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锦芒也一样。
二战成功后,她肩膀上最大的压力已经卸下;名字改了,她终于可以笑吟吟地介绍自己的姓名。
不用担心“生来就是姐姐”,也不用去看那些同情或好奇的视线,她是于锦芒,是锦绣,是光芒,这是一个承载着爱意和希望的新名字,是一个能令她坦然挺起胸膛的新人生。
那是路世安事业的关键时期,也是于锦芒即将研究生毕业的关键时期。
又一次因琐事而起的争吵,路世安连续两天只睡四个小时,太阳穴突突地跳。这样的疲惫状态和繁重工作让他完全不想再分出精力去同她辩驳,只闭上眼睛,压着声音,说你先等等,小芒果,我们都先冷静冷静,别为了这样的小事吵架好吗?我很累?
于锦芒一愣,哽咽着问,难道累的人只有你自己?你认为这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除了你工作之外的所有事都是小事,对吗路世安?
恰逢有意向的重要投资方来访,路世安闭上眼,揉一揉太阳穴,说等等再打给你。
他匆匆挂了电话。
路世安想要再等等。
他的确清楚地认识到两人感情目前暂时出了些问题,但尚不严重――他是爱对方的。
彼时的他已经陷入一种盲目的自大状态,他以为只要爱她就能改变既定的结局。
之后的路世安才明白,当初自己有多愚蠢。
愚蠢到……竟不知他们并没有以后。
这场小矛盾自然以见面吃饭上,床而变得烟消云散,俩人重修于好,仍旧各自忙碌――于锦芒也少同他聊天了,她忙着毕业。
好几次,甚至连吵架都要暂停――于锦芒要去写论文,要去完成任务,要去……
路世安要加班,要处理意外,要去回复……
工作让他们连吵架这种事情都能暂停,仅有的见面时间也渐渐被压缩。
吵架频率的确越来越低,见面机会也越来越少,视频的次数逐渐稀疏,说出的爱逐渐淡薄。
刚毕业后的于锦芒为了方便,并没有选择和他合租,而是独自租了一个房子的次卧。独自租房这件事,的确和他们的争吵也相关,等路世安忙完工作打算安抚她的时候,才发现于锦芒已经交了房租和押金。
自然只能等三个月期满的时候选择退租。
路世安已经重新选了房子,他如今的薪酬足以支撑他选择一室一厅一卫的房子。合租的确有着种种不便,而路世安也只想同她过二人世界。
以及解决之前留下的那些问题。
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将那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问题简单化了。
于锦芒不喜欢现在的一份工作,她重新参加了另一份工作的招聘考试和面试,成功通过。
那是一份极适合她的工作,老牌国企,薪酬优渥,年薪是之前的1.5倍,福利待遇好,还有双休,几乎不需加班,还可以帮她解决户口问题――从很久之前,于锦芒就希望自己的户口能够从家中迁出了。
庆祝于锦芒考试通过的那个晚上,路世安多喝了些酒,于锦芒也多喝了些。酒精浸染神经,俩人做起来也都没个轻重,于锦芒挠得路世安整个肩背血淋淋,路世安也害她肚子痛了好久。
事毕,路世安对着镜子照自己那血淋淋的背,一边看,一边笑着调侃她,怎么下手这么狠?
