝岑祚舟靠近一些,掀睫看向他,声音压低:
“如果被这件事查到,过不了一晚,整个港厦就会人尽皆知,到时候,我们家的故事必然要被疯狂改编。”
她说“我们家”。
将早已阔别多年、各自为营、从未类属过同一世界的彼此蓦然划地结盟。
这是有些荒谬的。
但女人表现得毫无异样。
言辞顺畅,表情自然。
不存任何刻意矫饰的痕迹,不见迟疑,没有半分虚伪奉迎地试探。
她眉尾眼梢剥露的神态只有专注。就事论事的专注,专注到说出这句“我们家”,好像也没有哪里是不妥切的。
这并不奇怪。
因为她本就不懂伪装,
奇怪的人不是她,
岑祚舟挑起目光,竟然就顺着她的话,做出别有深意地奇怪提问:
“我们家,有什么故事?”
杭露侬不由震愣了下,似乎无比诧异他怎么会问出这种不着调的问题,那一刻也没有多想,话赶话脱口而出: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家里现在的故事版本是什么?是我潇洒走人,追求真爱,你跟孩子一个被绿一个被弃,甚至你还至今未娶。”
“可如果小浪不是亲生的这件事被抖出去,那这故事就彻底变味儿了。”
她稍稍蹙眉,
“搞不好就是你出轨在先,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我一气之下报复性绿你,抛夫弃子。”
说到这里,她不屑轻笑了下,语气微嘲,“毕竟有钱人有了钱,就剩下闲了。你信吗,如果素来低调高贵的首富岑家出了八卦丑闻,能让他们很长一段时都亢奋到自我高潮的程度。”
岑祚舟微微拧眉,似乎对她的露骨用词难以接受。
其实当年两人解绑时,岑祚舟起初的提议是和平分手,好聚好散。
当然,他并非是私心为自己。
被绿、被抛弃、惨遭爱人背叛这类听起来仿佛带有侮辱性的非议词汇,他从未有过在意。
当一个人身处旁人压根无从撼动的顶峰之巅,拥有绝对掌控性的优渥权力,他的强大、强硬、强势足以在低眉抬眼间随手掀翻整条食物链。
当惊涛因他而起,
骇浪为他起势,
公序良俗便显得赘余,幼稚,苍白到对他构不成丝毫伤害。
所以,他提出友好分开实际上更多的是为杭露侬着想。
毕竟,抛夫弃子这种事就算是她占据感情上位的主动权,可一旦以舆论的形式流出去,她的名声总归还是要在那些无脑人的舌尖上滚来滚去。
这对她并没有好处。
在杭露侬当初执意要这么做的时候,岑祚舟曾耐心分析过给她听。
是她听不进去罢了。
年轻气盛的女孩子太倔强,太傲气,太恼羞成怒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不是说好了大家逢场作戏,只是一局利益对换的游戏而已么?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有影响么?”
良久,岑祚舟眉眼松动,吐字平静地倏然这样问她。
“什么?”杭露侬没跟上他的节奏。
从来惜字如金的男人,出奇地耐下性子,将上个问题重复延展给她,问:
“如果事情真变成你说的那样,对你、对杭氏有影响么?”
变成哪样?
他出轨在先,她离家在后么?
那当然是,没影响的。
甚至对她来说,理应是没什么所谓,是有利无弊的。
“消息我收到了。”
岑祚舟轻易洞穿她沉默下的回答,懒淡轻抬眉尾,扬了扬手中她给的档案袋,缺乏情绪地叮嘱她:
“这种事情电话里也可以说,下次不必费力过来,白跑一趟。”
他还是冷漠,眼色疏淡,口吻寒凉地完全不近人情。
“我说过了,”但杭露侬半点不怵他,“我是来帮你的。”
“我知道你有意让小浪回来。”
她后靠向椅背,双臂微弯分别搭着两侧扶手,姿态从容地正视他,
“这个圈子有多注重血脉纯正,你比谁都清楚,私生子、野孩子、父母不详这类词一旦沾上就是一生。”
岑祚舟没有动,也没吭声,视线缄默地游移在她脸上,眼色未变。
女人却在这时飘开目光,耸了下肩,歪头时轻轻垂睫,食指似有所无地勾弄着发间耳串,声音放得更轻了:
“要不然,我们也不会结婚,你也不会需要我来给他一个母亲的名分。”
落下话音,她挺直腰身拎出冰桶内的洋酒,知道岑祚舟不喝酒,她也懒得客套礼让,直接给自己倒了半杯。
好像,也没有表现地那样从容。
“铺垫这么多。”岑祚舟淡敛眼皮,不动声色地瞟过她面前的洋酒杯,拉起目光凝向她,单刀直入:
“到底想说什么?”
