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良善。”
清缘看着她,缓缓笑了。
“如今更深露重的,施主便现在梵安寺宿下罢。贫僧带施主去西院,施主且随贫僧来。”
葭音点了点头,又跟上他的步子。
略一安置,清缘便行礼离开了。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房间中,眼前灯火不甚明亮,让她有些害怕。
她将被子铺好,按了按床板。
正对着她的,是一樽菩萨神像。
葭音看了那菩萨一眼,咬着牙,用被子将对方的脸蒙上。
所幸此处有两床被子,她扯了扯被角,睁着眼睛数着窗外的星星。
夜风寒气甚重,有几分渗人,吹过来时,少女一阵瑟瑟。
忽然,殿外的灯火一亮。
她愣了愣,有些惊讶地跳下床。只见殿内多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袈衣,长跪于大殿的莲花宝座前,微垂着眉眼,静静地守着灯。
又有夜风幽然袭来。
这一回,葭音却是一点儿也不怕了。
她回到床上闭上眼,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睁开眼睛,窗户上便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跪在那里,无声地陪着她。
一如明月皎皎,永远高悬。
……
葭音不知道的是,这天刚蒙蒙亮,清缘大师又找到了镜容。
二人看上去都是一夜未睡,心事重重。
师父问他,这件事打算怎么办。林家那边肯定是要梵安寺交人的,而且,肯定是今日就要让梵安寺交人。
毕竟明日,便是林家上棠梨馆提亲的日子。
这件事全京城吵得沸沸扬扬,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纳妾,还事关林家的颜面。
“镜容,为师知道你有善念。不过你也要知道,凡是都要有个度。”
清缘目光定定,看着站在廊檐下的爱徒,“你帮她,护她,为师相信,是因为你心中存有善念。但是这善归善,千万不要忘了这个尺度。”
他心里有一把尺子,明明白白地规划好了万事。
镜容衣摆微扬,听着师父的话,没有出声。
“罢了,”见状,老者也叹息一声,“为师不再逼你,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你自己想清楚罢。还有,你背后的伤——”
“师父,无事。”
他声音极轻,像是一道细微的风,穿过清晨的廊檐。
忽然又薄薄的日影照射进来,落在佛子衣肩之上。
他垂下一袭浓密的眼睫。
那么严重的伤,怎么说不痛就不痛?
只是这伤口越痛,他就会越清醒;越清醒,他越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正思量着,从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
“师父,三师兄,不好了!林家出事了——”
镜采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撞上二人,神色慌乱道:
“三师兄,今日一早儿,林公子的尸.体在水香楼发现了……他不知怎么的,躺在水香楼的床上就死了,被、被发现时,整个人气儿都没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二更)
闻言, 镜容微惊,与清缘大师面面相觑。
林慎安死了。
是死在青楼姑娘们的床上。
此事一出, 全皇城一片哗然。眼瞧着林家二少爷就要纳那棠梨馆的伶人进门, 转眼间这人就出了事。
还是在青楼出的事。
正感慨着,不知又有谁放出来消息,道昨天夜里林慎安冲撞了佛门中人, 这是菩萨降怒,林二少爷是遭了天谴。
“听说, 林二少爷得罪的还是镜容圣僧呢!也难怪,真是自作孽啊……”
一时间,京城众说纷纭,热闹非凡。
“要我说呀,林二少爷死了, 便宜的可是那棠梨馆的伶人。前些日子林二花了那么多心思在那伶人身上,又送金银又送珠宝的。如今人没了, 可不就成了空手套白狼了嘛。人不用嫁了, 还白得了这么多银两。”
“要我说, 这林慎安也真是的, 新婚在即, 何必又去水香楼寻欢作乐。我可是听说那小伶人生得可比水香楼的姑娘们漂亮多了,那模样,那身段, 啧啧……真是别提了。”
“……”
就在大家都以为“林二追妻”一事将落下帷幕时。
林家却不愿意了。
林老夫人在府邸里哭得昏天黑地, 抱着林二的尸.体直接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只恨恨地说了一句话:
“慎安虽去, 我也要完成吾儿心愿。人死了为何不能娶妻?那棠梨馆既然收了我林家的银子, 便要完完整整地把人送过来!”
