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片不多,对于逢冬来说,只有有意义的东西才值得记录。
其实她对有意义的标准不算高,可是那些乏善可陈的阴暗生活里,有意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划到第十九张照片时,她停下来。
照片上是两个女孩子,八九岁的年纪,白裙子,红舞鞋,手挽着手站在一起,纯赤,明媚。
逢冬换过两次手机,它一直保存在相册里。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按了删除键,确认删除。
逢冬转过头。
孟莹的右手已经揣回兜里,她的眼睛还是很漂亮,长发染成灰蓝色,左手夹着根燃到一半的烟。
逢冬的目光落在那根烟上。
孟莹也跟着她看,手指一松。
燃到一半的烟落尽雪地里,灼红的火光很快熄灭,雪里留下一片不大的黑灰。
她的身上穿了件薄牛仔外套,袖口上挽,露出一截细瘦手腕,上边有一大片黑色太阳纹身。
When the sun goes down.
(当太阳陨落)
逢冬的眼眶酸胀。
有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骑着摩托从她们身边经过,在几步之外刹车。
车上的人扭头吹口哨:“校花,今不去学校啊,上车吗?”
逢冬突然想起周五的学生大会上那段“乐于助人”的故事。
“女生,穿着隔壁艺校的校服呢,好像是那个校花,叫什么莹。”
当年那件事后,孟莹被她妈妈带着离开,和镀城的一切人和事断了联系。
原来她来了B市。
逢冬终于把没问的那句话问了出来:“你过得还好吗?”
孟莹的手指搭在黑色太阳的纹身上,张扬又颓靡。
她答非所问:“删了一张照片,我会还你一张。”
逢冬没再问,把一兜红豆饼递给她。
孟莹低头,看见滚烫的馅料从一角漏出来,沾在烤得金黄的饼皮上,愣了很久。
回去的时候,逢冬收到了一张照片。
是十来年前的照片,像素并不清晰,上边两个人,一男一女。
她盯着男人的侧脸看。
看了很久,然后删除照片,退出界面。
——
周一早晨,逢冬往班里走的时候,被一个男生拦住。
她认识这个男生,八班的孙成。
八班是吊车尾的班,里边的人混日子是出了名的,逢冬跟他没什么交集。
知道这个人,是因为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通报批评的公告栏里,什么烂事都有他的份,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地痞流氓。
逢冬皱了下眉,要往旁边走,孙成已经跨了一步,把她的去路拦住。
“留个联系方式啊美女。”
他的身上一股汗味跟酒味,逢冬有轻度洁癖,不动声色地转头。
孙成没得到她正眼,心中恼火,上前几步要拽她的胳膊。
“都说你妈就是个便宜货,你在这装什么清高。”
逢冬的目光冷下来,她能动,但是没有,抬起眼睛看着孙成。
现在七点五十三,离上课还有七分钟。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学生会会来查纪律。
离上课还有三分钟的时候,校长会巡视到这边。
逢冬的手指蜷起,捏在掌心,呼吸轻微急促。
有那么一瞬间,她听到心底的一声冷笑。
很陌生。
旁边突然传来脚步声。
孙成心虚,转头去看,逢冬也侧头。
赵玉楠从旁边走过去,跟陈北炙分了以后,她恢复了之前生人勿扰的模样,黑色长发绞成高辫,马丁靴,脚步很快,眼皮没抬地越过两人。
然后突然地停下,倒退两步。
逢冬垂下头,手指松开了,掌心几个细细月牙,泛红,她没感觉到疼。
赵玉楠朝孙成扬了扬下巴:“怎么着,你校外那点烂事都弄清了,李庞不搞你了?”
孙成听到她口中的那个名,身上的气焰立刻矮了几分,讷讷往回走。
又不甘心地回头:“等着。”
对于他这句气急败坏的威胁,没人放在心上。
逢冬转身看赵玉楠:“谢谢。”
赵玉楠抱着胳膊,一副姑娘我就是看不惯,没打算帮谁的模样。
她的目光在逢冬书包拉链的挂饰上停了一下:“你认识孟莹?”
