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除夕的到来,顾府上下一派合乐融融的景象,雪嫣和几个姐儿清早就坐在一起贴对联和窗花。
顾纾云展开自己剪的窗花,“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快看, 我剪的好不好?”
顾纾云穿得一身红彤彤的袄子, 丫髻圆扎,活脱脱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一双圆圆的杏眼圆睁, 滴溜溜的望着众人, 乐滋滋的等着夸奖。
雪嫣忍不住在她软乎乎的脸上摸了一把, 笑着夸赞,“好看。”
其他人也都道好, 顾纾云心满意足的瞧着自己的杰作,抬眸对雪嫣道:“那这个我就贴四姐姐窗子上。”
顾纾云抱住雪嫣的手臂, 刚刚还满是笑容的小圆脸忽然垮了下来,“四姐姐,我舍不得你去岭南, 你去了还回来吗?”
顾纾云抬着恹恹的小脸望向雪嫣,本来乐融融的气氛一下变得低迷不振,顾玉凝更是一剪子把手里的窗花给剪了破。
雪嫣垂了垂眼,从前她巴不得自己不是顾家的女儿, 可真到这个时候她还是舍不得,她打起精神安慰顾纾云, “四姐当然是会回来的。”
顾纾云泪盈盈的点头。
“四妹还有些时日才成亲呢,这些日子我们就多陪陪四妹 。”顾如霜安慰众人, 又点点顾纾云的脸颊, “除夕可不兴哭鼻子。”
顾纾云勉强止住眼泪, 众人也不再提这败兴的话,贴过窗花后就一齐聚到顾老夫人院里。
除夕团圆饭吃的早,天还亮着就开始到深夜,吃过之后又坐在一起守岁,一直到三更天过众人才各自回屋休息。
年初的几日府上亲戚来往热闹,尤其是顾家与镇北侯府结亲的消息传开后,登门送礼的更是络绎不绝。
一直热闹到了初三,顾老夫人才带着各房女眷上法华寺烧香祈福。
照例众人会在寺里住上一夜,时间充足,所以也不忙着赶着。
在大殿听过主持讲经,知客师父请顾老夫人等人去厢房歇息,并且端来了新煮的豆浆让大家暖身子。
雪嫣搓了搓微微有些凉的手,捧起热腾腾的豆浆喝了几口,感觉浑身都舒服了。
一碗喝下去她甚至额上都微微冒了汗,加上师父又往炉火添了碳,雪嫣热得直觉有些胸闷,可看旁人都是好好的,她也不好让人把碳拿下去。
又坐了一会儿,雪嫣越发觉闷的慌,忍不住起身出去透透气。
林素兰嘱咐她别走远,雪嫣笑着应说:“就在门口。”
出了厢房,雪嫣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才觉得舒服了些。
散了燥热,正想往回走,一位面生的小和尚走到雪嫣身旁询问:“施主可是要去灯楼?”
雪嫣困惑看了他一眼,笑笑想说不是,忽然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紧接着眸光就变得涣散。
小和尚又问了一遍,“施主可是要去灯楼?”
雪嫣神色愈发迷蒙,好像自己确实是要去灯楼,她迟钝点点头。
恍惚间,耳畔又响起小和尚的声音,“施主请随贫僧来。”
雪嫣意识迷离,不受控制的亦步亦趋,跟着他往灯楼走。
灯楼昏暗,一盏盏烛火明明灭灭的闪动在眼前,她越发的感到思绪不清醒,脚步踩着楼梯一级级走上二层。
不知过了多久,小和尚才停下,“施主到了。”
雪嫣只觉眼前天璇地转,看到有蒲团,她想坐下歇歇,结果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无力动弹倒在长明灯前,裙摆散开似开到极致的一朵花。
眼皮越来越沉,她看到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从暗中走出,玄色锦袍,云纹皂靴。
雪嫣想看清他的容貌,意识却不断在抽离。
那人一手压膝蹲在雪嫣面前,抬起冰凉的长指拂过她的脸颊。
“嫣儿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与谢珩双宿双飞?谢珩以为拿这侯府与我换便够了?”轻缓似呢喃的耳语,一字一字落入雪嫣耳中,“我偏偏全部都要。”
雪嫣合上眼帘前,看到那只白皙的手推倒案上的长明灯,烧出一片绚烂。
……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僧人奔走高喊的声音响彻整个寺庙,坐在厢房内的顾府众人面面相觑,目露震惊。
“起火了?也不知什么情况。”二夫人皱眉心悸的说。
顾老夫人让人搀起自己,“出去看看。”
众人走到厢房外就看到了远处被熊熊大火包围的灯楼,黑烟缭绕,木头灼烧出发的噼啪声隔得那么远都能听见。
“是灯楼!”不知谁喊了一声。
灯楼里供奉着数不清的长明灯,火势一起,那些灯就是最好的引线,僧人不断的打水扑火,也阻挡不了越烧越旺的大火。
好在灯楼里香客不多而且都是在一层大殿,火是从二层烧起来的,发现起火,零散几人就都跑了出来。
顾玉凝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雪嫣的身影,皱起眉问,“怎么不见四妹。”
这时顾府众人才发现雪嫣不见了,林素兰吩咐道:“还不去找四姑娘。”
然而遍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雪嫣的踪迹,顾老夫人皱紧眉头神色一厉,“怎么会找不到人。”
这时一个从灯楼跑出来,尚没有恢复镇定的妇人一拍大腿,急道:“我先前好像看到有一个姑娘上了楼去,也不知有没有跑出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望着冲天的火光骇然不已,林素兰脸一白,急跑到她面前,“怎么样的姑娘!”
