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摆手打断他,“什么胡言乱语,本宫倒听着,这一番话算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笑着走向疏奏台。
一道极为艳.俗的香风袭来,何贵妃身上带着浓郁的胭脂水粉味儿。她走过来时,日影在那珠玉细钿上折出一道道逼仄的光。方才站在人群中,她虽听着镜容述罪,可依旧觉得面前这个人犹如云巅高岭之上圣洁的花朵,如今她是凑近了些,近到能嗅见对方身上淡淡的佛香与皂角香气。
他很干净,那香气也很干净。
洁净纯澈得不像个凡人。
何氏越靠近他,就越想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
“这么说,镜容法师,您这是认罪了?”
镜容眉睫微动。
“这可是您亲口承认的啊,并非本宫逼着你开口。您亲口说,您有罪,对一个曾经是伶人的女子动心……”
疏奏台前,又传来骚动之声。
镜容抬眸,朝台下看了一眼。
许是某种心有灵犀,只一眼,他便与葭音对视。少女站在人群最前方,拼命朝他摇头。
用口型对他无声道:“镜容,不要认罪,千万不要认罪……”
佛子动情,罪无可赦。
他们这是要把他往绝路上赶。
“本宫要你亲口向这天下人承认,你的动情之罪。身为国之圣僧,不思为国为民,心中只有淫.欲。今日所述的数条罪证,本宫应当就地诛杀你。但念在你往日为国祈福的份儿上,本宫与何将军便仁慈这一回。”
何氏冷声,“只要你在疏奏台前诚心请罪,悔过你妖言惑众、撺掇那伶人在春魁宴上风言风语;悔过你对一个卑贱的伶人动情,并终生不得还俗,不得问世事,本宫便免你一死。”
镜容把目光从葭音身上移开。
他与何氏对视,对方珠钗锦罗,绚丽得不成样子,相较之下,佛子一袭袈裟过于单薄。他站在萧瑟的寒风中,冷风卷起他的衣袖,镜容从容不迫道:
“知罪,但无悔。”
一句“无悔”,让疏奏台前又炸开了锅。
何氏皱眉:“你说什么?”
他是知罪,却不认罪。
镜容平声:
“镜容一生不曾犯过任何错,除去对她有了非分之心。自从倾慕于她,贫僧便知晓粉身碎骨亦是罪有应得。娘娘就算是逼着贫僧押着贫僧,跪在疏奏台之上,镜容也不悔对她动过情。”
背对萧索寒风,迎上千夫所指,哪怕是面对着就地伏诛之罪。
他说,他不曾悔过。
“是我思慕于她,青灯古佛之下对她心怀不轨,罪孽深重。她之于贫僧,如潭中净莲,雪里菩提,虽是淫.色,但不敢亵渎,不曾行苟且之事。千万罪行,悉是镜容一人痴贪孽妄。”
葭音站在台下,眸光颤栗。
她咬着下唇,朝台上那人摇头。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泪已将衣襟打湿。可镜容并没有望向她,日影落在他清冷的面庞上,他口述罪状,身上却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性。
他站在疏奏台前,不像是谢罪,而像是进行一种凄美的献祭。
众臣心中皆有震撼,忍不住敛下呼吸,小心翼翼地观望他。
唯有何氏一冷眸。
她笑:“好啊,既然如此,镜容法师,不若就跪在这疏奏高台上,向天地谢罪吧。”
“不能跪!”
有和尚率先出声,“我们师兄承天人之意,只跪天地神佛,岂能随便屈膝?!”
“是啊,三师兄,您不能跪,千万不能跪!”
亦有何氏的人嗤笑着上前,“承天人意,天人是要他思淫.欲么?天人是要他去对一介伶人怀有私心么?!”
“自从他动凡心的那一刻起,他——镜容法师,早已不是神佛了!”
“二师兄,”镜采也急了,转过头无措地望向镜无,“三师兄不能跪,万万不可跪何氏啊!”
