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里带着中原中也听得清清楚楚的急切和脆弱,“你不见了,你不见了!由里子好疼,为什么哥哥那么久都不来安慰我呢?是我不够乖么?”
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小鹿御铃子仿佛做错了事般嗫嚅着开口解释,“刚才由里子没有不乖,由里子只是太无聊了,想和他们玩过家家……”
那张幼小的,苍白的脸上,晕开病态的,薄薄的红潮,激动的情绪让她稚嫩的嗓音都在轻轻发颤。
哥哥?
中原中也瞳孔猛然收缩,复杂的,夹杂着不敢置信的神色在他脸上划过,在仔细地端详打量后,又仿佛从未留下痕迹般恢复平静。
“喂,看清楚,别乱说。我不是你的哥哥。”他皱着眉头,果断地否认了她的话,“你也没必要和我解释。”
但覆盖在他身周,杀气浓烈的猩红重力场慢慢消退。
那道锋利的敌意也在逐渐减轻。
如果说先前还是锋芒毕露的锐利刀刃,那么现在就是归刀入鞘的收敛。
无声无息的消融。
中原中也怔忪地望着被他的否认弄得有些无措,更加固执地抿起嘴角盯着他,流着眼泪的小女孩。
他想。
太傻了。
认错人就算了,居然还放弃了所有的防备,像是坦露柔软腹部的小刺猬。
她是在寻找她的家人么?
她是不是也没有过去,所以将所有的希望和情感寄托在她的哥哥身上?
中原中也明白其中的茫然,悲伤和痛苦,他感同身受。
所以他更不会给这个孩子无望的空想和虚假的怜悯。
中原中也双手插在衣兜里,有些烦躁地轻轻“啧”了一声,动作轻巧地从高高的废墟上跳下来,走向小鹿御铃子,眉头拧紧,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你的哥哥。”
说完,他又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那几个羊组织成员,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领头的少年和同伴们面面相觑片刻,咬着嘴唇有些心虚地小声说,“中也,你怎么会问这种话?不就和你看到的一样么,这家伙想伤害我们啊……”
中原中也隐忍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喉咙都被这口气刺得发疼,那双钴蓝色的眼睛里少年的冷冽和深沉愈发浓郁,但对同伴的宽容让他再次将问句重复出口。
“松井,老实回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傻子,只是不想对你们说重话。当面做的,背着我做的,我都知道。你最好别对我说谎。”
少年脸色青白交替,依旧不愿意坦诚,只梗着脖子辩解,“中也,你难道不愿意相信我吗!她就是个明晃晃的怪物啊,而且精神还很不正常的样子,谁知道你晚来一步她会不会真的杀了我们……”
“――不是这样的!”
松上美衣硬着头皮出声打断了他们内部的对峙和交谈,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即使被中原中也的目光锐利地审视,她依旧坚定地向前走了一步,站出来大声说道,“是这位小姐闯入高濑会的秘密据点救了我们,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可您的部下们不仅不顾念恩情,挑衅在先,还用言语侮辱她,才让由里子小姐生气了!”
松上美衣心里没有把握中原中也会不会听她的解释。
但她的余光瞥到了那个紧紧抱着布偶,茫然地红着眼眶的孩子,心脏软软地塌陷了下去。
明明是非常强大的人,却在这时仿佛被针刺穿血肉般……脆弱。
她被她所拯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别人污蔑她,诋毁她,抹黑她?
少年被这番话打了个猝不及防,更加慌乱地恶声恶气道,“嘁,谁知道你是不是胡说,是不是和她一伙的!你有办法证明你说的是事实吗!”
松上美衣哑口无言。
可下一秒。
第一只脚沉默地踏了出来。
“我作证。”
第二只脚迟疑片刻,随之轻轻跨出。
“我作证。”
“我愿意作证。”
“我作证!”
…………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低低的,小小的,却很坚定。
不隶属于羊组织,来自其他大大小小贫民窟的孤儿默默站出来,用他们干涸的嘴唇吐出简简单单的话语。
分明只有几个字,却在这时宛如深沉的海潮席卷,淹没头顶,强大的力量感顷刻间呼啸,让任何人都无法张口反驳,只能在这么多声音面前保持缄默。
少年目瞪口呆,徒劳无力地张合了几下嘴唇,最后不甘心地喃喃道,“你们,你们是怎么回事啊……不是一开始像死掉的木头一样连话都不会说吗?”
