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咦?”明姝还未意识到什么,犹问:“那你必定是生下来便是仙人咯?”
明姝说着,似乎是想要近些细看仙人的容颜,欲要站起身来。身形却是一个不稳,膝盖不小心便磕在了身边小案的尖角上。
“嘶!”
她长这么大,时人觉得女子应当有的端庄识体半点没学到,男儿的皮厚却是承了个十成十。磕这一下,恐怕已是青了,明姝却不以为意,连揉都懒得揉一下。
她骑马打架,哪个不比这个疼?
等等……疼?
膝上痛楚还在,明姝终于觉出不对劲——她意识到,眼前的并不是梦。
仙人是真实存在的人,通身的儒生气度,二十七岁……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明姝心里慢慢成型。
“温世……温世叔?”若非改口快,她险些将温世晏的名姓全喊了出来。
“嗯。”温世晏淡淡颔首。
相比明姝的大惊失色,温世晏端的是波澜不惊。
他将话本递由管家,先是与明姝寒暄了几句,问及她父亲的近况,再问平日里明姝学了些什么,有什么喜好。
对此,因着不想被压着学太多东西,明姝眼睛滴溜溜一转,撒了个小谎,“《女诫》、《四书》都学过,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温世叔不必再劳心找人多教了。”
至于喜好,她答得倒是坦然,“喜欢看话本,喜欢赛马逛街,还喜欢……咳咳,没了。”
还喜欢美男子。
不过在验证温世晏其人确实如传言所说后,明姝不想说了。
方才明姝认出温世晏时,绿漪与余青山便又来到亭中伺候了。
见明姝脸不红心不跳说自己会琴棋书画,绿漪忍不住悄悄替她捏了一把汗,生怕温相当场让她表演。
不过显然是她多虑了。
只听温世晏对明姝道:“以后你的起居饮食便由相府接替,奉京习俗与迎县大有径庭,要习惯下来须花些功夫……”
明姝一眼不眨看着温世晏,却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还未从对方的容貌上移过心神来。
温相生得清俊端正,身形挺拔,如风中修竹,似雪中松柏。他这样的长相,一眼看上去便知是文人。
许是因着年纪的关系,他身上有一道阅历与年岁沉淀下来的气质,浑然而成却不显羸弱,反而稳重沉着。
明姝见过许多意气风发的少年书生,也知道不少迂腐古板的老儒,温世晏明明也书卷气十足,可就是和那些人不一样。
在无甚墨水的肚子里搜刮一番,她也才找出了“不怒自威”这个词来。
形容兴许不怎么恰当,但确实是给她这般感觉。
她尚在出神,却见温世晏停了下来,深邃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在听我说话么?”
“什么?”明姝怔了一下,“世叔安排就好,我都行。”
“也好。”
温世晏公务繁多,并不打算久留。
“余叔,记得给祝小姐取些跌打药。”
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不想他竟也不解释一下怠慢客人的缘故,明姝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话本来,忙追上去,“世叔等等!”
“嗯?”
明姝嘻嘻笑着,没一点不好意思,“我的话本,世叔似乎忘了还。”
“暂且由我保管。”
“啊?”明姝苦下脸托长尾音抱怨,又去扯温世晏的袖子,软下声音撒娇,“丞相大人,温世叔,求你了,就借我看两天吧。我保证,保证看完这个就不看了!”