这一声, 周遭之人无不震惊:
——老夫人是要给二公子配阴婚!
反应过来,老家仆扑通一声跪下来。三少爷也想阻拦,却无奈老夫人心意已决。
林慎安此生没有一妻半妾,便匆匆离世。
林夫人默默垂泪,“吾儿良善,极有孝心,我不能让他如此寂寞地走。常德,你去同那伶人说,我也不在乎她的身份了。她可以以慎安正妻身份进我林家的门,至于亲事,头七那天就办了罢,免得夜长梦多。”
闻言,林三上前一步,似乎还想拦着。
却被母亲狠狠地剜了一眼。
“你是向着你兄长,还是向着那伶人!若她早些同意这门亲事,你兄长还会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吗?你父亲走得早,林府一向是我做主。今日之事就到这里,绝不会有半分回寰之地!”
“常德,你现在就去梵安寺要人!”
“……是,老夫人。”
……
当天下午,林家的人将梵安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者极为嚣张,责令梵安寺将葭音交出来。
叫喊声,谩骂声,挑衅声,遮天蔽日。
镜容刚从房间里走出,就被一群小和尚围住。
“三师兄,林家又来闹了,这回闹得特别凶。说您要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便、要……”
“便要什么?”
小和尚们一个个心急如焚。
“若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他们便要砸了梵安寺!”
“师兄,你就把她交出来吧!”
“是啊师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吧!”
“交出来吧,师兄——”
他们都不想眼睁睁看着梵安寺受牵连,围在镜容身前,央求道。
只有镜采默默站在人群最后,没出声。一双清澈的眼底闪烁着无措,望向站在台阶之上的佛子。
镜容垂下眼,看着众人。
他们七嘴八舌,他们纷纷恳求。
要他交出葭音。
“三师兄,再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梵安寺不便参与的。林家家大业大,要是真把他们惹毛了,我们应付不起的。”
甚至有人上前,去扯镜容的衣摆。
“三师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镜和求求您了!”
“镜吉也求您了!”
一人带头,百人应和。小和尚扑通扑通,在镜容脚下跪了一排。
昨夜好似落了些雨,雨势很小,可廊檐上还残存着些积水,被风一吹,便簌簌滴落下来。
坠在佛子的衣肩处,顺着他的衣摆往下滑。
镜容静静地看着眼前众人,捻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冷静地问他们:
“如若我交出她,你们可知,林氏要做什么?”
“当然是与葭音施主成婚。”
镜容垂下眼帘。
“那你们可知,他们要她与一个死人成婚。”
明明一向温和的三师兄,此时的声音却有些尖锐。
他的眉睫极浓,极密,清风席卷,吹得他眼底粼粼光影摇晃。镜容一袭袈裟立于台阶之上,就这般俯瞰着众人。
小和尚们一阵静默。
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寂静,大着胆子道:
“可是她即便是嫁给了死去的林二公子,却能当上林家二夫人,后半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师兄,说不准儿葭音施主也想嫁呢,无非就是守个活寡。三师兄,您就把葭音施主交给他们吧!”
当镜容听到那句“守活寡”时,眸光微微一沉。
只有镜采,小心且担忧地望向他。
他知道,师兄是生气了。
他从未见过三师兄生气的模样,只觉得如今对方的面色阴冷到了极点。见状,小和尚忍不住拉了拉身侧之人的袖子。
“莫说了,要是你们守活寡、守着一个死人过下半辈子,你们原因吗?”
一和尚认真道:“六师兄,我们是和尚,守不了活寡。”
“可葭音施主分明就是不想嫁给那死人!咱们这样逼着人家嫁,跟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这难道就是师父平日教给我们的雅礼扶道?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道义?”