那个挂饰很旧了,小熊的耳朵已经掉漆。
“从前的一个朋友。”
赵玉楠垂头想了会儿,没说什么,接着往前走。
逢冬踩着上课铃进的教室。
第一节 课的老师请假了,给课代表留了沓卷子,上课内容变成了随堂检测。
试卷内容挺难,做到最后,整个教室蔫头耷脑。
逢冬习惯在不会写的题前边画叉,她在最后一道题的题号前边画了交错两道,翻着卷子估了下分。
九十多分,刚过及格线。
她没吃早饭,饿得头昏,从桌肚里翻出盒牛奶,拆吸管,戳进铝箔涂层,呲的一声。
陈茜也做不下去了,探头过来:“那些都是真的吗?”
“什么?”
“就论坛上关于你的那些小话啊,她们说你母亲是因为...”陈茜在这儿打住,斟酌了下用词,“因为一些原因把你父亲杀害了。”
那些言语传得多乌糟,逢冬猜也猜得出来。言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管天管地,管不了别人的一张嘴,黑的传成白的,白的传成黑的。
奶盒硌在食指指节,逢冬松了点手指:“不是。”
陈茜讷讷,没再说什么。
自从逢冬的舅妈闹过一次后,学校里的言论越来越不堪,现在的舆论风向已经变成逢冬的母亲婚内出轨,然后跟情人一起谋杀了她父亲。
不知道是从谁传起的,总之传得有鼻子有眼。
还说她母亲傍上的是B市人,所以事情败露,逢冬才来了B市。
下课铃响,逢冬从座位上站起来,往教室外边走。
出去才想起来忘穿外套了,她全身上下都被冷风吹透了,又不想回教室,转身往教学楼旁边的便利店走。
推开玻璃门,热乎气迎面扑过来,她冻得僵冷的手从指尖开始灼烫起来。
这个时候便利店的人总是很多,逢冬拿了两盒牛奶,站在放压片糖的货架上。
她的目光从一排排糖果上扫过,身后响起个声音。
“阿炙,下周年级要举行个活动,老张的要求忒多,我头都快秃了,你帮个忙呗。还有经费...”
逢冬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苹果味压片糖,在最高一层货架,只剩下一盒了。
她试着够了两次,没有拿到,她总是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很执着,比如现在,她很想吃苹果味的糖。
逢冬盯着货架看了一会儿,想找人帮忙,那盒糖被人拿走了。
她扭头,陈北炙正好跟她擦肩而过,两人的间隔几毫米,逢冬能清晰地感受到男生野蛮生长的骨骼和滚烫灼烧的体温。
他的旁边站着一班班长宋思诚,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陈北炙的头微侧着,在某个瞬间,他的视线和逢冬的撞在一起。
只有短短几秒钟,他的姿势不变,视线从她身上错开,在门口的一个柜台前停下。
只拿了盒苹果糖。
逢冬盯着那盒糖,看着他扫码,解锁手机,付款,捞起糖盒。
她轻轻呼了口气,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宋思诚在旁边的自动结账款台,他买的东西多,码还没扫完,一边扫一边跟陈北炙聊活动策划跟经费。
陈北炙懒散靠在一边,手里还捞着那盒压片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逢冬最后确认了一边货架上没有苹果糖了,转身往柜台走。
她过去的时候,宋思诚已经结好帐,准备往外走。
他脸上的神情已经轻松下来,明显刚才从陈北炙这儿得到了不错的点子。
两人还在说话,逢冬站在柜台前,扫牛奶盒上的码。
柜台一角多了个糖盒。
她抬眼,陈北炙保持着跟宋思诚说话的姿势,食指和中指压着糖盒,往她这边推。
然后手插回裤袋,转身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揉揉~
这几天隔日更压下字数,下周四开始日更~
第10章 逢冬
下午的时候,学校广播发了通知,晚上六点到九点学校所在片区停电,第四节 课取消,提前放学。
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第三节 课一结束,所有人都开始收拾书包。
女生们成群结队地往外走,校服裙摆在风中扬起来。
逢冬这天做值日,同组的女生有事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她把前后窗户关好,往教室外边走。
教室外边站了个人。
孙成。
早上他走的时候丢下两字等着,原来是在这儿。
逢冬伸手拉门,孙成的一条胳膊按在把手上,一张脸几乎贴上玻璃,肥肉堆在一起,冷笑。
早上的事他丢了挺大面子,回去之后知道逢冬跟赵玉楠没什么关系,逢冬不知道他那些烂事,构不成什么威胁,放心大胆地找了过来。
逢冬的呼吸突然滞了一下,动作也慢了。
孙成的脸,在某一瞬间和另一张脸重合在一起。狭小的屋子,反锁的门,粗鲁肮脏的咒骂...