于锦芒半坐在沙发上,她慢吞吞地穿着裙子,动作很缓,蓬松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她暂且停下,抬手往身后拂。
路世安看着她,只觉她此刻的动作很美,忍不住又过去,要吻她。
但于锦芒却轻轻避开了。
她说:“路世安,我感觉我好像不喜欢你了。”
第35章 秋意浓 如果当时
车祸发生在于锦芒毕业后的第一个秋天。
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分手之后。
其实关于分手这件事,路世安早已有预感。
只是太忙了。
与女朋友见一面、吃饭、聊天、拥抱,接吻;
和同有意向的投资者吃饭,喝酒,谈事情。
急需资金的路世安选择后者。
住过半地下室、经历过因为错过末班公交车只能骑单车回住处的路世安很需要钱。
曾经的路世安不在乎钱这项东西,他跟着路不群,听爷爷讲钱是万恶之源是王八蛋,他潜意识中也不那么在乎金钱――
但事实证明,没有钱是万万不可的。
没有金钱,就没有办法租一间体面的房间,没有办法让自己、让于锦芒生活得体面――
路世安是个高自尊的人。
他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刻,就是租住在地下室、对着于锦芒说自己住在普通房间、却被她撞见、拆穿的那天。
路世安永远都忘不掉。
她忽然说来北京,他又惊喜又焦灼,提过带她去酒店中住,但被拒绝了。
当于锦芒背着小书包,跟着拉着行李的路世安走到地下室后,她眼中流露出的茫然和难过,就像刀在狠狠割裂路世安的自尊。
他最不愿在爱人和亲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无能为力。
偏偏又只能赤,裸裸地如此剖开自己,给她看。
包括后期两人省吃俭用租住近五环边缘的房子,寒冷的夜里,她的脚冻到发红,电热毯聊胜于无,每晚都需要热水袋来暖脚。那种超市里所购买的、五元一个的热水袋质量也堪忧,拧热水袋的塑料塞子泡久了就易断,某天睡到半夜,塞子断了,裂开的热水烫伤了于锦芒的脚,也湿了两床被褥。那天晚上俩人都是互相依靠着睡的,紧紧抱在一起,避开那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于锦芒的脚伤了好几天,后来起了大水泡,也是他亲手挑开的,抹上一支需要五十元的烫伤膏,是浓郁的芝麻香油气味。
于锦芒小声说:“可以买好多肉呢。”
路世安低低应一声,低头继续擦药。
那些点点滴滴,他都记得,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都是他拼命赚钱、努力加班,想要往上走的驱动力。
路世安不想再过那样窘迫又难堪的生活,不想再和她一起连吃肉都要计算着价钱,不想让她大冬天冻到手脚都发红发痒。
他自己也不肯再吃那样的苦,不想再去面对各种杀也杀不死、杀不尽的虫子,不想再被床虫吸血,不想再反复搜如何消灭蟑螂,不想再一次又一次地搬家、担心房间通不过消防检查,担心半夜里会被房东打电话要求搬离……
钱是好东西。
它能给予路世安自尊,也能抚平他所遇到的所有痛苦。
所以,从于锦芒成功考上研之后,他的重心彻底转向于事业。
很简单。
于锦芒要上学读书,自然不可能天天和他住在一起;路世安也冷静,他如今和于锦芒的生活步调已经彻底不一致,学历上已经拉开差距,唯一能再保持“平衡”的好办法,就是他能有一份薪酬优渥的好工作。
所以,在很多次,约会和工作的取舍中,路世安都选择了后者。
一次又一次地取消和于锦芒的见面计划。
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再等一等,等我忙过这段时间。
“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永远都在忙,永远……”于锦芒摊开手,“路世安,不仅仅是我感觉我对你没有爱了,你对我也早就没有什么爱了吧。”
她刚刚拉上裙子,是条漂亮、干净的绿色裙子,普通的涤纶材质,是他们在北京住在一起的第一年买的――那一年她过生日,路世安只送了她这条连衣裙,售价仅一百二十元,购置于一个普通商品城,她很爱惜,穿了这么多年,仍旧整洁。
路世安说过几次,也给她买过好几次新裙子,价格昂贵的,高奢品牌的,真丝的,绸缎的,偏偏她只爱这一件。
路世安揉着眼:“小芒果。”
“别叫小芒果,”于锦芒说,“我有名字,以前我们俩一起去选的,于锦芒。”
路世安放缓语调:“别在这时候闹脾气,好吗?”
“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在闹脾气,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于锦芒说,“你根本就不爱我,承认吧。”
“还说不是闹脾气?”路世安凑过去,低声,“你还有没有良心?嗯?我过去那样对你,难道还不算爱你?”