镜采这厢话音一落,所有人又是一片寂静。
忽然一道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师父!”
只见师父与二师兄,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
清缘大师先看了台阶上的镜容一眼,又环顾了一下院内四周,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
“若是顺应不了旁人的道义,便要学会明哲保身。”
镜容也看着他,“明哲保身,却也不是独善其身。”
清缘大师一皱眉。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无比,竟当着众人面,厉声道:“镜容,你这是要反么?!”
台阶上的佛子微垂下眼。
“镜容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清缘也不想说他,只冷笑一声。倒是他身后的镜无,急急唤了声:
“镜容!”
镜容抿了抿唇,无声拂去滚落在衣衫上的水珠,朝师父行了一礼。
他离开时带起一尾极轻的微风,衣袂拂得花丛间绿影微动。他行至一扇门前,犹豫了少时,敲门而入。
只见小姑娘一脸灿烂地坐在桌边,她的身前摆放着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
看到镜容走进来,她弯了弯眉毛,道:“快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饭菜,听说你中午又没有好好吃饭。你可不能再这样,久而久之,胃会饿坏的。”
见他站着不动,葭音走过去把他牵过来。
镜容也很乖,就这样被她牵到桌子前,坐下来。
少女眉眼粲粲,“快尝尝,新鲜出炉的,可热乎啦!”
她用双手捧着脸,明亮的乌眸里尽是期待,“怎么样,香不香?”
镜容执起筷子,尝了一口。
低低“嗯”了一声。
葭音眉开眼笑,又给他连连夹了好几道菜品,督促他多吃些。
“镜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感觉你今日胃口不大好。”
佛子执着筷子的手一顿,须臾,淡淡道:“无事。”
他没有将林氏要配阴婚之事告诉她。
也不准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他承认,他不想把她交给林家,不想亲眼看着她嫁给旁人。
特别是嫁给林慎安那样一个死人。
他想护下她,想把她藏着,甚至想让她永远都待在梵安寺里,就这样保护她一辈子。
她不用再看人眼色,不用再受人欺负,不用再在京城里无依无靠,出了事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哭。
只要是在梵安寺,他就可以护她一辈子周全。
但镜容知道,他不可以这么做。
且不说将她一辈子束缚在这枯燥无味的寺庙里,他的内心也无法真正说服自己,将她留下,将她一辈子困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真正的、不带有任何私人杂念地护下她。
他的心中,有着十几年来无法撼动的信仰,有着皎皎明月,有着经文袈裟。
他有他的理智,有他的天道,有他需要坚持和恪守的本心。
十余年来,莲花宝座,青灯古佛。
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一人一灯一佛珠,跪在香烛之前,直到天明。
他清醒,他克制。
背后的伤疤,依旧隐隐刺疼。
他知道,他越清醒,便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清醒。
要么在清醒中做一个痛苦的圣人,要么,他将清醒着沉沦。
……
确认镜容完全晕死过去后,她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在饭菜里放了迷.药。
目光恋恋不舍地在佛子身上流转,葭音的脑海里,却回荡着先前清缘大师同她说的话。
今天清缘曾来找过她。
并将外面所发生的的事,一五一十地悉数告诉了她。
林慎安死了,是在青楼姑娘们的床上死的,林老夫人不甘心,要她与和林慎安完成阴婚。
葭音何曾真的见过阴婚?光是听着,便觉得心惊胆战,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在最后对方说了一句话:
施主,你也不想毁了他吧。
你也不想,毁了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神姿高彻的镜容圣僧吧。
葭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宫门前初见他时的场景。
他身形颀长,带了一尾清冷的檀香,手抱一把绿绮琴,于不远处缓缓走来。
面色清平似水,气质犹如凝白的雪,温和,淡雅,空寂,像是初春雨后猛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叫人嗓子眼里也冒出嫩绿的、清素的绿芽。
“那可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呢。他真是德高望重,是国之圣僧,承天人之意,保江山,护社稷,救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