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眸一颤,难掩惊诧之色,许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温世晏摇了摇头阖上双眼,单手揉上额角穴位。
只是再睁眼时,入目的仍旧是朱唇粉面的一张脸。
他听到自己难以置信,乃至几近呢喃而出的声音:“……明姝?”
低了低脑袋,明姝应了一声,率先解释道:“世叔,我没有要捉弄你,只是单纯想替你上药,我不知道世叔鱼食不服……”
“胡闹。”温世晏的声音极冷,声气也比平日要重,“既是下人该做的事,你掺进来做什么?”
比之明姝的预想,温世晏的态度可以算得上是冷静了——如果微颤的声音与起伏剧烈的胸膛没有出卖他的话。
明姝觉得温世晏只是在隐忍。
果然,她才将将开了口想说些什么,温世晏便打断她:“出去。”
“世叔……”
“出去!”
明姝悻悻闭了嘴,不说话了。
书房内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四下里的气氛仿佛都低落了下去,原本最是易被忽略的呼吸声也在此时显得突兀起来。
温世晏的呼吸声好重好重,节奏亦不平稳,每一道呼吸声响起时,明姝的心跳似乎也跟着滞了一下。
良久后,温世晏强压下情绪,抬眼看她:“要我亲自请你出去么?”
明姝摇头。
她不说话时,尤其如此刻一般垂着嘴角耷拉着脸的样子,看上去极是乖巧委屈。
温世晏疑心自己话重,不自觉放缓了声音:“那还不出去?”
明姝还是摇头。
温世晏皱起眉来。
明姝有些怵眼前人板着脸的模样,可到底是鼓足了勇气,在温世晏开口之前急道:“世叔,我真的只是想给你上药,上完药我马上就走!”
“若是世叔不答应,我会愧疚难安的……世叔,你不要赶我出去好不好?”
闻言,温世晏似是有些动摇,眉头微松。
只是须臾他神色又是一凛,冷着眼眸道:“从前的书,都白读了么?”
明姝一愣,又听温世晏道:“放你出府几日,该有的礼仪都到哪里去了?”
明姝恍恍惚惚,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温世晏这样的人,从小便生在言情书网,受着礼法的熏陶长大,举手投足间尽是文人的风骨。毫不夸张的说,男女之别,长幼尊卑早已刻入他心胸之中。
明姝此刻的行为,不仅冲撞了长幼之序,更逾越了男女之别。
温世晏怎么可能会纵容。
可即便明知如此,明姝却还是道:“礼仪是用来管束外人的,都喊你一声世叔了,我又不是外人……”
她如是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只因关于自己在温世晏眼里算不算外人,她自己也不敢下定论。
温世晏一时失神,许久未出声应答。
趁着此时,明姝便轻轻往前行了几步,将指尖落在他侧颈上。
颈上被不属于自己的热度覆盖,温世晏身子一僵,几乎下意识便是要偏开。
岂料被明姝另一手制住,少女颇有些嬉皮笑脸的声音落在耳边:“世叔别动,很快就好了。”
“难不成世叔还想将我掀开?提前说好,我可是会功夫的,世叔一定要挣扎的话,谁占上风可不好说……”
明姝犹在说话,温世晏却是听不进去了。
书房中蜡烛一寸寸烧短,烛泪淌下,温世晏的身体仍旧僵硬,却渐渐卸了想要挣动的气力。
并非他不想挣扎,而是挣不脱。
如同天地间最渺小的蝶,误入□□的蛛网中再无法逃出,只为了网上一滴露珠。
指尖一下下起落,温世晏眼眸陡暗,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山峙渊渟的温相,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如坐针毡的滋味。
也是头一次,唾弃自己心思污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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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第四日。
相府花园中,明姝收了长长的捕网,闷闷道:“不玩了,无聊。”
“啊?”绿漪凑了过来,举着手上的竹篓问,“那小姐,这些蝴蝶怎么办啊?”
