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虽这么说,齐崇的筷子却没停着。
他这里的食材也很简朴,镜容做了两个素菜,一碗粗粥。
菜都上齐了。
齐崇巡视桌上,目光中冰冷未消,反而更多了几分疑色。
他先看葭音吃了一口,确定没放什么脏东西后,才动了动筷子。
“说吧,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房间里燃起了暖炉子,不大不小的屋子被烤得暖烘烘的。葭音看了镜容一眼,见他似乎想要开口,便抢先同齐崇道:
“老将军,您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其他事。”
棠梨馆跑场子长大的姑娘,嘴一贯都很甜。
齐崇原本像赶人,可抬头看到她笑脸的那一刻,忽然就愣了一愣。一些碎片涌上脑海,让他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竟耐下性子,听起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的话来。
“齐老将军,我听闻,您特别喜欢听戏。”
葭音放下筷子,“我呢,之前是棠梨馆的伶人。若是老将军您不嫌弃,我可否为您唱一段戏?”
齐崇看着她。
“唱吧。”
他倒想看看,这小丫头能唱出什么花儿来。
葭音将氅衣解下。
白净的大氅像雪一样坠下来,又被凝露收在怀里。屋子虽不宽敞,却也能让她施展开手脚。氅衣解开时,她觉得身上一轻,步子也变得轻盈起来。
京城里,戏唱的最好的班子,当属他们棠梨馆。
她在馆里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白待着的。
终于,齐崇的目光缓和了些。
葭音唱的,是前些年皇城里最脍炙人口的一段曲儿。
戏曲的内容㛄婲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官老爷们最爱听的那套天下太平,国富民安。她虽然许久没有唱这种曲子,还好曲词儿未忘,这一句一句唱下来,齐老将军也听得乐呵。
竟一时间,忘记了桌上还有饭菜。
葭音边唱边想。
书中所言不假,这位齐老将军,果真是个戏迷。
待唱到“河清海晏天下平”时,她的话语突然打了个旋儿,坐在桌前的佛子放下筷子,似乎猜到她接下来要唱什么。
他抿了抿唇,静静注视着少女。
看着她朱唇轻启,因为屋内炉火甚旺,鬓角边落下一层细细密密的香汗。
她唱着:“本是河清海晏,奈何奸佞专权,外戚蒙了君心,妄想新春盖旧年……”
原本一段粉饰太平的曲子,被她悄然改了后半段,话头落在何氏这一外戚之上。
齐崇“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二位还是请回罢,齐某招待不起。”
葭音镜容并不意外,倒是凝露被吓到了。她不明白,这戏唱得好好的,怎么人说生气,突然就生气了呢。
齐崇的面色并不好看。
一双袖袍中,老将军握紧了拳头,冷声道:“哼,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无事献殷勤。我不管是谁让你们来的,回去告诉你上头的人,齐某早已告老,远离朝廷,再不想参与这些是是非非。”
“这怎么能叫做是是非非呢?”
眼看着要被赶出去,葭音有些急了,“老将军,葭音不知晓您是为了什么逼居深山,如今何氏专权,何聿手握重兵,俨然有逼宫谋反之势。我方才曲中所言,并非夸大其词。您久居不出,不知晓如今大魏已是风雨飘摇,关乎江山社稷的事,又怎能叫做是非争端呢?!”
她说得恳切。
齐崇却全然不理会她,脸色越来越差。
“齐某就不送客了。”
他“啪”地一声将筷子掷在桌上,冷扫了眼刚吃到一半的饭菜:“食之无味!”
……
刚一走出屋门,迎面就甩上来一道极为刺骨的寒风。
葭音刚披上大氅,衣带子还未系紧实呢,就被冷风钻了个空子,肺腑之中猛地倒灌入一口凉气,让她站在门边儿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
凝露急急唤了声:“夫人——”
镜容解下衣袍。
他本来就穿得少,如今把外面的袈衣僧袍解了,身形看上去更是单薄无比。东风倾灌,将林道两侧的树吹得摇晃,簌簌清雪从干突突的树枝上,“啪嗒”一声坠下来。
葭音咳嗽了好久。
咳嗽完,才发现自己是被镜容抱着的。
似乎是害怕她冷,镜容用身形替她抵御了呼啸而来的猎猎寒风。见她抬起头,他温声问道:
“还冷么?”