镜无站得端正,静默不语地凝望向这个被自己亲手捧了半辈子的师弟——他是师门表率,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日后,是要承接起整个梵安寺的人。
他的手拢于袖袍中,捏得嘎吱作响。
正欲开口,忽见台下闪过一道靓影,葭音挣脱何氏之人,冲上前:
“镜容,你别跪,有罪的是我——”
“住嘴。”
镜无冷喝一声。
梵安寺不能高声喧哗,她从未见二师哥这般厉声言语,一时间怔住。
小和尚镜采愣愣:“二师哥……”
寒风扑打在镜无脸上,他攥着拳头,转过头扫了镜容一眼。那目光复杂,涌动着许多情绪。
何贵妃见状,以为是他要亲手惩治师门犯错之人,得意道:“镜无法师,您不愧是梵安寺之长,有这般觉悟,本宫很满意……”
“我要你住嘴。”
镜无目光寒寂,冷冷睨向何氏,言语让在场之人都为之一震。
镜容脸上清平的神色终于松动。
“梵安寺混进了什么脏东西,”他攥紧手里的佛珠,不管身后镜容面上的情绪,朝身后冷喝,“镜采,镜和,把她给我赶出去!”
见何氏这般嚣张,周围和尚早已蠢蠢欲动,如今得了师兄的令,一个个如破了笼的猛兽,纷纷抄起手里的东西,开始驱逐何氏。
“大、大胆,本宫可是当朝贵妃!”
“小僧也不认得什么贵妃,只认得二师兄和三师兄!”
台下群臣见状,皆是瞠目结舌,震惊不已。他们从未想过,一群和尚竟能造次到这个地步。呆愣了少时,臣子们也开始纷纷劝阻这场斗争,但大多数都是嘴上喊喊,不敢真的对梵安寺的和尚动手。
毕竟那可是承天人之意,上通神佛的圣僧。
趁着乱,葭音从何氏手下溜走,跑过去抱住镜容。
“你没事吧,镜容,他们有没有逼迫你什么,有没有对你动刑……”
镜容腰上一沉,低下头,看着泪水潋滟的小姑娘,抿了抿唇。
下一瞬,他也不顾着周围人的目光,将她纳入怀里,温声安慰:“无事,阿音,无事的。”
何氏的头发被人扯掉了好几团。
她头上的珠玉也都乱了,狂躁地跺着脚,“大胆!你们居然敢对本宫不敬……来人啊,本宫养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么?!给本宫拿下他们!!”
僧人终是抵不过训练有素的何家军,不一会儿,便被何氏的人制止。
何贵妃哭哭啼啼跑到何聿面前,抹着泪,“这哪里是什么圣僧,分明就是一群疯子!看来这梵安寺也不必留了,今日本宫便要抄了这座破寺庙!”
“贵妃娘娘息怒,这梵安寺抄不得!”
何聿亦是皱眉,“娘娘不可……”
何氏已经急红了眼,哪里又听得了这些,不等人阻止,她径直冲上前,随手抄起一块东西,“给本宫砸!”
“这……这是师父的遗物!你们住手,快住手!!”
镜采急得红了脖子,“你们不要动师父的东西!
何氏冷哼,“不要停手,给本宫抄了这梵安寺!”
突然,不知一人抡起了什么,只听咣当一声,有玉匣坠落在地,登时碎作一团。
一个比巴掌略大一点的东西,从匣子里面蹦了出来。
原本喧闹的人群,在看见那物什后,忽然皆一静,呆滞半晌后,终于有人结结巴巴地出声:
“这……这不是圣上的那把……金纹游蟒刀吗?”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朝地上这柄匕首望去。
“这不是……圣上御前之物?”
这把金纹游蟒匕首,在场不少人都认得, 这匕首上的游龙金蟒纹路, 仅当朝天子一人才可有。
梵安寺内……还是清缘大师的遗物里,怎会出现这种东西?!
原本骚动的何家军也被这只匕首威慑到了,往后退了退。
“何娘娘……”
见此匕首, 犹如面见圣上。
何氏虽残暴不仁,除去何聿, 底下的何家军队和在场的文武百官,却不敢有忤逆犯上的心思。毕竟如今皇帝身子虽不大好,却也未薨于金御殿,只靠着一缕仙药吊着,不大问事了。
内阁曾好几次试图问皇帝立储君的意思。
皇帝躺在龙床上, 意识混沌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没有太说清。
“圣上遗失多年的刀匕怎会在此处?”
得了何娘娘的授意, 一名男子走上前, 横声, “又怎会在清缘大师的遗物之中?”
镜无平稳呼吸, 将袖袍理了理, 冷扫了那人一眼。
“这句话,施主可以亲自去问师父。”
“你!”
对方没想到他一介僧人能说出这种话,呛在了原地, “你怎可这般大逆不道!”
“在我梵安寺喧哗吵闹, 聚众斗殴,惊扰佛祖。究竟是何人大逆不道?!”
