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日影落在佛子额间朱砂处,他缓缓抬眸,眼底隐隐有慈悲之色。
翠翠幽障,淡淡绿竹。
他如涧中月,雪里松。
“你也不想毁了他吧。”
就这一句,让她无声落下泪来。
后门停了一台小轿,已经等候她多时。
清缘大师亲自在轿子前迎接她。
他穿了一身极为肃穆的袈衣,见了葭音,眉目微微一亮,紧接着,这位一向高傲的老者居然低下头。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好像听到对方的一句,多谢。
她没有看清缘,看了轿子前的仆从一眼,那是林家的家仆,很面生。
对方神色恭敬,替她掀开帘子,微微一弯身。
“葭音姑娘,请吧。”
她提起裙角,坚定地迈入这一场万劫不复的浩劫。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阿福, 快些,绸缎再往上些挂。还有这灯笼, 也挂到门檐儿下。”
“二夫人的院子也莫忘挂了, 明天晚上便要大婚了,你们几个都加紧点儿干活,这可是二少爷的婚事!千万莫懈怠了!”
整个林府, 是半片白,半片红。
白的是灵堂那边的丧事, 喜的是二夫人院子里的喜事。
自从把那未来的“二夫人”从梵安寺接过来后,林家上上下下,就没有再消停过。
婚房内,女子一身鲜红色嫁衣,端坐于菱镜之前。
她穿着绣满祥云和花瓣的衣裳, 头顶着鎏金玉冠,及腰的乌发被人盘成繁杂的发髻, 就连那鬓角也是极为干净利落。
芙蓉面, 桃花妆, 殷红似血的口脂, 以及双眉之间那一点桃红色的朱砂。
明明是如此鲜艳的嫁衣, 只是她一只手臂臂弯处,用素白色的绸缎,绑了一个十分扎眼的结。
臂系双结, 意为丧夫。
凤冠霞帔, 意为嫁夫。
而她那即将拜堂的丈夫,正安稳地躺在棺.材里, 被人放置于灵堂好生守着。前几日她刚走进林府时, 曾被林老夫人逼着去灵堂跪拜了一下, 葭音低着头,余光看见那系着白绸的棺.材,甚至还镶着金边儿。
有钱有势之人,死后的棺.材都是拿金子做的。
而葭音今日,便要同这一樽棺.材拜堂成亲。
凝露站在一边儿,已经哭了好几天。
这些天,林家的人都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打量着葭音姑娘。
那些人表面上装出一副尊敬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唤她二夫人,背地里却不知偷偷说了多少风凉话。
凝露擦了擦眼泪,凝望着正坐在菱镜前的新娘子。
待周围人走了之后,她走上前去。
“葭音姑娘,你当真……要和他成亲?”
自从葭音被带回林家后,凝露也跟着过来了。
她说过,自己要跟着救命恩人,会用一生,去报答恩人的大恩大德。
葭音低着头,整理着衣袖。
凝露便哭着道:“葭音姑娘,你生得这般美,人心也善,命却为何这般苦。您若是不好意思,我替您去找镜容法师,让他来救您。”
闻言,镜前一直沉默不言的少女忽然抬起头来。
“别去。”
葭音咬了咬嘴唇,“别去找他。”
她演了观音,却不能渡自己。
正沉默着,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这几日,西边小院也没有清闲过,时不时就有林家的人来找她。这一回,她本不以为意,却依稀听见有人道:
“梵安寺的高僧来了,正在前堂,要为二公子做法事。”
闻言,凝露的眼睛一亮,“我这就去找镜容法师,让他来救姑娘!”
说完,根本不等葭音阻拦,这小丫头脚底一打滑,便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门。
凝露站在祠堂之外,静静候着。
安静地等着那群高僧做完正事,而后井然有序地从祠堂里走出来。
旁人不知道,但凝露却能看出来,葭音姑娘对镜容法师有意。
至于镜容法师……
她回想着之前在宫里的场景。
圣僧每每望向音姑娘时,他的眼神中,总会流露出几分连他都未察觉的温柔与宠溺。
可当她蹑手蹑脚走近时,却没有发现镜容法师的身影。
凝露一怔。
按理来说,镜容法师是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这种事,说什么也应该带上他呀。
眼前有清缘大师,有镜无法师,还有镜采和几个叫不上来名字的小和尚。
她刚准备上前询问,手臂忽然被人捉住。
“葭……葭音姑娘?”