明姝兴趣缺缺地瞥了一眼,“放了吧。”
“好吧……可捉了好久呢。”绿漪声音有些惋惜。
明姝本还欲同她说话,目光一偏,却是见到一身齐整官服,刚下朝回来的温世晏。
她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只是似乎想到了什么,须臾又黯淡下去。
自给温世晏上药之后,明姝便发现对方在有意避着自己,连功课都只叫余管家过来取了。
她那晚是凶了些,可就算是她拿了功夫的事出来说,温世晏也不可能是会被吓到的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未思索明白,明姝便先一步出了声:“世叔!”
见温世晏的身形一顿,她忙提了裙裾小跑着赶过去,轻声关切:“世叔今日上朝累不累呀?”
“不累。”
温世晏答得很简单,目光亦马上收回,叫明姝总觉得仿佛温世晏多与她待一刻,自己就会吃了他一样。
见他一副要提步离开的样子,明姝忙张了张唇打算挽留。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出声,便有小厮捧着东西到了温世晏身侧。
“公子,这是柳氏布庄送过来的。”
起初明姝不以为意,还恼怒这小厮打断了自己说话。
然而目光触到小厮手上那匹紫到发亮的牡丹绸缎时,她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
……这破布庄什么时候送不好!
作者有话说:
昨天因为卡文没有更,实在抱歉TAT
在这章前五个评论设置了红包,作为给小天使们的补偿~
恳求勿弃,鞠躬!
第二十一章 绸缎
看到那匹绸缎时,温世晏亦是微不可查地一怔。
“公子,这……”
小厮原是在等温世晏吩咐这绸缎如何处理,毕竟这看起来全然不是公子的品味,倒更像是朝堂之上政敌的手笔。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公然将东西送到相府来挑衅……
“你这奴才好没眼色,这缎子这么难看,用得找拿过来给世叔看吗?”
说罢,明姝又急急上前想将温世晏拉离花园,“世叔,我忽然想起来功课上好多东西都不懂,正想请教……”
话未说完,明姝便缓缓落了声音。
温世晏拂开了自己搭在他袖上的手。
“世叔……”
便如此厌烦我吗?
明姝想问,但除了她与温世晏,四下里还有不少仆人,绿漪倒是没什么,可明姝自傲自尊的性子不允许她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于是她便只能眼看着温世晏淡淡偏过了头,与小厮确认道:“哪家布庄?”
“回公子,是柳氏布庄。”
温世晏微敛了眸藏住心绪。
柳氏……先前暗卫禀报他明姝买了缎子的,正是这家布庄。
只是他未料到,明姝买的绸缎,竟也有自己的一份。
即便这缎子看上去是作弄自己用的。
再抬眼时,温世晏将指间落于深紫缎面上,轻轻摩挲。
触感滑腻柔软,可见料是好料,只是样式夸张了些。
他正要收回手,目光却瞥见缎子底下有做好的成衣,神情微变。
身边的明姝一直在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温世晏皱了眉,登时便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转念一想,温世晏又不知道是自己送的,她紧张做什么?
冷静冷静,祝明姝,可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
如此说服自己一番,明姝倒也少了几分紧绷。
她本以为温世晏是要将那成衣给当场扔了,谁知对方却只是细细看了一眼其上的纹案,并未有多余的动作。
明姝抬眼去看时,仿佛还能从温世晏那张素来不苟言的面孔上觉出几分笑意来。
疯了,她当真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生出如此离奇的错觉。
明姝如是想着。
她暗暗打算着,从今日开始要好好休息养养精神,谁知下一瞬便听温世晏道:“放到我房中。”
“啊?”
不止是明姝,小厮也愣了一下。
温世晏于是耐着性子又道了一遍:“送去卧房。”
“……是,公子。”
小厮托着承盘便退了,明姝却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带露惑色。
“那衣裳那么丑,世叔还留着做什么?”
温世晏抬起眸来,明姝这才发现他眼中果然漾了几分笑意。
只是须臾他便恢复冷淡端方的模样,避而不答,“前日的功课写完了么?”