众僧从未见过这样的镜无。
包括镜容, 也是一时失神。
镜容时常心想, 自己也许是梵安寺佛门表率中, 最德不配位、最另类的那一个。
而镜无,则是一直兢兢业业跟在他身后,时刻警醒着、告诫着、提防着他,不要去做那越.轨之事。
镜无一直是师父的口舌。
从不做任何寺规上不让做的事。
而如今,他也站在何氏面前,全然不顾梵安寺上戒束的条条框框,护下他最疼爱、也最让他骄傲的师弟。
没有人敢去捡起那只匕首。
何氏咬着牙瞪了镜无一眼,看着被制服在疏奏台下的众僧,猖獗地大笑。
“你们这群妖僧,当真是不知死活,妄想与我何氏制衡,简直是不自量力!”
“来人,替本宫将圣上的金纹游蟒匕首取过来,既然是圣上的东西,那本宫便替圣君传达天意——罪僧镜容,戕害皇嗣,妖言惑众,请罪于疏奏台,长跪七日以思悔过。其余罪僧,带头忤逆犯上者——”
何贵妃轻飘飘咬出两个字。
“赐死。”
此言一出,全场一阵寂静。葭音站在镜容身后,忍不住攥了攥佛子的袖袍。
“我们师兄慈悲为怀,从未戕害过皇嗣,也从未妖言惑众!吾等今日所为,皆是替师兄申道!”
台下亦有臣子于心不忍,纷纷议论道:
“是啊,我素日也经常听闻,镜容圣僧一生积善行德,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怎么会戕害皇子呢……”
至于谋权篡位,就更荒谬了。
他一个僧人,行医布道,还去发了瘟疫的泉村走了一遭,俨然不是享乐之辈,又要这权势、皇位做什么呢?
何聿也看了身侧的女儿一眼,重重咳嗽几声。
眼看台下怨声四起。
何氏赶忙清了清嗓子,“其他的罪状,爹爹已经将卷宗提到大理寺,日后待一一查实。但是,镜容法师,你方才也亲口承认了,你对你身后护着的这名女子心怀苟且,行阴阳龌龊之事,淫.荡不堪。”
“既然知罪,何不伏罪?!”
何氏说这些话时,目光得意地朝葭音望来。葭音知道,对方是想以这一条罪证为定论,在镜容的身上撕开一道口子,给镜容治罪,给镜无治罪,给整个梵安寺治罪。
一只素手,捡起了无人敢捡的那把匕首。
“葭音施主?”
“阿……音?”
方才那么一摔,匕首早已出了鞘。葭音紧紧握着那只代表着皇权的金纹游蟒匕,定下神思问何氏。
“是不是只要我证明,我与他并未行阴阳苟且之事,便可治镜容无罪?”
正说着,葭音抽出匕首,斩断厚重冗陈的衣袖。
寒风破败,万木凋敝,她站在一片萧索的寂静中,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似乎怕众人看不清,葭音举着手臂往前迈了几步,扬声:
“守宫砂尚在,何来阴阳污秽之说?!”
镜容定身立于原地,眼底情绪莫辨。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羸弱的女子,在凌冽的冷风中裸.露出自己的手臂。她皮肤凝白,一点朱砂鲜红醒目,一瞬间让他想起来,她脚踝处也有这样一颗殷红的痣。
似乎还怕有些人没看到。
葭音提着匕首,走上无人踏足的疏奏台。
“葭音施主,万万不可!这是惩治罪人的地方,您千万莫沾染上了上面的晦气……”
葭音没有理会镜采。
“我与他未行苟且之事,我与他的情谊,也并非娘娘所述那般污秽不堪。”
“是,我是爱他,但我不光爱他,我还钦慕他,景仰他,尊敬他。我曾说过,镜容之于我葭音,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不该掉落在凡尘里。他应该高悬在天际,我只能看着他,望着他,却不能把他摘下来。”
“他是世上最美好,最温柔,最干净的人。”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朝台下望了一眼。
寒风亦浮动佛子的袈衣,他张了张嘴唇,温柔地唤她:
阿音,下来。
她没有迎上镜容的目光。
一双眼,毫不畏惧地,与台下芸芸众生对望。
镜容记得,她是畏高的。
先前在梵安寺后院的悬崖峭壁上,她张开双臂,颤抖着声音问他:
“镜容,你敢抱我吗?”
“如果你敢抱着我,我就敢从这里跳下去。”
那时候,他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