今日的明姝穿一身丁香色的累珠叠纱留仙裙,将她本就精致的面庞生得愈发娇俏灵动。
她五官生得好看,做这样如小孩子般的动作也不惹人厌烦,反倒十分容易引起爱怜之心。
不过这在温世晏这里并无用处,神清骨冷的男人眼眸都不动一下,语气亦无波澜,“不行。”
明姝眼中的神采快速地黯淡下去,看起来着实失望极了。
可惜温世晏已经转身离开了,俨然一副说一不二的态度。
“烦死了!”明姝在亭柱上重重拍了一掌,偏又把自己的手心打疼了,却还是氤着泪花边骂边吹气,“老头子交的朋友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分明是块铁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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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奉京权势最盛的人物,必定非温世晏莫属。
先帝子嗣稀薄,又有顽疾早早崩殂,是以皇位便由八岁的嫡子继承。
初时不少人朝政朝政会被温世晏独揽,甚至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谁知这位才能天赐的丞相却仍是沉稳,遵守父辈的君臣之约,一手接下小皇帝的事务不算,甚至还担起了帝师的职责。
天下无人不称道温世晏一声贤臣。
这般人物,无论是因权势盯着他的政敌,还是单单倾慕其风度的人,都不在少数。
因此,相府住进了一个女子的消息一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偷偷爱慕温世晏的一众女子捏着帕子或羡慕或嫉妒,纷纷打听起明姝的身份来。
而作为舆论的中心,明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京中贵女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下她正伏在书案上,与其上摆着的宣纸大眼瞪小眼。
原本白净的纸张已经被墨迹染的一塌糊涂,上面歪歪扭扭虫爬似的躺了些曲线,看不出是什么。
半个时辰了,她什么都画不出来!
若是知道今日温世晏会突击检查,她昨夜便偷偷备好一份画好的图偷梁换柱了。
“小姐,小姐。”绿漪站在身边轻声唤道,以手掩唇对明姝做出口型,“握笔握错啦。”
说来也好笑,先前在迎县,老爷祝文清确实给小姐请了许多先生。可小姐心思本就不在这上面,不甚上心,最后反倒是她这个当丫鬟的学会了不少。
“咳咳。”明姝面色微微尴尬,见管家余青山似乎在强忍笑意,面上更热,小声辩道:“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说完,她边将湖笔笔锋浸入砚台,边悄悄抬起眼朝窗边的身影看去。
身着天青色衣裳的温世晏墨发整齐束着,他一手执着书卷,另一手握笔批注,沉稳的模样似是不会被任何事情搅扰。
他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动作,只是随意往窗边一站,如鹤优雅的仪态便将外面的繁花翠竹都比得失了颜色。
视线在其上停了停,意识到自己居然流露出赞叹的情绪,明姝暗道美色误人虚有其表云云,冲着温世晏做了一个鬼脸。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温世晏恰好侧过身来,“画好了么?”
明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顿了几息。
得不到答复,温世晏负手走了过来。
“等等,还没……”
明姝还来不及去挡住宣纸,那幅惊天奇作便被白净修长的指节执起。
在明姝身后的绿漪忍不住捂住了脸。
她已经开始替小姐尴尬了。
“世叔,我还没画完呢……”明姝小声道。
温世晏不答,只是瞳孔像是被什么刺了似的缩了一瞬,而后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偏明姝还不知死活地厚着脸皮问:“我画的还……还行吧?”
一阵沉默。
半晌,温世晏唇角少有的露出一个冷笑似的弧度来,“你这画,是哪位先生教的?”
第三章 太差
明姝心下暗道不妙。
不过好在这种露馅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她便也不如何显露出慌张来,而是马虎乱吹:“一位普通先生罢了,这先生画技不同凡响,世叔没见过也正……”
“不同凡响?”温世晏打断她,深邃的目光瞥过来,语气更冷了,“你说的那位先生,姓祝?”
“呵呵……”
明姝哪能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只能干巴巴地笑。
“太差。”
温世晏的点评不留半分情面。
“余叔,搬一张琴过来。”他吩咐。
闻言,明姝当场僵在了原地。
怎么还要考校其他的,温世晏怕是疯了吧?
琴棋书画里头,明姝觉得画恐怕便是最好糊弄的了,其他琴啊棋的,她更是头大。
她想着只要有一样过得去,温世晏总不会对她太严苛。
思忖片刻,明姝一把将案上的画揉作一团,对温世晏祈求道:“世叔,方才我同你开玩笑呢,我其实会画!”
温世晏对上她的眼眸,“好笑么?”