她一袭鲜红喜服,毫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也来到祠堂前。
许是这道红色太过夺目,刚走出正殿的佛子们也朝这边望来。
葭音双手交叠,站在原地,这一身嫁衣,倒衬得她十分温婉端庄。
她乌眸定定,望向眼前之人,似乎是在问安:“清缘大师,镜无法师。”
佛子们朝她微微一礼。
彼时天色已晚,明月渐升,清缘与镜无面色淡淡,倒是镜采,有几分忧心地看了她一眼。
小和尚隐约觉得,葭音施主是在盼望三师兄来的。
她想见到他,即便是匆匆一个背影,不然也不会闻讯跑到这里来。
但他不敢告诉葭音。
三师兄已经被师父关起来了。
自她离开梵安寺,师兄便跪在师父门前。终于,清缘大师勃然大怒,直接命人将三师兄幽禁。
今夜,应是镜吉镜和二人看守三师兄。
小和尚抿了抿唇,与葭音施主对视一眼。她的目光婉婉,一双美目似乎凝结着哀怨与渴盼,却又在一瞬间,眼中刚泛起的情绪忽然消沉下去。
葭音拉住凝露,给僧人让道。
木鱼声远,天际似乎落了雨,今夜的月色极为昏沉,暗暗的一层光,落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群僧人远去。
祠堂内,走出一名身着素白衣的男子。
葭音知道,他是林慎安的三弟林子宴,与那个混.蛋哥哥不同的是,林子宴虽然含着金钥匙长大,身上却全然没有纨绔气。他温和有礼,文质彬彬。
面对这位未来的“二嫂”,林子宴既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她,也没有与她过分亲近。
他只身站在廊檐下,眼中似有几分怜悯。
葭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个二嫂,生得极美丽。莫说是他那死去的二哥,就连自己看她第一眼时,呼吸都不由得一滞。
也难怪,二哥下了那么大的血本,要抬她进门。
只可惜……
林子宴微微垂下眼睫,耳边忽然落了轻幽幽一声:
“三公子,林家有山崖吗?”
他一愣,对上少女眼眸。
她的眼妆秾丽,眼尾恰到好处地向上勾着,清澈的眸光轻微晃动。
林子宴觉得不妙,皱了皱眉:
“你要做什么?”
“房中觉得闷热,我想去透透风。”
原本新娘子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来的,可她那“夫婿”已过世,婚礼也准备得十分仓促,林府上下忙碌一片,几乎没有人管她这个“寡妇”。
男人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林家没有山崖,只有一处后山,”说完,他有意无意道,“那后山与府外相连,若是前门封了,也可以从后山出府。只不过那里丛林密布,格外凶险,还有蛇虫横行。”
他似乎在给她指路。
葭音微微一蹙眉。
“不过你一个人,应该是出不去的。”
一介弱女子,又怎能翻越这险象迭生的山崖?只怕是她还未逃到一半儿,就被林家发现、捉了回来。
再者,她又能逃到何处去?