松了口气后,松上美衣直视对方:“因为我们知道,她救了我们。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条件,在横滨,这极为可贵。即使是黑手党也懂得恩义为何物吧。”
小鹿御铃子注视着这场出乎意料的变故,半晌没有吭声,轻轻地弯了弯眼睛。
她本来都做好了要被污蔑到底的准备,想好如何反驳对方的话再顺便对中原中也卖一波可怜,却没想到这些一言不发的孩子会在长久的踌躇后选择站出来维护她。
哥特式洛丽塔打扮的小女孩眼中慢慢浮现出笑意,目光投向最开头的少女,将她的个人信息看进了眼里――阿卡纳什黑手党的大小姐,松上美衣。
盘踞在横滨南区的黑手党组织。
她明明是第一继承人,最后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算计。
这位私生子和高濑会达成协议,阿卡纳什由他掌权,他会效忠高濑会,唯一的条件就是处理掉他这个多余的,过分聪明的姐姐。
也许日后会用到她――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被她所用呢?
小鹿御铃子在心里推测衡量着,神色上丝毫不露,没有出声,继续静观其变。
中原中也当然不是任人指挥的傻瓜,他的心里很快就有了判断。
他对站出来维护小鹿御铃子的少年少女们略微一颔首,就绷着嘴角看向自己名义上的「下属」和「成员」,冷不丁道,“是白濑指挥你来的?”
被他叫松井的少年额头上的冷汗密密地下,终于撑不住,颤着声音交代道,“是……是白濑说的,反正有中也在,就算我们挑衅闯入高濑会也没关系……”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磕磕巴巴解释,冷声打断,“我不是说了不要去招惹GSS,高濑会他们吗?你们有把我说过的话,哪怕一个字听进耳朵里吗!”
“身为头羊,我有保护每位成员的义务和责任不错,但我能救你们一次,救你们两次,难道每次我都能确保你们平安无事吗?”
少年首领的背脊永远挺直,橘色的半长卷发宛如热烈的火焰,浑身的颜色都诉说着张扬与鲜艳,那双眼睛里却仿佛在这时多了淡淡的疲惫。
中原中也心里有头蠢蠢欲动的野兽在试探着突破那层薄薄的枷锁和束缚。
他明明可以选择爆发,再离开。
可是他如同过去般全部容忍下来。
孤独的头羊,寂寞地吞咽着怒火,冷眼看着自己领导的羊群践踏庇护他们的首领的威严,一遍又一遍。
他坚持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中原中也的头脑有些混乱,直到冰凉细瘦的手指从后面小心翼翼地勾住他的衣角。
“哥哥,不生气。”
干巴巴的嗓音,像抖索翅膀的小鸟,从湿润的羽翼下探出脑袋。
鬼娃娃僵硬地安慰他,扯动着嘴角狰狞的缝合线。
她像只被否认被抛弃的小狗狗,收敛起那些会伤人的獠牙,依旧执着地,惴惴不安地凑近他,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期盼。
中原中也看着小鹿御铃子拉着他衣角的手,愣了神。
他发现这孩子身上全是切割又缝合的痕迹,瘦小苍白的手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孔,细细的缝合针贯穿了她脆弱的手腕。
――就像是失败被丢弃的实验品。
这个突兀浮现的形容,让中原中也心里刹那间产生了不妙的猜测。
这孩子或许来自于横滨哪个丧心病狂的实验室。
错误的实验导致她的外表怪异,思维方式疯狂混乱,记忆残缺不全,就连辨认亲人的方法也不再明晰。
中原中也低低地“啧”了一声。
这种猜测让他这次不再那么果断而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是你的哥哥”。
小鹿御铃子镇定地继续抓着他的衣角,也不怕他突然变脸,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哥哥,不生气。”
“哥哥,不生气……”
仿佛不得到他的回答就不会停止。
中原中也的目光落在她被绷带绑着的左眼上,很快察觉到这样不礼貌,挪开视线,“我没生气。你……不要这么害怕。”算是表面默认了这个称呼。
是的。
中原中也很肯定,她在害怕。
颤抖的睫毛,僵硬的手指。
她很担忧会再次遭到“兄长”的拒绝和否定,可她还是像只热切的小狗般凑过来,安慰他。
和外表不同,是个傻孩子啊。
中原中也的声音柔和了不止一个度,“你是叫由里子,对吧?我会帮你留意你家人的相关信息的。那么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吗?”