“你……”
“你刚从那么暖的屋子里走出来,又跳了一身的汗,若是再受寒,回去免不了遭好一顿罪。阿音,你莫动,当心风又灌进来了。”
葭音咳嗽得满脸通红。
见镜容这般,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曾因为好奇用手指碰过他的佛珠,就被其凶了一顿。而如今,不喜与旁人接触的、遥遥在上高不可攀的镜容法师,却解下穿了二十余年的袈裟,仅替她来抵御风寒。
她便动手,去推开他。
“我不冷,只是出来的时候恰好被风打住了,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快把外袍穿上,我身上穿了氅子,暖和得很。”
镜容没听她的话,反而径直把她打横抱起。
“镜容,你听话。”
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时雪势不大,下山时,道路上积满了厚厚一层雪。虽然此时雨雪又停了,可脚底下的积雪还未融化透,有的变成泥泞的雪泥,有的化作打滑的冰溜子,使人不得不万分小心。
镜容抱着她,让她窝在自己怀里。
“你身子弱,一受凉就病着了。我在辟谷殿待了三年,那里可是……”
说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什么,一噤声。
葭音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讯息。
“辟谷殿,怎么了?”
他垂下眼睫,摇摇头,平静地道:“没什么。”
少女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见她这般,镜容知晓瞒不过她,若自己今日不同她说,来日她必定要去问旁人辟谷殿里的情形。
于是便大事化小地道:
“辟谷殿原是僧人静心修炼之所,后来逐渐演变成惩罚犯错之人的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四周修砌的墙面如冰,冬日比较严寒罢了。严寒些也是好事,冷下来,就能让人的心更静。”
他云淡风轻道。
处在这冰天雪地里,即便是在对方温暖的怀抱中,她还是忍不住一瑟缩。
见她缩了缩脖子,镜容还以为她冷,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的腰身很直挺结实,步子迈得不急不缓,沉稳地带着她走下了山。
因为有一场“持久拉锯战”要打,他们便在山脚一家客栈开了间客房。
去的时候只有一间屋子了,凝露规矩地守在门口,道:“奴婢替夫人圣僧守夜。”
到了深夜,再度同床共枕,二人的心境却与在泉村时大不相同。
那时候,她面对镜容,几乎是处于绝境时,对爱欲最热烈的渴求。
她渴望与他亲近,渴望与他拥抱,与他亲吻。
却又不敢真的替他破了那层戒。
而如今。
桌子上的灯盏并未熄灭,葭音知道,镜容同样也睡不着。
他的袈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整个人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床不算挤,故此对方也与她保持着一段极有分寸的距离。
她嗅着从佛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檀香。
在泉村,她也是这样与镜容同睡一张床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具云淡风轻的皮囊下,本应该属于一个男子的躁动。
那时候的镜容,虽然也克制着自己的□□,却又默认着与她身处于死同穴的绝人之路里。
故此,他会那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乖顺地任由着她胡来。
任由着她,去亲手打破那一层戒。
而现在,即便是白天对他说了那样一大段话,葭音在他身上,还只能读到硬生生的克制。
他克制着呼吸,克制着躁动,克制着不去看她。
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对方抱着自己下山时,胸腔中那一颗火热之物的杂乱与跳动。
葭音侧了侧身子。
“镜容,你睡着了吗?”
因为蒙着被子,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镜容?”
在唤他第二声时,对方终于抬了抬眼皮。
“你真的要跟着沈星颂,去与何氏对抗吗?”
“嗯。”
他的声音很轻,回答着她的话。
“何娘娘她真的给圣上下.药了吗?”
“应该是何氏。”
听到这里,她的心一凉。
能给圣上下.药,就说明何聿已经把手伸到了内廷,买下了太医院的人。至于他们在禁宫中还有多少眼线,她无从得知。
她咬了咬唇,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紧接着就是亮白的闪电。
“你与沈星颂联起手来,与何氏对抗,胜算有多大?”
镜容想了想,如实道:“若是算上齐老将军,将近六成。”
“那如果……我们说服不了齐崇呢?”