妇人被她瞪着眼的模样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林素兰一把抓住她的肩,声音发抖,“快说啊!”
“那姑娘穿素银色的裙衫……脸我没看见。”妇人努力回想,“就记得发上簪了一只红玛瑙的簪子。”
“是雪嫣……”顾玉凝瞳孔缩紧,失语低喃。
“你胡说!”林素兰厉声喝她,摇着头重复:“你胡说。”
“是,是顾姑娘。”一个面色苍白,浑身打着哆嗦的小和尚,语无伦次地说:“她说要去灯楼看看,我便带她过来,后来她说要一个人待会儿……”
林素兰重重一个踉跄,脸色煞白,疯了一样就要往灯楼里冲,“囡儿——囡儿!”
肝肠寸断的哭喊声让人听了心魂俱颤,顾家所有人都慌了神,不敢置信怎么会是雪嫣!
“救人!快救人!”顾老夫人双手发抖,指着人要他们救人,有家丁试图冲进火海,可整座灯楼早已被火舌吞噬,根本闯不进去。
顾玉凝死死抱着癫狂要往里冲的林素兰,嘶声朝周围的喊,“还不快去打水灭火!快啊!”
她声音越来越轻,从嘶喊变成恸哭,所有人都明白,这样的情况,有人在里面那就是九死一生。
冲天的火光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才被浇熄,巍峨庄严的灯楼烧的瓦碎壁破,入目尽是苍凉,浓烟弥散周围,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败。
家丁染了一身灰烬,蓬头垢面的从破败的灯楼内跑出来,声音不利索的打着抖:“二楼有一具女尸,已,已经烧,烧得不成样了,就剩发上的簪子。”家丁吞了吞唾沫,“是,是四姑娘。”
顾家女眷皆捂着嘴哭了出来,顾玉凝泪流满面,呼吸急促不断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你好不容易盼回来谢珩,你怎么能死!”
林素兰受不了刺激直接厥了过去,场面乱做了一团,哭喊声连天,让在场之人无不闻之心酸。
围在灯楼前的人被赶来的护卫推开,谢珩紧绷着神色疾步走来,眼里是心急如焚的慌乱。
在看到顾家哭天喊地的众人后,他脑中嗡鸣了一声 ,呼吸变得沉重。
卫萧看着凄惨的情形心道糟糕,挡在谢珩面前,“还是让属下进去查看。”
“滚开。”谢珩厉声怒喝,声音里夹杂着颤抖。
卫萧从未见过他这般失了冷静的模样,半个时辰前大公子还在亲手布置他与四姑娘的婚房,转眼人却没了,谁能接受这样的变故。
谢珩走到灯楼前,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心头骇痛,步履踉跄的冲上二楼,一具没了声息,看不出面目的尸身躺在灰烬之中。
谢珩双手发抖,在看到那枚在熟悉不过的发簪后,脑中轰的炸开,痛彻心扉的绝望与疼痛袭遍周身,高大的身形被压弯,他难以喘气,泪水从眼中滚出。
“雪嫣……雪嫣!”谢珩跌跌撞撞奔至前,他伸出颤抖不已的手贴在雪嫣脸上,无法想象她被困在大火中是怎样的害怕绝望。
谢珩喃喃低语,“疼不疼雪嫣,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别怕,别怕。”谢珩小心翼翼的把人抱紧怀里,轻柔哄慰的声音就好像怀里的人只是睡着了一般。
紧跟上来的卫萧看到谢珩把那具不成人形骇怖可怕的尸体抱在怀里,心头大骇。
“雪嫣,你知道吗,你的嫁衣已经制好了,可你还没穿给我看过。”肝心若裂的痛楚让谢珩崩溃,双目充血仿佛流出的是血泪,“雪嫣,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你说了再也不分开,雪嫣!雪嫣……”
这样的画面,一声声肝肠寸断的悲戚嘶喊,让人悲从中来,卫萧虎目含泪,走上前劝,“公子节哀,四姑娘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你如此。”
谢珩充耳不闻,只是抱着雪嫣,整个人好像陷入了癫狂。
这样下去恐怕不妙,卫萧上前想要将尸体从谢珩怀里拉出来,手还未碰到半分,就被谢珩扣住了手肘,他指尖掐着卫萧的关窍,险些将他的关节卸下。
卫萧掀了衣袍跪地,痛声道:“大公子,您这样四姑娘就是走了也能不安心啊。”
谢珩好像恍过神来,他闭紧双眸,热泪一行行滴落,用颤抖的手解下大氅盖在尸首身上,“雪嫣,我们回去了。”
谢珩咬着牙关,强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抱着尸首一步步往外走。
灯楼外阴云密布,寒风凄凄,不知哪里飞来的乌鸦盘桓在四周飞旋,嘶哑难听的叫声让人心悸难安,