杭露侬放下喝空的酒杯,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酒杯,半低着眼,说:
“跟我复婚,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只要我们重新合体,有关小浪的所有身世流言都会不攻自破。”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岑祚舟略眯起眼,没说话。
“你可别误会。”
又或者,杭露侬本就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喝光第一杯时,她舔舔唇,以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戏谑道,
“我只是讨厌听到流言变成是因为我魅力不够,才让你出轨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别忘了,当年不是你赶我走,是我先不要你的。”
她执着强调这一点,语气里剥露一点近乎尖锐的霸道。
霸道得,更像是在深藏心虚。
因为杭露侬明白,岑祚舟从来泾渭分明。厌恶界限模糊,反感定义混淆,恪守己身的男人容不得也不允许任何跨线的越轨行为出现在他眼前。
而自己今晚的话,
已然几次三番地坏了他的规矩。
接下来,他应该是冷蔑讥讽,嗤嘲她不自量力,用一种观赏跳梁小丑的眼神或者是,连眼神都吝啬施舍。“当初并非赶你走,”却怎么都没料到岑祚舟很平淡,平淡地纠正她,
“是放你走。”
杭露侬举到唇边的酒杯忽然顿滞。
岑祚舟眼梢微扬,抬手轻易拨下她的酒杯,起身时反手将酒倒入冰桶,眼神拉低缓缓裹住她,告诉她说,
“既然走了,就没必要回头,这对你、对杭氏毫无意义。”
岑祚舟绕过她迈下楼梯。
然而,始终没有半步停留的男人,却在迈至楼梯半中央的位置时,倏尔停住。
尽管场内还是吵,
但耳力极佳的他,还是没有任何阻隔障碍地听到,楼上女人的气恼控诉:
“什么放我走,谁要你放我走了!”
“这男人怎么还是那副德行啊,没良心,不识趣,用完就扔。”
还有一句:
“还当我是需要靠你救济的小女孩呢?我早就不喜欢你了好不好。”
随后控诉声停下,过了没一会儿,又传来她询问下属时不太确定的声音:
“我刚刚没太露馅吧?”
“看不出来我对他还有感觉吧?”
“本来是想装出那种让他高攀不起的女王气场……”
“……”
岑祚舟虚眯着眼,半晌,微微摇头,唇角隐约勾过一丝极浅的弧度。
小姑娘长大了,变聪明了,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达成目的了。
就是演技太差,
说谎的技术半点没长进。
“开始的时候,他挺好的。”
班妮圣心大教堂,
今晚徐嘉合出差外地,时眉在这里时隔多日又一次见到夏婕。
她比上次更勇敢了,
“在我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他依旧毅然决然地要娶我,瞒着家里人跟我领了证,还不惜跟全家人决裂想跟我举办婚礼。”
“只是我实在没勇气了,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无比恐慌,一见到相机就抖到抽搐。刚结婚那一年我天天做噩梦,他也整夜整夜抱着我不睡,哭得比我还厉害。”
或许已经先入为主,
听到这些,时眉非但不能感受到一丝美好,只觉得那个男人做出这样戏精般伪善割裂的行为更令人恶心,荒唐得可笑。
但她还是忍住了这些,尽量放弱声音,循序渐进地问她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呢?”
“徐奇出生以后。”
大抵过去的那些时月痛苦到超越麻木的极限,就算回忆起来,她的情绪也几乎没什么波澜,眼神淌露出浑浊的底色,
“那天中午阳光特别好,我坐在客厅的飘窗,特意选了件许久没穿的白色连衣裙,想给自己画一张自画像。”
“自画像?”
时眉敏锐捉牢这个关键词,目光微怔,尝试着开口问,“你那时候已经可以……”
夏婕稍稍垂眼,然后,点点头,
“我想那时候应该算是走出来了吧,因为他的确对我不错,至少我愿意主动直面我自己。”
可结果,应该是可想而知的惋惜。
时眉没再出声打断,视域中还是她佝偻瘦弱的黑色背影,
时眉坐在她后方,听见她说:
“但自画像只画了一半,徐奇这时候饿醒了,哭得很大声,于是我把孩子抱过来给他喂奶。”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
她的情绪还是平稳。
时眉却心尖一颤,下意识捏紧手指。
“后来每次挨打的时候我都会出神。”她像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也对,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出神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时眉颤声问她。
“在反省。”她回答,“反省我第一次挨打那天,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因为我坐在飘窗上画画吗?”
“还是因为孩子哭得太大声。”
“难道是因为那天我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而他并不喜欢吗?”
她停顿了几秒。
她的陈述太冷静了,
冷静到时眉几次接近窒息,而她分明只是听夏婕的陈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