明姝一噎,忙服软,“我知道错了,世叔,你就让我再画一次吧,求你了。”
她撒娇的功夫厉害,若是有需要,便是流出两滴眼泪来也是可以的,此时她眼巴巴看着温世晏,很有几分诚恳的模样。
下人已经过去搬琴了,左右一时还不回来。
“一刻钟。”温世晏道,“不必太复杂。”
得到应允的明姝先是一喜,随即偷偷诽腹:不必太复杂?也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要是她会画,她倒是想复杂,让这油盐不进的木头开开眼!
正想着,绿漪已经替她铺好了新的纸张,明姝有模有样地提起笔来,思索要画的东西。
鸟?不行,她会画成虫。
花?不妥,她只会抹出一团黑墨来。
亭台?不行不行……
过了许久,明姝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些,她能画出来已经不错了。
然而此刻时间已过半,明姝情急之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脑中居然一闪而过某个人的脸。
等余青山来替温世晏取画惊讶出声时,明姝才后知后觉自己画了什么,而后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她居然胆大包天,绘了温世晏的画像……
“明姝姑娘,这……”余青山欲言又止。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新鲜的事。
画上歪歪扭扭有个小人,从形体上不能说惟妙惟肖,可以说是与温世晏本人毫不相关。
然而偏偏又有些许神似,叫人一眼便能辨出画的是谁。
“余叔。”温世晏催促。
余青山便收了面上的惊奇,捧了宣纸呈到温世晏面前。
明姝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期待又忐忑地看着温世晏。
宣纸被递过去,明姝看着温世晏慢条斯理放下湖笔,接过宣纸,低头,垂眸,而后……
微不可查地僵住了动作。
明姝眼尖地发现,温相向来波澜不惊的面上居然流露出片刻的错愕,然而那抹神情转瞬即逝,又叫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画的是什么?”温世晏问。
“就、就画的人啊……”
明姝缩了缩脖子,她的画虽然是烂了些,但也不至于人畜不分吧?
本还担心的绿漪听到明姝这反应时,瞬时更慌了。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小姐的随口之言,还是在拐着弯骂丞相。
余青山则是哭笑不得。
温世晏淡淡将目光从宣纸上瞥过来,喜怒不辨,“哪个人?”
今日经了这番考校,明姝对温世晏的印象已经从“木头”升为“冷着一张脸吓人的木头”,没由来的有些怵。
她支支吾吾,眼神不敢直视窗边人,“世叔看不出来吗……再看看?”
明姝已经想好了,温世晏猜是谁,她便说是谁,如此一来起码可以保证她画的还算形似。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机智的人。
明姝不合时宜且没羞没臊地想。
将少女的狡黠神态尽收眼底,温世晏依言再次将目光落在宣纸之上。
纸上的小人倒也能勉强辨出几处特征:瘦、高、以冠束发,以及画成一条上弯曲线的嘴巴。
是个满脸写着不高兴的小像。
明姝问得小心翼翼,“世叔认出来了没有?”
温世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执住宣纸纸头,又转过纸面对着明姝将画悬展了下来。
“本相在你眼里,便生得这副模样?”
他神情如常,可明姝就是从语气中觉出一股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来。
明姝自觉脸皮厚,就此刻月生出些忐忑来,却也硬着头皮挤出笑容,“世叔天人之姿玉树临风,我自己是画不出世叔的一半美……”
“美?”
温世晏眼角似乎跳了一下。
“俊朗……是俊朗!”明姝连忙改口。
她还怀有一丝希望,又软下声讨好,“世叔觉得我画得怎么样?”
温世晏似笑非笑掀起眼皮,“你觉得呢?”
末了,将画放下,对余青山吩咐,“琴。”
明姝:“……”
完了。
后面三样实在是一窍不通,明姝索性破罐破摔,不到半个时辰便考校完成。
弹琴,她把上好的紫椴古琴拨断了一根弦。
下棋,胡乱下了一通,倒是全程被温世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晃得七荤八素。
至于书法……明姝的字和将将开蒙的小童也没什么区别。
末了,温世晏道:“明日会有人到府中教习雅事。”
“这么快?”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掉了,明姝还是想再挣扎一下,“世叔,我什么时候能出府逛逛呀?到奉京几日了,还未好好玩……完完整整地体验一遍风土人情呢。”
“先习完课。”温世晏没有留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