谢珩抱着尸首从楼中走出,目光空洞,步履踉跄,魂魄好像随着雪嫣香消玉殒一并死去,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绝望悲凉到极点的样子让人不忍去看。
顾老夫人同样泪流满面,佝偻着背脊走上前,“大公子把雪嫣交给我们吧。”
她吩咐家丁上前,谢珩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别碰她。”
顾老夫人被他凄寒若霜的声音所惊,雪嫣身亡她也心痛,亦明白谢珩难以接受,可人总要带回去安葬,“大公子,雪嫣的丧仪耽误不得。”
喜事就这么变丧事,顾老夫人哽咽着说不下去。
“自皇上赐婚那日起,雪嫣便是我谢家的人。”谢珩没有一丝表情抱紧着雪嫣往前走。
顾老夫人震惊不已,谢珩这是何意,婚事还未办,雪嫣就是顾家的姑娘,她忙要追上去,却被侯府的护卫拦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珩将雪嫣抱走。
顾老夫人眼里逐渐透出骇色,她看见谢珩低下头用脸贴了贴怀里的尸首。
虽然用大氅遮着,可她也能想象的出是怎么一副可怖的模样,谢珩竟然用脸去贴。
谢珩仿佛看不到周围人的目光,痴痴对怀里的人低语,“雪嫣,我们回家了,你还没有嫁给我,怎么会安心,我这就娶你过门。”
……
飞雪漫漫,空气肃寒凛冽,本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镇北侯府却被一层阴霾笼罩。
朱红色的大门前依旧挂着红稠,可一阵风拂过,便露出了红绸底下的丧幡,悬在檐下的白灯笼上贴着红纸剪成的喜字,诡异阴沉。
下人在门口清扫积雪,听见马蹄声由远至近的传来,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去,来人策马疾驰,身上的大氅扬起,飘落的雪花落在他肩上,洇出了一个个湿印。
谢策紧拉缰绳,一跃下马。
“世子回来了。”下人声音微提。
谢策沉眸看了眼门楣上所悬的东西,一言不发地朝府里走去。
谢语柔哭红了一双眼从灵堂出来,看到谢策回来,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跑上前,“二哥。”
“大哥怎么样了?”谢策一身的风霜,眉心拢着郁色。
谢语柔摇头,“不好,你快去看看他。”她紧紧握住谢策的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 ,“母亲也病倒了,你不回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雪嫣姐姐葬身火海,大哥伤心欲绝不顾母亲反对,执意迎娶雪嫣姐姐的尸首,并为她送葬。
谢策点点头,“你先去陪着母亲,我稍后会过去看她。”
灵堂的布置与外头一致,喜绸之下是丧幡,停灵的棺椁前烧着一对龙凤烛,喜事丧事共办。
谢珩身着绯袍靠着棺椁而坐,从来都挺直的背脊不堪重负的弯着,浑浊的双眸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形如枯木死灰。
“大哥。”谢策压着唇角走上前。
谢珩缓慢抬起头,目光涣散的看了他半晌才道:“回来了。”
如粗石划过的声音残哑至极,颓靡灰败的模样寻不出往日的半分意态。
谢策皱起眉心,将目光望向那尊棺椁,凝声质问,“怎么回事?”
谢珩自嘲地笑了声,“或许雪嫣说得不错,那三年就证明了一切都是错误。”谢珩目中露出痛不欲生的悲戚,他用手掌压在眼上,再放下时眼里已经全部是泪。
谢珩拿起手边的酒壶直接往口中灌去,重重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不过没关系,我们总算成亲了。”他将头靠在棺椁上,扯动唇角,艰难扯出一抹笑。
谢策眉峰紧紧皱着,细微的凉意在眼底浮动,抬手去扶棺椁。
“别碰她。”谢珩眼窝深凹,看向谢策的眸光变得不善,“她不喜欢。”
谢策闻言动了怒气,冷声嘲弄,“她倒是喜欢大哥,可你是如何护的她!”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破。
谢珩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极致的愤怒被悔恨吞没,紧扣在棺上的手筋络暴起,悲伤痛苦的情绪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