他沉默了阵。
“三成。”
窗外大雨倾盆。
满院子的风,刮得树影摇摇晃晃,婆娑的黑影穿过窗纱,笼在佛子的额头上。黑夜中,葭音看不见镜容眉心处的那一点朱砂,只能循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地靠上前。
靠得离他再近些,寻找着那热源。
对方也感受到了她的靠近,睫羽颤了颤,没有阻止。
她的香气弥漫过来,那是于镜容而言,最为致命的味道。
他忍住心里的悸动,告诉自己,不要想。
“镜容。”
葭音在他耳边,轻轻唤他,“你现在不敢看我,是害怕会失败,是不是?”
镜容平躺着,没有说话。
她便温声宽慰道:
“你不要害怕,如今皇上虽然昏迷不醒,可心确实向着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何氏叛乱,是逆天而行,你有民心,有道义。至于兵权,我们再去拜访几次齐老将军就好了。当初刘皇叔请卧龙先生还三顾茅庐呢——喔,这是我在戏本子里听的。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后人杜撰出来的。”
“你看,刘皇叔请卧龙先生还要请三次呢,我们只请了一次,可不能气馁。”
“镜容,今天晚上的风声好大啊,我有些冷,也……有些怕。镜容,我想抱着你,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她的话音还未落, 镜容已经喉舌滚烫。
他平躺着,并未睁开眼, 却在她踯躅不已的时候, 轻轻应了声:
“好。”
她的身上香香的,软软的。
不似她衣上的皂香,这是一种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甜津津的香气, 令人不忍拒绝。
葭音带着香与热。
黑夜中,少女双眸明亮, 瞧着躺在身侧的佛子。
他很安静,面色未动,甚至都没有张开眼。那呼吸声也是静悄悄的,葭音要凑近些,才能听得到。
轰隆一道雷声。
她将脸埋到他身侧。
不大不小的一张榻上, 只有一床厚实的被褥。听着窗外的风雨声,葭音如今没有任何想轻.薄镜容的意思。
她承认, 自己一开始接近他, 是被镜容的皮骨之相所吸引。
他生得好看, 气质却是清冷如云, 让人悄然生了心驰神往之意。
起初, 葭音只想在他身侧多待一会儿。看着他守灯、念经,陪他说说话。
却不想越陷越深。
镜容曾对她说,自己有罪, 她又何尝没有罪过呢?
但如今, 葭音只想抱抱他。
她伸出手,探向厚实的被褥子, 他只穿了一身里衣, 腰身坚硬而结实。
葭音将脸埋深, 整个人愈发凑近了些,贪恋地深吸着佛子身上的香气。
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风声愈烈,狂躁的冰粒子拍打着窗牖,雷电一道接着一道,直赳赳地劈开天地,仿若能将屋舍震碎。
镜容没动,任由她抱着,乖巧得不成样子。
她把脸颊贴在对方胸膛处,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
镜容的怀里很温暖,身上的温热感让葭音心安。小姑娘又伸了伸手,将对方搂抱得更紧了,浑然不觉那人的身体开始僵硬起来。
她浑身贴向佛子,隔着两层里衣,感受着他给自己带来的宁静与安适。
突然,镜容沉沉道:“阿音,你莫动了。”
他的声音低哑。
“我会想到别处去的。”
葭音一愣,“我只是想抱抱你。”
“是,我知晓。”镜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稳下心神道,“阿音,是我有罪,我没有办法对你心如止水。你躺在我身边,还这样抱着我,”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
“我没有办法不往别处去想的。”
这一番话语,让葭音怔了。
刚触到被褥的手指兀地发烫,带着她五脏六腑也如同在沸水里滚了遭般,热意直直冲到脸颊上。
她下意识把手撒开。
一道惊雷劈下来。
肩膀下意识地抖了抖,身侧之人忽然握紧了她的手。
“镜容?”
她的底音湿湿的,微惊。
葭音的手指很凉,他的手却十分温暖。闪电沉下去,黑夜弥漫上来,她被人轻轻搂入怀中。
他的身子生烫,如一块烙铁。
少女被佛子揉在怀里,脸颊再度贴上他的胸膛。
只一抬头,就看见黑暗中,他光洁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