京城里到处都是林家的人。
她的模样楚楚可怜,唤起林子宴的同情心,便带这位“二嫂嫂”去了后山。葭音坐在石凳之上,看着月亮发着呆。
细雨一滴一滴,落在她眉骨上。
顺着她的眼睫,往下滑落。
林子宴将她带到这里后便走了,他也不怕葭音会逃。
雨珠子打在她玉冠上,激荡出清脆的响声。
她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
还有几日就要入秋了,天气倒是早早地凉了下来。她不知道一个人坐了多久,只觉得寒意从脚底板一点一点渗上来,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林府的夜晚,真冷啊。
她才十六岁,甚至还未满十六岁。
低下头,是鲜艳的红嫁衣,葭音忽然想起,她曾将自己和镜容的名字,绑在一棵姻缘树上。
彼时她满心欢喜,只因为算卦之人说了一句,她抽到的是上上签,她与镜容,是百年难遇的好姻缘。
她兴奋,她激动,她雀跃。可她忘了,佛子是不能成亲的。
镜心破戒,被他亲手赶出师门。
而妙兰,也化作了枯井里的一缕芳魂。
雨点落在少女面庞上。
葭音低下头,也不顾脸上的妆了,小声啜泣。
她哭得很小声,单薄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双肩也随之耸动。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全然不顾明日会红肿着双眼成婚。
她只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将陷入一场漫漫无尽的痛苦与思念,痛苦她为一个死人守寡,思念青灯古佛前,那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唤她施主。
唤她葭音。
却还未来得及唤她一声阿音。
她也拉过他的手,抱过他的腰,甚至亲过他的唇角。
她能感觉到,镜容是喜欢她的。
只是他的爱太大,太广,他肩上的责任太重,太沉。
他要克制,要隐忍,要将万千心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她不怪他。
她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镜心。
冷风拂至葭音面容,她只觉得眼泪似乎流干了,婆娑的泪痕黏在脸上,迎风吹得她难受。
少女认命地叹息一声,掏出手帕,准备擦拭眼泪。
忽然,于身后听到低低一声:
“葭音。”
她的手一顿,从石凳上猛地站起来,转过身的那一刻,只见那一袭袈影正立在丛林之前,眉睫微动,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是镜容,
是她的镜容。
佛子长身玉立,夜风拂动他的衣袂。
他的眸色深深,倒映出葭音鲜红的嫁衣,少女呆愣地转过头,发上金钗流苏相撞,激荡起佛子眼中的情绪。
月色汹涌着,与雨线交织,被风吹着扑在人面上。
二人就这样,无声对望了许久。
久到雨水淋湿了她身上的嫁衣,葭音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颤着眉睫:
“你……怎的来了?”
他不是被清缘关禁闭了吗?
冷风扑打佛子面颊,月光映衬得他面容冷白。葭音自然不知道,一向高傲的他,是如何跪在镜吉镜和脚边,弯下百折不摧的身段,低下皎皎如月的风骨。
恳求着对自己毕恭毕敬、敬仰万分的师弟。
圣僧衣衫委地,眉目清平,可那双一向清冷自持的眼眸中,明显有情。
镜吉镜和对视一眼。
他们还是不忍看三师兄此番模样,即便是要受师父责罚,却还是放了他。
月色下,镜容一双眼定定地遥望着她。
他绕过一个小土包,径直朝她走过来,反应过来后,葭音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的耳边,突然回荡起清缘对她语重心长所述的话。
他是佛子,是圣僧。
是不应该沾染□□的圣人。
他是遥遥挂在天际,不容凡人染指的明月光。
而如今——
他竭力抑制着眼底的爱意,跨过丛林与月影,朝她走过来。
镜容走来时,月光落了一地。
雨水也落了一地,细密的雨线坠在佛子肩头、衣袂,将他的袖打湿。
他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就这样朝来到她身前。
言语无声,爱意汹涌澎湃。
原来天上的神灵,也会这样卑微地,为凡人弯身。
忽尔一缕檀香至。
葭音回过神来。
少女一双眸复而清明,闪烁着镇定的、冷静的光芒。她忍住心头情绪的泛动,可声音却忍不住发颤。
她扬起脸,问他。
“镜容,你……来做什么?”
“我来带你走。”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发涩。
漫天的情绪从心头冲上脑海,登时又游走在葭音的四肢百骸。
只这一句话,她就想哭,想落泪。
但她忍住了情绪,冷冰冰的雨水击打在少女脸颊上,又将她浇得清醒了些。
葭音喊着对方的法号,问他:
“带我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天涯海角,自有去处。”
只要她想。
富贵繁华的京城,烟雨朦胧的江南,大漠孤烟直的边塞。
镜容朝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镜容这一伸手,是下定了多大的勇气,又承受了多少的痛苦与煎熬。
他不再神圣,不再纯洁,他向地狱迈进了一步。
他玷污了自己的忠诚与坚贞。
自此,他不能再一袭袈裟,侍奉青灯古佛。
自此神明跌落凡尘。
但他无悔。
从走出梵安寺的那一刹那,镜容只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隐隐的叛逆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从大爱中感受到了小爱,感受到了小爱带给他的欲.望,带给他的情动,带给他前半生从未经历过、拥有过的东西。
月色落在佛子衣袖上,他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