她的目光没什么变化,孙成没察觉,鞋尖在地上捻了捻,朝着里边说:“给你个教训。”
六点钟的时候,教室彻底黑下来。
手机电量显示百分之三,逢冬点到通话界面,打安保室的电话。
8,7,7,3,2,5,4
她一个键一个键地按,按到倒数第四位数字时,停住,犹豫两秒,退出通话界面,发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给魏长明。
第二条给陈茜。
第三条的编辑时间最长,编辑完她盯着界面,手指虚点在发送键上,明显犹疑。
电量从百分之二降到百分之一。
下定决心之前,电量彻底耗尽,屏幕黑下来。
逢冬抬眼往外边看。
一切彻底被黑暗吞没,隔了几条街,高架桥上车灯交错。
她垂下眼睛,把手机装回兜里,知道自己做了个拙劣的测试。
黑暗中,表针走过大半圈,教室里依旧漆黑安静。
逢冬的呼吸越来越急,在某一个瞬间变得僵冷。
“学跳舞,你他妈是要勾引谁?”
“跟你妈一个德行,她刚才抓着老子的裤子哭呢,你猜她求老子什么?”
“鬼知道你是不是老子的种。”
她的浑身在抖,细小的颤栗滑过皮肤,黑色瞳孔倒映出教室后面成片的阴翳。
走廊尽头突然响起脚步声。
在黑暗中待久了,所有感官都会变得格外敏锐,逢冬走到门边时,对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炙爷,你就是我祖宗,这回总算都搞定了。等会儿打球去吗?”
黑暗之中,火机按动,擦地一声。
男生懒散的语调响起来,掺着点儿哑:“走啊。”
宋思诚的手里提着应急灯,逢冬的眼睛被灯光晃了一下,侧头,再转回去时,正好对上一双漆黑倦懒的眼。
她的手抵在门板上,手指蜷了一下,是在犹豫。
两人已经往远处走。
她倒退着回了座位,目光还在往外看,宋思诚已经走过转角,陈北炙错后几步,黑暗走廊里,他的手臂半垂着,指间夹着一点灼红,暗红的光打在骨感修长的手上,说不出的懒和颓。
走廊重新恢复黑暗。
逢冬的手指在桌面很轻地点,淡淡的麻意蹿上指尖时,门突然开了。
陈北炙的后脊抵在门板,侧头看她。
人明显哭过,但是出来的时候,只有眼睛是红的。
烟烧到半截,陈北炙把烟掐了,视线没怎么在她身上停:“去哪儿?”
逢冬吸气,站起来,努力把语调放平:“回家。”
陈北炙看她一眼,没说话。
擦肩的时候,她的袖口擦过他的制服下摆,衣料摩擦,激起细细的痒。
逢冬缩了下手,过了一会儿才去看陈北炙的反应。
他的手机停在聊天界面,在回戚辰的消息。
【ccc:刚给你家猫拆罐头,拆错了,它追着我挠。】
【ccc:我明儿就把它送去接受九年义务教育。】
戚辰觉得没天理啊,陈北炙这个人就嘴刁,几乎把吃这个事研究透了,然后还把猫也喂得一样刁,连牛肉罐头跟鹿肉罐头的比例都吃得出来。
陈北炙的舌尖抵着上颚,回三字。
你试试。
然后继续在聊天界面上输入。
讲个笑话。
又补充:正常点的。
戚辰那儿一堆地狱笑话,他这个人憋不住话,没事就去找陈北炙给他讲。
一般这个时候陈北炙会开一把游戏,他觉得一边听戚辰废话一边打游戏这件事比较富有挑战性,有时候懒得打游戏,就把猫丢过去听戚辰讲。
半分钟后,戚辰连着发了四五条长语音。
陈北炙插着兜,一条条点转文字。
转了足足三页。
他翻到底,觉得都挺无聊,又划回来,点了第三个,外放。
“从前有个冬瓜,闲着没事就滚啊,结果滚来滚去一不小心滚到南边,变成了南瓜。”
“...”
逢冬笑了,黑暗中她的眼睛是安静的,眼圈还红,黑色长发被吹得有点乱,有一小撮贴在陈北炙的手背上。
陈北炙在手机上叫车,听到笑声侧头看了逢冬两眼,继续看车的进度。逢冬看着那撮头发,手抬起又放下。
于是一直到车来,那撮头发就一直在那儿。
坐上车,手机连上插线,终于开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