他看到那张小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迟疑,然后用孩子般怯生生的腔调回答他。
“因为这是铃子交给我的任务。如果完不成的话,铃子会失望的。”
中原中也将这个女孩口中吐出的陌生名字反复咀嚼了几遍,瞳色加深。
那应该就是负责看管和控制这孩子的研究人员。她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实验品」下达命令,权限很高。
中原中也不动声色,“你的异能力很强,她就这么放心让你出来?她没有叮嘱过你什么吗?”
“很强?不,由里子很弱。”
小鹿御铃子低下头,睫毛在惨白的皮肤上盖下深深的阴影,心里毫无波动,语气惶恐不安。
“我是最弱的一位,铃子说没必要出动其他人。如果激怒他们的话……会有很不好的后果。铃子不喜欢。”
中原中也神色紧绷,一寸寸冰冷。
假如她的实力都只能归纳进弱的范畴,那她说的“其他人”,也就是其他实验品会有多强?
还有激怒这个说辞……怎么想都不像是正常的东西。难道他们之间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不能违背?
想得越深,中原中也就越是对这孩子身后潜藏的势力感到发自心底的厌恶和愤怒。
“实验室的渣滓……啧。”
小鹿御铃子:?
等等?
是不是有奇怪的锅扣到她本体身上了?
第4章 在横滨开马甲的第四天
小鹿御铃子会将自己名字光明正大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当然有她的目的。
――她想将所有的马甲通过某种联系彻底绑定在一起,和本体分割,独立,又亲密如一人,各司其职,也向外界宣告他们共为一体,彼此影响。
简而言之,即为某种结社,集团或者组织。
他们动机一致,目的相同,对首领敬畏,孺慕,狂热而毫无底线地遵从她所有的命令,将她的目标视为自身目标,将她的道路视为自身道路。
小鹿御铃子通过鬼娃娃之口,将那个看似庞大实则虚无的组织,轻轻揭开冰山一角。
总而言之,全靠演技。
但目前来看,似乎,好像,一不小心演过头了。
她尚且还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是哪步出了错让中原中也产生了这么大的错觉,橘发少年就皱着眉头,犹疑片刻,轻轻地将手掌搁放在了她的头顶上,有些不习惯地,生涩地揉了揉。
“辛苦了,由里子。”
这是中原中也的温柔。
他本不会对陌生的孩子展露这样的情绪,鬼娃娃成为了例外。
小鹿御铃子感受到手掌的温度,按兵不动,果然等到了中原中也接下来的话。
他丝毫没有委婉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对她发出邀请,“高濑会不会放过你,你身后的人也不在乎你的死活。要不要加入羊?”
这是中原中也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光是看着这孩子纤细手腕上的针孔和缝合痕迹,就知道她没有被好好对待,而是被当作没有生命和尊严的实验品般反反复复的检查,伤害和复原吧?
不然根本无法解释这些伤口的来由。
她口中的“铃子”真的在乎她吗?真的对得起她的孺慕与信任吗?如果放任她回去,她能得到应有的保护么?
答案恐怕是不能。
中原中也天生就对实验室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憎,在看到这孩子身上可怕的,仿佛死过一次般的痕迹,这种不信任上升到了巅峰。
少年低下的眼睛是很漂亮的钴蓝色,像某种深海中稀有的钻石,透明的质地下是厚重的深沉,难以溶解,也难以改变。
鬼娃娃却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般松开他的衣角,向后慢慢退了几步,小声说。
“为什么哥哥会这样想?铃子明明对我很好啊。”
中原中也有些不理解:“对你很好?她根本就不像在乎你的样子吧……”
他欲言又止。
这孩子难道很少接受他人的善意吗?
“但如果没有铃子,由里子不可能活过来啊!”
黑色鬈发的小女孩寻求安全感般死死地抱紧了怀里破旧的布偶,恸哭着,开口透露的信息宛如一声平地惊雷。
“哥哥难道不记得了吗?哥哥难道不明白吗?由里子早就死掉了,是铃子让由里子活了过来,从亡者的世界里一点点爬向生者的世界……好痛苦……如果没有铃子,由里子一定撑不下去的!所以不能离开铃子,不能没有铃子!”
她越说越激动,伸手拨开刘海,解开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