明姝鸟雀啄食似的点头,面上更是露出邀功似的笑容来,“写完了!世叔现下要看吗?这次可都是我自己写的,我这就叫绿漪去取……”
“不必了。”
“……哦。”明姝的声音一下子蔫了。
本以为好不容易能在温世晏目前表现一下,起码是讨个好印象,谁知念想又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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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世晏有意避着明姝,明姝在府里待得无趣,只好到外头去找乐子。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明姝说要出府的时候,温世晏居然没有阻拦。
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道:“早些回来。”
“绿漪,我问你个问题。”相府外,明姝一脚踢远了地上的石字,如是闷闷道。
“小姐要问什么?”
明姝面色变了变,想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的朋友身子不舒服,我这朋友便去给他上药,可那人却生气了,这算什么意思?”
绿漪掰着手指边点头,边数出几个“朋友”来,待明姝说完了,还皱着眉头在原地回味了好久。
须臾她一个灵光,了然道:“小姐是说丞相大人吗?”
绿漪的语气带着八分笃定,明姝却很快鼓圆了粉腮否认,“谁说是他了!都说了是朋友……朋友!”
绿漪只得佯装不知的点头,“那小姐说的那个人,可是性子有些冷淡?”
“岂止是有些?”明姝想了想,认真道:“我都想象不出来有谁能和他熟络起来。”
恐怕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吧?
“这就是了。既然是性子冷淡的人,如此反应便是正常的,小姐有没有想过,兴许他不是生气,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
明姝点了点头,又摇头。
她觉得绿漪说得有理,可转到自己与温世晏身上,似乎还是有些奇怪。
如果真是温世晏面皮薄,至于躲着她么?
“小姐,你就别想太多了。不是说要带我出府玩,这样愁眉苦脸的怎么行,都不好看啦。”绿漪如是道。
明姝这才平静下心思来。
仔细想想,也没有比绿漪所说更贴切的说法了。
两人边说边走,已是到了热闹的街市中。明姝正与绿漪说话,前头不远处却在此时传来一阵人声喧哗。
还有一阵嗒嗒的马蹄声。
“绿漪,到这边来。”明姝还以为是有人当街纵马,将绿漪拉到街侧。
只是待那马啼声近了,才发现是一辆多匹并驾的马车。
那马车宽大华丽,便连帘上都饰以鎏金的串珠,从身边行过之时,传出一阵叮咚脆响,极是好听。
车中所乘的,必是一位贵女。
“哎,这是谁家的马车啊?这般气派,先前怎的没见过?”
“谁知道呢……”
长街上众人议论纷纷,明姝却没什么兴趣。
待马车渐远,明姝收回了目光,黑如点漆的眼珠一转,一拍手掌道:“绿漪,咱们去书院!”
半个时辰后。
祈安书院后门外的翠竹罅隙间,一张清丽的精致脸蛋探了出来,口中道:“等那些小童走了,咱们便偷偷溜进去。”
末了,又补上一句:“等下我先进去,绿漪,你可要跟紧我。”
轻风拂面而来,身后没有传来绿漪的回应,只有婆娑竹叶的细响。
明姝有些狐疑,目光却还是紧紧盯着书院里头的几个小童,只问:“绿漪,你在听我说话吗?”
绿漪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有些畏惧似的颤抖:“小、小姐……”
明姝柳眉一皱,也顾不得书院中的情况,转身便要看看出了什么事。
然而她一转过身,便见一把鸠杖迎面而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院长苍老的声音,“第二回 来了,还这么偷偷摸摸做什么?”
“文清没有教过你君子不走偏门的道理么?”
“……我又不是君子。”明姝捂着脑袋小声辩驳,又抬眼觑着院长的神色道:“况且要是我大摇大摆过正门进,他们可能放我进去吗?我才不傻……”
“哼,谁说你不能进?”老院长捋了捋胡子,收了鸠杖道:“进去吧,再有下次,可就要疼喽。”
明姝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一个粲然笑容来,“谢谢院长爷爷!”
说罢,便来起绿漪,“绿漪,我们进去!”
老院长将鸠杖在拱门处一横,闭了闭眼,“走正门。”
“知道啦。”
进了书院之后,明姝头一个去的便是蹴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