“那是过去,现在不是了,”于锦芒说,“别打岔,你知道,我们现在到底是在为什么吵架。”
“我以为你能理解,”路世安皱眉,他不知为何事态会向这个方向发展,明明,在两分钟前,他们还在抵死缠,绵,他想了想,放缓声音,也不穿衣服,赤着上身,走到她面前,单膝蹲着,抬手,触着她脸颊,“小芒果,等过了这一阵。”
“等,等,等,你一直都在让我等,”于锦芒看着他,她的相貌其实一直没有太大的改变,相较于高中时刻,体重恒定,头发长短恒定,就连现在伤心的表情,也同曾经一模一样,她声音哽咽,“你知道吗,路世安。三年前,因为上司一句话,你的饭只吃一半就急着回公司,让我一个人坐车回去,那时候你也说,让我等等。”
路世安松开触碰她脸颊的手,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他说:“我记得说过,那时候是关键时刻。”
“是,那时候你们新项目准备上市,我知道很关键,”于锦芒说,“所以我那时候很理解,并支持你,我那天晚上还买了汤去你公司看望你。”
路世安不言语。
“如果只有一次,两次,或者十次、二十次、五十次,都可以,”于锦芒说,“但我等了你三年,三年又三年,无数次,我每次给你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十次里面有九次都得不到及时的回应。有些时候,甚至等我连续发多次消息后,你才会纡尊降贵地回我一次。”
路世安沉默半晌,说:“大约是我太累了……不,我也有错。有时候,我看一眼,想着等下回你――过一阵就忘了,还以为已经回过你。”
于锦芒问:“你对你的上司或者投资者也这样吗?”
路世安不说话。
“如果现在开始,你讲,你说你今后不会再因为工作而将我们生活排在后面,如果你说以后、或者,两年后我不必再等,我也可以接受,”于锦芒看他,“你能保证吗?你能在此刻发誓吗?”
“你在说气话,”路世安叹气,“小芒果,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是,”于锦芒说,“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她静静看着路世安,重新、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路世安在她眼中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变化,再不是高中时单薄的模样,他已经步入社会多年,同各色人士、各路人马打交道。喝酒喝到胃痉挛过,也曾收拾过醉酒上司留下的残局……
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路世安了。
但他不会后悔。
路世安没有因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现在的他能够拿高薪,能用钱解决许多烦恼。
不过那些烦恼绝不包括眼前的于锦芒。
她是需要爱的。
她需要被路世安果断放弃的、另一个人生的爱。
路世安已经放弃的爱。
路世安久久不能言。
他无法说谎,也无法给予她想要的承诺,他已经历尽千辛万苦走到如今,绝不会因为一句话而令多年经营前功尽弃。
路世安认为两人只是暂时出现一些小分歧,这些可以解决,他们会商量出一个折衷的方案。
路世安会争取多抽出一些时间陪她,她也会在说服下学会理解他的不易。
路世安说:“我以后会想办法多陪你。”
“我是你的爱人,你的女朋友,不是你的任务,不是你的boss,你的工作伙伴,”于锦芒说,“什么时候,连情侣见面,都要’想办法了’?”
路世安揉着太阳穴:“这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小芒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于锦芒认真地说,“有时候,我会很想念我们刚在北京时候的生活,我们两个人天天都能见面……”
路世安神色冷峻:“你知道我最不想提那段时间,我们过得太苦了。”
“不苦,”于锦芒摇头,她呢喃,“那时候,是我觉得你最爱我的时刻,也是我最爱你的时候……我们俩像秋天的小鸟,挤在一起取暖――”
“我知道你一直很乐观,但不要把那些过去的苦难也一起乐观化了,”路世安说,“如果现在让你再去住几乎没有暖气的房子,让你隔三差五就被虫子吓到尖叫――你愿意?”
于锦芒说:“我愿意。”
路世安说:“我不愿意。”
“那好,我换一个愿望,”于锦芒忽然说,“如果现在我说,我想要结婚,并且一定要今年结婚――记得我们说过的吗?我要再秋天结婚,要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我要穿漂亮的白色镶满钻的婚纱――”
“现在已经九月了,来不及,”路世安习惯性地皱眉,“而且今年的话也太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我现在还没有房子和车子,也没办法去见你父母――”
“所以又要我等一等,”于锦芒轻声,“你看,我们之间的关键矛盾,永远都解决不了。”
路世安说:“我保证不会太久。”
“那是多久?”于锦芒笑,“三年?还是什么?”
路世安略微思索:“不超过两年。”
“若是两年后还是这样呢?”于锦芒说,“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等来你的一次次抱歉,一次次失望。”
路世安说:“工作伤――”
“现在的你心中的最高级是工作,”于锦芒打断他,“是吗?”
路世安不说话。
他脸颊肌肉微微动了一下。
于锦芒自嘲地笑了笑,她低头,深深叹一口气,苦笑,似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